第44章
第044章 第 44 章
文韬書肆的人都已知曉, 現在書肆轉到剛從京中回來的晖少爺名下,以後這位小少爺就是他們真正的東家。
高晖到書肆的時候,見到生意還算不錯, 他在前面鋪子轉了一圈,然後朝後院去。
掌櫃笑着陪在身邊,說道:“書肆一直都是老叟在照看, 晖少爺有什麽想知曉的, 直接問老叟。”
高晖看了眼身邊年近半百的老掌櫃, 已經在書肆幹了多年。書肆如今是他的, 書肆裏的人卻不是他的。說白了,他現在就是個挂名東家, 經不經營得下去還得看別人願不願意。
他笑道:“掌櫃經營很好, 比前些年生意紅火不少,書肆的賬我看過,這幾年收益提了三成多。掌櫃做了這麽多年, 傭金也要提一提, 我年少沒經營過不太懂這些,待我回去問問叔伯再決定。”
老掌櫃立馬臉上笑出褶子, 在書肆幹了多年, 雖然中間提過兩次傭金, 如今也好幾年沒動了。
年少的少爺經營不懂, 但心腸必是軟的。
“晖少爺還記挂這等小事, 晖少爺費心了。”
“這可不是小事。”高晖一本正經道, “穿衣吃飯娶媳嫁女養孫都要錢, 你辛苦多年, 總得辛苦值得。”
老掌櫃笑應着。
“掌櫃,你讓人将鋪子裏最好的筆墨紙硯準備兩套, 一套紙墨半年的分量,一套紙墨半個月的分量。”
“晖少爺是要送人?”
“嗯。”
高晖朝後面刻房去,詢問:“最近咱們鋪子有賣得比較好的書嗎?”
“去歲各省鄉試闱墨賣得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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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省都準備一套。”
“是。”掌櫃立即讓跟着的夥計去準備。
高晖走進刻房,見到夥計正在忙着印刷。他掃視一圈,注意到坐在角落一張桌子邊正在寫字的年輕人。
老掌櫃介紹道:“他是咱們書肆的刻工李幀,來了三年,雖年輕,但是刻板手藝卻不輸老刻工。”
高晖應了聲,讓掌櫃去忙書肆生意,自己走過去。
見到李幀一筆一畫在紙上抄寫要雕刻的內容,标标準準趙體字。
李幀擡頭見到高晖,起身喚道:“晖少爺。”
“你認得我?”高晖問,他第一次來書肆。
李幀笑了下,“晖少爺不也認出我來了嗎?”
高晖想到當日他将三弟扔下橋,在離開時見到面前人跳進河中救人,三弟好似與此人認識。未想到那日對方也注意到他了。
這兩日事情傳開,書肆內的人必然知曉。
他立即在旁邊坐下,拉着李幀興致勃勃地問:“你和我三弟很熟?”
“認識而已。”
“認識你就那麽着急跳下河去救人?”
“春日水冷,小孩子受不住寒。即便是陌生人,我亦會去救。”
高晖低眉沉思一瞬,笑道:“經你上次救他,也不算只是認識而已。跟我來。”起身朝外走。
李幀看了眼桌上抄了一半的字,輕輕嘆了聲,跟了過去。
掌櫃已經将他剛剛需要的東西都準備好,裝在一個大木箱子裏。
高晖走過去檢查一遍,示意李幀擡箱子。
李幀猜到他要做什麽,自己得罪弟弟,想讓他幫忙當說客。那孩子,一點點的事情能記他兩年,将他扔下橋,他能記一輩子。這個說客當不了。
他推脫道:“晖少爺,令弟對我一直不喜,你還是另請他人。”
“為何對你不喜?”
“不知。”
“你救了他,他還對你不喜?”
李幀道:“如今晖少爺是文韬書肆東家,我是書肆夥計。喜也不喜了。”
高晖猶豫了下,道:“那總強過我吧?幫我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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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今日身體好一些,腿傷還疼,便沒去蘇夫子那裏,坐在院中棚子裏,跟着俞慎言寫文章。
李幀搬着箱子過來,俞慎言走出棚子,詢問:“這是?”
李幀朝棚子裏的孩子看了眼,道:“晖少爺讓我送來,給你們賠罪的東西。是筆墨紙硯和去歲各省鄉試闱墨。”
俞慎思冷哼一聲。
俞慎言打開箱子看了眼,筆墨紙硯均是臨水縣能夠買到最好的一類,書也送得有心。他看到最上面一冊是南原省鄉試闱墨,拿起來翻來。腦中忽然一個念頭閃過,裝作無意将書翻到中間位置,笑問:“李郎,此書是你刻的?”
