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042章 第 42 章
寧州府往北天寒, 積雪封路,尋一人何其難。
這個年不僅俞家,高家, 以及遠在京城的高明進一家均沒過好,全都在找高晖。
京城、省城、臨水縣,全無丁點消息。
盧氏擔心得哭了好幾場, 俞慎微亦日日精神不振, 托生意上往來的錢老板與胡老板今春北去之時幫忙沿途打聽。
年後排雲書院開課, 俞慎言請假未回。
出了正月還沒見到人, 高家那邊急得上火,又派了一批人出去四處打聽尋找。高明進派人從進城一路尋回來, 和高明通的人都半途碰上了, 竟是沒有尋到兒子的影子。
“這個孽障,我就不該讓他回去!”高明進氣得又是拍桌子又是踢椅子,在房中來回踱步, “他這幾年書沒讀幾卷, 回去能考什麽試!”
高明進的繼室郭夫人,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這兩個月她也被煩得頭疼。
如今繼子失蹤, 京中閑言碎語都來了, 說是她容不得繼子, 将人打發回鄉。這哪裏是她的意思, 是孩子自己要回去考童生試。她若攔着, 外人又要說她阻繼子前程, 如今讓他回去, 生怕出事還派了心腹跟着,沒想到人半道丢了, 她又被懷疑成了“兇手”。
繼母難當。
“夫君,你且坐下,你轉得我頭暈。晖兒素來機敏,父親也吩咐人去找了,應該很快會有消息。”
高明進氣得面皮漲紅,“待尋到人,我非打斷他的腿,看他還往哪裏跑!”
郭氏白他一眼,“你就知道打他,晖兒年少,頑皮些正常,可以慢慢教。你真打了他,外面的人知道,又說是我這個繼母挑唆,背後給我扣個不慈的罪名。人尋回來後,你不許動手。”
高明進心中火氣不好對妻子發,埋怨道:“就是你平日寵着,才讓他這麽膽大妄為。”
郭氏不想這時候和丈夫拌嘴,軟聲道:“行行行,我的錯,晖兒回來後,我就把人看起來,請幾個夫子在他院子裏好好教,你總滿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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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進沒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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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柳初黃,運河水暖。
南下的商船甲板上,一名十二三歲少年,頭枕雙臂,跷着二郎腿躺在一摞麻袋上看着沿岸風景。和煦的陽光鋪在身上,混着河面淡淡霧氣,周身似籠着一層金光。
“新柳不及老柳綠,明年春景更宜人。”少年感嘆一句。
一名中年男子從船艙中走出,呵呵笑道:“小女婿,作詩呢?”
少年歪頭看了眼中年人,“沈叔,你這麽喊,不怕晚輩真把你寶貝閨女拐跑了?”
中年人哈哈笑道:“拐跑了,你這小女婿可就沒得跑了。”
擡眼望着沿岸堤壩上的柳樹,都是新栽,這個季節已經抽芽。
“馬上要到安州府了。小子,多謝你救了月兒,這恩情沈某欠着你的,以後有需要幫忙之處,盡管到海州找沈某。”
少年晃着腿笑道:“那晚輩可就不客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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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船停靠安州府碼頭,中年人給少年一包東西,“回家總需要盤纏。”
“多謝沈叔。”
一個小女孩跑到跟前,懵懂地問:“哥哥,他們都說你救了我,我要以身相許,我以後要嫁給你是不是?”
旁邊幾人聞言不由地笑起來。
少年也笑了,道:“他們逗你的,那都是戲文,圖個樂子,騙人的。你不用嫁給哥哥,哥哥以後也不會娶你。”
女孩低頭想了想,從脖頸上取下琥珀石墜子遞到少年手中,“既然不用嫁給你,那我就用這個謝你。這是我爹爹從南海商人那裏買來的,是我最值錢的東西。”
“如此珍貴,你舍得送我?”
“再珍貴也抵不過我性命對嗎?”
