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040章 第 40 章
九月初九重陽節, 鄉試放榜前,排雲書院舉行三日論道會。此舉不僅吸引了南原省的學子,還有外省府學和書院的學子前來參加。
排雲書院內外擠滿文人儒士, 山下停靠的車馬一眼望不到盡頭。
俞慎思如今學問尚淺,去了也聽得似懂非懂,俞慎言還是帶着他去湊湊熱鬧。俞慎思也有緣見一見這場古代“學者交流會”。
他下了馬車擡頭朝遠處高闊的牌坊望去, 走一段山道來到排雲書院大門。正門和兩側門俱大開, 匾額上“排雲書院”四個大字沉穩大氣, 若雅正君子。
天下書院分為兩類, 一類是專注探究學問,著書立傳, 文化傳承, 這種書院較少;另一類便是排雲書院這種偏重科舉之途。
排雲書院成為書院之首,不僅在于學問,亦在于規模。進門便是一空曠大院, 四周俱是幾人合抱的古樹, 這個季節依舊蒼翠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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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論道已經開始,俞慎思兄弟倆皆以為這次能夠見到林山長, 卻不想林山長只是在開場的時候說了幾句, 随後便因為身體不适離開。
他們兄弟來得晚, 錯過開場, 自是沒見到人。
第一天論的主題是“治民”, 通俗點就是國家要如何治理臣民。
臺上文士們有年近古稀老者, 亦有未及弱冠年輕人, 俱是舌燦蓮花, 各抒己見,相互交鋒, 論道與辯道并行。下面的人聽得亢奮,有主張與己相同便會舉手吶喊支持,若有相悖者,亦會吵嚷反駁。
俞慎思聽一上午,治民之論聽了一耳朵,個個說得俱有理,但這種事不是空談,知行合一才是真道理。
他有些餓了,也在太陽下曬得頭暈,拉着俞慎言和瞿永銘到旁邊樹下歇息,順便吃點東西。
表兄弟二人談及剛剛諸位文人儒士所論,俱道受益匪淺,聽百家之言,思想和心胸也開闊許多。
這堅定了俞慎言考此書院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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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慎思也對這所書院生出幾分憧憬,他暗暗給自己定個目标,待自己院試考過,就來考此書院,屆時便能和俞慎言一起在此讀書。那時高晖定然也回來了,他們兄弟三人一處求學。俞氏在天上瞧見,必然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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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書生笑着走過來和瞿永銘打招呼,是他的同窗。
書生很自然地拍着瞿永銘道:“前些日子邀你宴飲,你推脫幾次,今日推不掉了吧?待會兒論道會結束,回城咱們好好飲兩杯。”
瞿永銘借口表弟在,改日再聚。
書生笑着道:“汪誨幾人也一起,今次鄉試過後,咱們同窗說不準各有去處,以後相聚不易。”
俞慎言聞言,便識趣地對瞿永銘道:“表哥且去,不必在意我和思兒,我們自行回去便可。”
書生忙對俞慎言拱手道:“公子也是參加今科鄉試的吧?不若同行,席間也能相互探讨學問。”
俞慎言并不喜歡這種宴飲,又不是相熟的人,身邊幼弟尚小,便婉拒。
日頭偏西,今日的論道會也将結束,為免回城車馬擁堵,他們先離開。與他們同行的還有三四位年輕書生。
進城後瞿永銘交代幾句,便與其他人過去。
兄弟倆到瞿宅後便去給大俞氏問安,見到瞿乘在,二人沒進去,又不敢走開,怕瞿乘和大姑姑又起争執,便在旁邊廊下守着。
房中瞿乘怒罵:“妒婦!”
大俞氏也怒聲回道:“一個煙花柳巷的下賤之人,還不配我妒她。你就是養十個八個我都不會問一句,但是你休想将那些孩子記在我的名下。就是我死了,永銘也不會讓他們入瞿家門。你在哪兒生,你擱哪兒養!”
“那個不孝的東西,就是被你教唆壞的!”瞿乘怒道。
大俞氏也怒斥:“這麽多年,你可問過兒子一句?連他參加鄉試這麽大的事,你都不聞不問,只顧在外風流快活,你有什麽資格罵他不孝?”
“鄉試?你還真指望他能考個舉人回來?你能教出什麽好兒子來,他就不是讀書的料!”