“不是,從省城運來。”
“看看這篇策文。”說着将書遞過去。
李幀當是書中有什麽瑕疵,接過去,見到最右側一行字:南原省己酉科鄉試第十名萦州府項格。
他抓着書的手稍稍抖了下,面色也冷下來。
俞慎言見他神色異樣,道:“他這篇策文,和其弟丙午科第三名經魁項柯的策文比,還是差了些。項柯那篇策文,排雲書院的夫子言,點為解元亦當得。”
李幀将策文看了一半,遞還給俞慎言,道:“我才疏學淺,看不太懂,枉費你一片好心推薦。”
俞慎言笑着接過書,歉意道:“是我疏忽了,你見諒。多謝你那日救了舍弟,也辛苦你今日跑這一趟。”
李幀冷淡道:“我已說過,救令弟是還恩,不必言謝。我本乃文韬書肆夥計,晖少爺吩咐的事,不過是我分內之事罷了。東西已送到,我告辭了。”
李幀走後,俞慎言回頭看了眼幼弟,俞慎思道:“他真是項柯?”
“錯不了。”
俞慎思嘀咕:“原來身邊一直隐藏個學霸。”
若他沒有“去世”,今年會和白公子一樣入京參加春闱,以他這等才學,今科必然能夠金榜題名。二十一二歲的進士不多得。
這也算天妒英才吧!
俞慎思頗為他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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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養兩日,俞慎思腳好了些,走路有點不舒服,問題不大。他沒再告假,去私塾。
私塾的同窗全知曉他的倒黴事,紛紛表示關心,宗承玉還給他帶了零食,是肉幹,讓他好好補一補。
這個小同窗,也是個小吃貨,書箱裏每天不少的就是零食。
幾日沒過來,落下不少功課,他在晌午用飯和散學後的時間惡補。
蘇夫子看着外面天色不早,念他病情初愈,讓他早些回去休息,後面慢慢補。
他本來是和俞慎言說好,再晚半個時辰過來接他。如今蘇夫子開口,他不便再多逗留。現在他腳也不是不能走路,自己回去也可以。
背着書箱走到當日那座落水橋,擡頭見到高晖雙手插懷站在橋上,一臉燦爛笑容看着他。
他翻了個白眼。
走上橋被高晖攔住去路,伸手要捏他的臉,俞慎思躲過去瞪他一眼。
“還生二哥的氣呢?”
“懶得生你的氣,讓開!”俞慎思朝旁邊走。
高晖再次擋住去路,上手要幫他拿書箱。俞慎思不讓,“我可不敢勞高大少爺大駕,別妨礙我回家。”
“怎麽還記二哥的仇了?”
不記仇記你什麽?
俞慎思冷笑一聲,瞥了眼旁邊的河,置氣道:“你跳下去試試。”幸好這身體裏的他是個成年人,若真是個孩子,別說凍病摔傷了,吓都能吓出事來,以後也落下恐懼。
高晖歪頭朝橋下看了眼,問:“是不是二哥跳下去你就原諒二哥了?”
俞慎思不願搭理他,繞過他朝對面去。
剛走兩步,身後幾聲驚叫伴着落水的聲音響起。
俞慎思驚一跳,忙趴在石欄上往下看,水中正是高晖。
神經病!神經病!神經病!
俞慎思咬牙切齒拍着石欄,心中連罵三聲。見過瘋子,沒見過這麽小就這麽瘋的,腦子有病!
河中人掙紮幾下便向水中沉去。
不識水性?
俞慎思朝橋下跑準備救人,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個孩子。這個身板根本救不了人,反會被對方拖累溺水,他忙請求圍觀的人幫忙下水救人。這時有人跳進水中朝高晖游去。
将人拖到岸邊,救人的少年累癱在地,歇息幾口氣後,擡腳用盡力氣朝高晖踹,罵道:“死瘋子!”
高晖翻身,吐了口水,咳了兩聲,望向少年,冷笑道:“死瘸子!”
俞慎思沖過去也踹高晖一腳,怒道:“你神經病啊?”
高晖嬉皮笑臉看着他問:“神經病是什麽病?”
“瘋子!”小小年紀就這麽瘋,長大不知道要瘋成什麽樣,還是讓俞慎言趁早将人打殘,免得出來禍害自己還禍害別人。俞慎思氣得轉身拎起書箱離開。
高晖爬起來追兩步,又頓住腳,指着瘸子警告:“不許拆穿!”
少年冷哼一聲,朝他狠狠翻一眼,罵一句:“死瘋子!”爬起身朝橋洞另一側去。
“你不是瘸子?”
“你才瘸子!死瘋子!”