少年笑着點點頭,将琥珀石重新給小女孩戴上,說道:“哥哥不用你謝,你爹爹已經謝過哥哥了。”說着提了提手中的袋子示意。
“我已送出,你又還我,我便當是哥哥回贈我的。”
少年無奈笑了笑,朝中年人和旁邊幾人抱拳一禮,道:“沈叔,諸位叔伯兄長,就此作別,祝你們此去一帆風順,歸程金銀滿艙,有緣再會。”
“小女婿,多保重。”衆人揮手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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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水縣街頭,布衣少年站在一個小攤前擡頭看看天,日上三竿,低頭對攤主道:“我若半個時辰內将你的核桃全賣完,你得贈我一斤。”
攤主看着自己兩大竹籃核桃,今日運氣很不好,沒占到好攤位,到這會兒核桃都沒賣出去幾斤。他冷笑道:“贈你兩斤都行。”
“說定了。”
少年從地上撿起秤,先稱出二斤放在一旁,然後撿起扁擔,用随身小刀在上面刻了四個字。人撫着扁擔站在一旁清了下嗓子開喊:“狀元核桃,狀元核桃,咱們臨水縣狀元郎高大人最愛吃的核桃。吃形補形,別說你不行,吃了狀元核桃,來年也是狀元郎!
來來來,過來瞧一瞧,肉質飽滿,口感香甜,每天吃二兩,讀書不會忘,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想當狀元郎,先把核桃嘗。”
攤主被少年喊得一愣一愣,旁邊攤主也都呆若木雞。
“多少文一斤?”有人被吆喝聲吸引過來,詢問價格。
“四……”
“六十文一斤。”少年截斷攤主的話,又将攤主吓得一愣。
“這麽貴?”
“你想要多少文一斤的?三四十文一斤的也有,但不是狀元核桃,你要到旁人那兒去買了。我這是狀元郎吃的狀元核桃,提神補腦。一文價一文貨,比價不比貨,難買好東西的。叔,剝一個給嬸子嘗嘗。”
愣了半晌的攤主終于回過神,忙剝一個遞過去。
顧主嘗了嘗,是比平常略好,但是六十文一斤,好像貴了那麽一點兒,還能接受。
“真是狀元郎吃的?”
“你可以讓人去高家問問,高大人以前就愛吃這種核桃。”
“那……給我稱二斤。”
“好嘞!”少年示意攤主,攤主忙拿起秤。旁邊圍過來的人聽着少年一聲聲吆喝,看着掰開的核桃,果仁飽滿,也都想着稱些回去讓家裏讀書的孩子嘗嘗。
不消半個時辰,兩竹筐的核桃全都賣完,還有顧主過來問。
“今天沒了,明兒趕早來。”
攤主提着沉甸甸的錢袋,咧着嘴笑:“你這小郎還挺有法子。”讓他今日多賺了一半的錢。
少年提着旁邊的二斤核桃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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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至晌午,少年坐在橋頭看着人群往來的街道,手裏剝着核桃,邊吃邊曬太陽,聽到橋下有打架聲,歪頭看過去。
幾個年紀相仿的少年正在圍毆一人,被打之人也不過十二三歲,一身青灰色粗布麻衣。抱着頭蜷縮在地。
幾人裝扮像學堂的學童。
少年看戲一般,靠在橋頭饒有興致地欣賞。幾名學童打夠了,走了,他才對麻衣少年問:“你常挨打嗎?”
麻衣少年擡頭翻了他一眼,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土和草。
“翻我白眼做什麽,我又沒打你。給你個核桃,補補腦子,以後別縮着挨打,逮着帶頭的往死裏撲,下次就不會被打了。”
麻衣少年看着地上的核桃,撿起來砸向少年。
“欺軟怕硬。”少年又扔回去,正中對方腦門。
“你也沒好到哪兒去!”麻衣少年将核桃再次扔回來後,拿上東西瘸着腿鑽過橋洞離開。
少年在橋頭躺了許久,核桃殼剝了一小堆,最後連沒吃完的都扔在了橋頭,爬起身離開。
走上橋和迎面一個小學童撞上,他朝右小學童朝右,他朝左小學童朝左,反複幾次,他停下來,小學童也停下來。
“你要走哪邊?”俞慎思昂首問,自己還趕着回家吃飯呢,都餓了。
少年打量面前小學童,八-九歲年紀,模樣清秀,臉蛋白白嫩嫩,身上衣料平常,做工卻極為精巧。在臨水縣,這樣的小學童十之八-九是大戶人家當心肝兒從小寵到大的小少爺。
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家裏怕是要鬧翻天。
他心中一個念頭生起。
他冷笑道:“小子,該我問你,你想走哪邊?橋上走不下你,我可以讓你游過去。”
“蠻橫無理!”俞慎思不願搭理,朝右邊想繞過對方,身體猛然被騰空拎起,甩在了石橋一側,少年抓着他一只手将他吊在半空。
“救命啊——神經病——”意識到對方有狂躁症,精神不正常,俞慎思不指望他能拉自己上去,朝周圍人呼救。
立即有人過來要阻攔。
少年喝道:“少管閑事!”
“你這小郎,怎如此猖狂?青天白日敢害人性命,哪家的孩子?”
少年得意地笑着對小書童道:“記得找城西五福街高家算賬。”說完便将手一松。
“啊——”
撲通一聲,俞慎思整個人落入水中。
少年朝河裏瞟一眼,拍拍手笑着離開。
初春水冷,俞慎思激得全身一僵,本能地往河邊游,卻發現腿抽筋使不上力。
“救命啊——”他昂着頭吶喊。
立即有人紮進水裏游過來,俞慎思見來人是李郎,立即抓住他道:“我腿動不了了。”
李郎将他救到岸上,去看他的腿,發現不僅是腿抽筋,左腳腕處還劃傷一道口子,正在朝外冒血。
“我送你回去。”
趴在李郎的背上,俞慎思才感覺到左腳腕傷口的疼痛。身體被凍得發抖,心中怒火卻越燒越旺,顫抖聲音罵道:“高家竟出神經病,把我二哥弄丢了,又來害我,就沒一個好東西……”
李郎聽了一路罵聲,最後問:“高家哪位少爺?”
“我哪裏知道,他們家的人我又不是都認識。肯定是有神精病的那個。”
俞綸夫婦在前面鋪子招呼客人,見到走進來的兩個人,俱大驚。
“怎麽回事?”瞧見俞慎思腳腕處血紅一片,盧氏吓得不顧客人,引着兩人朝後院去,“怎麽落水了?”
在後院的俞慎微姐弟瞧見二人,上前接過俞慎思,将他抱進房中。
李郎準備轉身離開,施長生喚住他道:“水冷,別着涼,先換身幹淨衣服。”
李郎猶豫了下笑着謝過。
俞慎思洗完澡換完衣服,兩碗姜湯下肚,仍不禁打了幾個噴嚏,渾身怵冷,将被子緊緊裹着。
俞慎微一邊給他包紮傷口一邊問:“扔你下河的人你沒見過?”
“高家我就只認得晰哥哥、高曠、高晗、高昉,其他都不識。他自己說是高家人,但我瞧着衣着打扮,像是高家下人。”
盧氏氣道:“高家也欺人太甚了!一個下人就這麽猖狂害人,小晖他……”又擔心失蹤幾個月的孩子,不知道是真的自己走失,還是被高家給害了。
俞綸道:“我去高家問問,他們想幹什麽,小晖沒找到,又想來害思兒。”轉身出門。
俞慎言忙喚道:“爹,您對他們不熟,兒子去吧!”