高晖笑着忙去追幼弟。俞慎思回頭見到高晖,加快步子,小跑回到裁縫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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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言正準備去接幼弟,見到幼弟氣呼呼地回來,身後還跟着個從頭濕到腳的人。
俞慎思叫道:“大哥,快把二哥打殘,他就是個瘋子!”
高晖縮着身子擰衣服上的水,滿臉委屈道:“我以為只要我從橋上跳下去,受一遍思兒的罪,思兒就能不生我的氣,能原諒我,所以就……是我魯莽了,思兒他……”可憐兮兮地望着俞慎思,晚風吹來,凍得身子哆嗦。
俞慎言瞥了眼幼弟,暗暗嘆了聲,“成什麽樣子,先把衣服換了,別着涼。”推着他進房,将自己前幾年的舊衣服翻出來給他。
俞慎思坐在門檻上,歪頭瞪着隔壁房門,這個高晖,不僅瘋還茶,之前真是小瞧他了。
他這一跳,這種認錯态度,俞慎微姐弟肯定不會再因為此事責怪。自己若是不原諒,反而成了他小氣記仇,不念兄弟情義。
果不其然,傍晚俞慎微回來,得知此事後和俞慎言一樣,只是訓斥高晖沖動魯莽,教訓他以後不許無故傷人,不許再做這種危險的事情,卻沒有再責怪。
俞慎思邊吃飯邊打量對面的高晖,看他還想耍什麽花招。
俞慎微發現他一句話不說,看出點苗頭來。這件事的受害人是幼弟,最後還是要幼弟開口。
她問幼弟:“思兒,還生二哥的氣?”
俞慎思放下碗筷,借機故作心有餘悸,道:“大姐,你不知道,二哥今日跳橋,我三魂四魄都吓飛了,現在還沒回來。他當着我的面跳下去,我以後都不敢過橋了。”
俞慎微安慰他兩句,轉頭教訓高晖。
俞綸夫婦聞言也開口訓斥高晖,這種駭人的事不許做,更不許當着思兒的面做。
高晖一一應下,認錯态度誠懇,“思兒,是二哥不好,原諒二哥好不好?要二哥做什麽都行。”
今日鬧過這麽一出,還問這話。不就是變相迫他原諒嗎?若是自己再提什麽過分的要求,全家都要來說教他。不提要求,自己這口氣順不了。
他忽而想到今日高昉同他說,高晖今後不走讀書科舉的路子,去文韬書肆學經營。只因為他這些年在京沒讀幾卷書,也不喜歡讀書。
讓一個人不痛快的最痛快方式,就是讓對方做不喜歡的事,去完成達不到的目标。
他狡黠一笑,“二哥是回鄉來考童生試,若是二哥今年考了秀才,我就原諒二哥。”
讀書促人上進這種事情,即便再過分,也沒有誰會說什麽。
話出口,全家的目光便齊刷刷望向高晖。
被他失蹤和回來這幾天的事情鬧騰,都忽略了他不僅錯過上個月縣試,下個月的府試也要開考了。
俞慎言道:“縣試和府試都可以補考,誤了時日不打緊。大哥明日去縣衙禮房問問如何補考。”
高晖看了眼對面一臉稚氣的弟弟,人小心眼不少。
接連兩波剛平,他不敢和大哥說自己不想讀書科舉的事,至少目前這事不能讓大哥知曉,得先應付應付。他支吾應道:“有勞大哥了。”
俞慎思眯着眼睛笑道:“二哥加……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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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試補考定在月底,俞慎言要返回排雲書院,臨行前請俞綸夫婦和大姐盯着此事。
補考不同正式縣試,兩日後便有了結果。
高晖縣試取中。
俞慎思去向高昉讨說法,高昉撓着頭不好意思地道:“思弟,我是聽我爹說晖哥哥這些年在京中淨幹混賬事,書沒讀幾卷。”并且安慰他,“別擔心,下個月府試,肯定過不了。”
俞慎思也認為,高明進能夠将高晖教育成這個性子,估計讀書之事上是不會上心的。
他雖有心刁難高晖,但心底裏還是希望他能考中。這是俞氏的遺願,也是俞慎微姐弟的期望。
四月府試,高晖亦取中。
高昉再次搭着他的肩頭,拍着他胸脯寬慰他:“思弟,還有院試,院試難,當年我哥就落榜了。”
俞慎思心道:你哥落榜是你大伯害的,不是他學問不夠。
但是這種盼着自己兄弟落榜心思,是不是不合适。
院試還有四五個月。
今年院試,學堂中的高晗、宗承武和唐子豐都會參加。他們的學問,俞慎思了解,高晖肚子裏有多少墨水他真摸不準。
他覺得高晖這種性情的人,又不喜歡讀書,肚子裏墨水不會多。但縣試、府試他的确輕松過了,府試甚至名次還排在前面。
若非高明進督促,便是他自己有心向學。
高明達說他這些年沒讀幾卷書,淨幹混賬事。想來這些年他過得十分不易,或者說要看別人臉色遂別人的意。所以,連讀書做學問都要藏着掖着,不讓旁人知曉。
他們姐弟這幾年雖然艱難,卻是相互扶持,相互依靠,還有俞綸夫婦疼着他們。高晖在京中,孤身一人,所有苦所有委屈都是一個人忍着。
心中對* 高晖生出幾分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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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學後,俞慎思依着習慣整理筆記,如今夫子講解的東西越來越深,有一些他需要琢磨,不懂之處借這個時間問蘇夫子。
蘇夫子也習慣性散學後在學堂中看書,或是批評三位少年學生的文章。
“思兒。”蘇夫子忽然喚了聲。
俞慎思擡頭,見蘇夫子示意他上前,擱筆走過去。
蘇夫子将手中一篇文章遞給他,是高晗的。
“你來評此文章。”
俞慎思愕然,讓小學生批改中學生作業?開玩笑呢?
他忙施禮道:“學生學問尚淺,文章稚嫩,不敢亂評。”
蘇夫子又将文章朝他面前遞了遞。
俞慎思見拒絕不成,硬着頭皮将高晗的文章接過來,文章題目是“物有本末”,出自《大學》第一卷。這是平常小練的四書題,算是比較簡單的題目,上個月蘇夫子也讓他們三個小的練習過。難怪讓他來評此文。
此題只要不想着“別出心裁”都不會出問題。
顯然,高晗想另辟蹊徑,然而寫偏了。
審題自不能只顧一句,還要知曉上下句,甚至整卷的內容。本卷已經闡明,何為本末,何為始終。
他看出高晗文章問題所在,但文章畢竟是兄長的,他不敢多言批評之語,按照夫子平日講解,說了自己的看法,明德修身為本,本無錯其他亦不會錯。
蘇夫子聽完他一番論述後,笑着點頭,“你是真正明白了此篇。”
又教育道:“做人亦是一樣道理。德善為本心者,行止怪異荒誕,亦非大惡之人。包藏禍心者,行止謙謙君子,亦會害人性命于無形。”
蘇夫子這話意有所指。
俞慎思沉思幾息,将文章放下,作揖道:“學生受教了。”
“天晚風涼,早些回去吧!”
“是。”
回去路上,經過那座落水橋,又見到高晖。
高晖上來幫他背書箱,見他還沒好臉色,笑着道:“二哥已經考過府試了,你是不是氣該消一點了?”
“我不消氣,你是不是還要跳橋?”
“二哥又不傻。”
你是不傻。他關心問:“院試你能考中嗎?”
高晖想了想,搖搖頭:“院試考得深,過得可能性不大。不過二哥這些天一直都跟着晰哥哥讀書,為了你能原諒二哥,二哥也努力考取。”
這話說得,好像考秀才是為了他。
“晰哥哥秋日也要參加院試,他上次受了打擊,你莫耽誤他。還是找個夫子全天教習你讀書吧!”
高晖笑着點頭:“二哥聽你的。”
将俞慎思送回裁縫鋪,高晖準備回去,忽然想到什麽,轉身問:“那個李幀得罪過你或大哥大姐嗎?”
俞慎思蒙了,高晖不會對李幀下手吧?忙道:“沒有。”就是和你一樣是個不讨喜的怪人罷了。
他忽而想到,找什麽夫子,文韬書肆就有個大學霸。他也想看兩個怪人湊一起是什麽化學反應,笑道:“二哥可以請他當你夫子,大哥贊他才華學問在自己之上。”
“小小書肆藏龍卧虎,我知道了。”
幾日後俞慎思從高昉口中得知,高晖搬到書肆住,并高薪聘請一名刻工教他讀書做文章。高明通兄弟只教訓兩句,說他胡鬧,并沒有阻攔,也由着他胡鬧。
高昉嘆聲道:“思弟,你說晖哥哥會不會上次落水腦子不好使了?一個刻工能教什麽?晖哥哥不會院試在考卷上刻字吧?”
俞慎思也跟着打趣:“也可能考卷雕花!”心中卻納悶,高晖用什麽法子,讓一直隐藏才學身份的李幀願意教他讀書。
他可不信李幀是被高薪打動,李幀若貪財,以他的才學,想掙比這高十倍的錢都不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