又道:“大姐,還是給思兒請個郎中過來瞧瞧,別身上還有旁的暗傷,凍了一場莫病着了。”
“我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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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家下人見到俞慎言滿臉怒氣趕來,忙去禀報。
俞慎言走到正院便見到高明通兄弟,高明通笑着從廊下走出來,“大伯正要派人請你過來,你就來了。”
“請侄兒過來看你們唱戲嗎?大伯又準備唱哪出?”
這個侄子随着年紀增長,讀的書越來越多,說話卻越來越難聽。
高明通笑容收了起來,問:“你今日來不是為了小晖的事?”
“小晖的事大伯還沒給侄兒一個交代,如今你高家的人又在衆目睽睽之下又将思兒從橋上推下河,致使他摔傷。”
俞慎言冷笑一聲,“大伯、三叔,你們現在都如此明目張膽不遮不掩了嗎?是不是覺得我們俞家太好欺負?”
高明通兄弟相識一眼,當初再怎麽對幾個侄兒,他們也不會明面上落人話柄。院試之事後,也沒有再為難過他們姐弟。如今俞慎言考了舉人,他們更不會輕易觸他黴頭。
“家中何人?”
“侄兒也想知道何人,更想知道大伯是怎麽治家,縱容家人當街欺淩弱小,高家這樣的家教在臨水縣還是獨一份。侄兒真長見識了。”
高明通臉色難看。面前少年再不是當初孩子,說話含譏帶諷,怎麽難聽怎麽來。
一旁的高明達吩咐下人去各院問問誰今日惹了事,立即将人帶過來。
在房中準備換衣服的少年,聽到小厮的話,愣在原地。
小厮又道:“言少爺這幾個月也一直在找二少爺,二少爺不若也去正院那邊見見。”
少年手掌抓了抓,抓了空,最後無措地抓着自己的衣擺。
“二少爺?”小厮見他失魂落魄模樣,輕輕喚了聲。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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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言見到從旁邊廊中走過來的少年,十二三歲,個頭已開始長起來。五官雖有變化,卻還保留幼時的痕跡,讓人一眼便能認出。
身着一件灰藍色粗布短衣,黑色長巾束腰,下面同色褲子和一雙黑色布鞋,和思兒描述一模一樣。
高明通見他認出來,這才開口,“大伯本要請你過來,就是想告訴你小晖回來的事。”
高晖看到面前闊別六年的兄長,早已不是記憶中模樣。記憶中兄長見到他總是會溫和笑着,同他說話亦時溫聲溫語,好似從沒有什麽脾氣。如今卻面無表情,目光更是冷得駭人。
他緊了緊手掌走上前。
俞慎言未想到一別六年,二弟竟然變成這樣,小時候他雖頑皮,卻也算懂事,知道是非輕重,知道何可為何不可為。如今竟變得如此心狠手辣。
不過是路上相遇,雙方皆無過無錯,他不高興便将思兒從那麽高的橋上扔下河去。
若是遇到其他不順心不順意之事,是否要殺人放火?
高明進竟将他教成這般。
“大哥。”高晖喚了聲。
啪——俞慎言揚手一個淩厲耳光扇過去。
在場所有人都驚得心頭一跳。
“小昭——”高明通想過他們兄弟見面多種情形,從未想過他會動手。
俞慎言厲聲道:“你們高家不會管教子弟,我替你們管教。”
高晖淚瞬間溢出來,垂頭淚珠滾落,當着衆人的面,屈膝跪下,“大哥,我錯了,我不知道他是三弟,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你就能輕易傷人?高大人這麽多年就這麽教你為人行事?”
高晖泣不成聲,“我知道錯了。”
旁人這才聽出來是怎麽回事,* 原來鬧了半天,俞慎言興師問罪,最後問罪到自己二弟的頭上。
高明通一口氣終是順了,也不攔着也不勸,準備看看俞慎言這個大哥在兩個弟弟間怎麽選擇。
高明達欲開口,高明通攔下,輕聲勸道:“他們兄弟的事,你還是莫插手,免得又成了我們叔伯的錯。”
高明達瞥了眼兄長,終是沒有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