“瞿乘!”大俞氏勃然大怒,“有你這麽說自己兒子的嗎?我再不會教,我也讓他考了秀才,為你們瞿家争了光。你養的那幾個又算什麽東西,小小年紀吃喝嫖賭,你想讓他們進門,想讓他們記在我的名下,你是想毀了永銘!毀了瞿家!癡人說夢!”
“我不與你這妒婦費舌!”
瞿乘從房中出來,見到兩位內侄,冷冷瞟了眼朝院門去。
兄弟二人此時方過去,大俞氏癱坐在椅子上,眼中又蒙上一層淚水。沒見到兒子回來,眼睛朝外看,滿是落寞。
這個時候,也只有兒子能夠撫慰她的心。
俞慎言道:“也不是什麽要緊的宴飲,侄兒去接表哥回來。”
“不用。他難得和同窗宴飲一回,讓他高興高興。”
這麽多年因為她的緣故,兒子總是不放心,極少和同窗一起宴飲。他如今長大,不能因為她這個母親一個交往的同窗朋友都沒有。
兄弟二人便陪着大俞氏,一直到晚膳後天黑了還不見瞿永銘回來,大俞氏這才有些擔心,讓一個小厮過去看看。
俞慎言不放心,“還是侄兒去吧,若是表哥的同窗刻意留人,小厮也不能強行将人帶回來,侄兒過去總好說話些。”
大俞氏想着也是,囑咐他路上小心些。
俞慎言去了大半個時辰還沒回來,不僅大俞氏,俞慎思也有些擔心。
從他們宴飲的地兒到瞿宅來回半個時辰有餘,不至于大半個時辰還沒動靜。
俞慎思在宅門前又等了一會兒還不見人回來,他意識到肯定出事了。大俞氏心頭也很不安,最後讓管事帶幾個人再去看看。人剛出門,馬車回來,俞慎言扶着全身癱軟的瞿永銘下來。
“怎麽喝成這樣?”大俞氏責怪一句,走到跟前嗅到濃濃酒味中摻雜胭脂味道,兒子從臉頰到脖緋紅,衣領上還有胭脂。頓時心涼半截。
俞慎言忙道:“侄兒去得及時,表哥沒事。”
瞿永銘雙腿一軟跪在大俞氏面前,哭了起來,“娘,兒子不孝。”
“怎麽回事?”大俞氏忙扶兒子。
瞿永銘哭着一直重複“兒子不孝”。
“到底出了什麽事?”大俞氏從沒見兒子如此,詢問俞慎言。
俞慎言瞥了眼旁邊的下人,這裏不是說話的地兒,吩咐下人:“過來扶少爺進門。”
大俞氏忙命人備溫水、解酒湯。
俞慎言見瞿永銘精神恍惚、萎靡,扶着他勸道:“表哥不能這樣子和大姑姑說話,先洗漱下吧!”
兒子去洗漱,大俞氏拉過俞慎言詢問出了何事。
她了解自己兒子,因為自己父親的緣故,從來不沾染女子,平素交往的同窗也均是潔身自好之人,即便宴飲也不會有女子作陪。可兒子的身上明明有胭脂。
俞慎言猶豫半晌不知道怎麽和大姑姑說他當時看到的一幕。
大俞氏心中着急,惱道:“說!”
俞慎言艱難開口道:“有人給表哥下了藥,又安排了一個有那方面病的女子……”
大俞氏如遭五雷轟頂,腦中一片空白,半晌才回過神,早已淚流滿面,怒問:“誰?”
“應該是大姑父外面的那位。”
“啊——”大俞氏崩潰地抓起手邊茶盞狠狠朝地上砸去,“瞿乘!你不得好-死!”
俞慎言忙勸道:“侄兒去得及時,那女子沒對表哥做過分之事。只是侄兒大意,沒将人抓住,讓人把她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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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永銘将伺候的小厮趕出去,自己一個人坐在浴桶中,一遍一遍擦洗身子,眼淚不止。
小厮要進去換水,也被趕出去,只能去禀報夫人。
俞慎言過去相勸。
瞿永銘恨道:“我現在覺得自己很惡心。”
“表哥,那女子沒做什麽。”
瞿永銘閉上眼,狠狠擦着身子,忽然趴在桶邊嘔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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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大俞氏派人去叫瞿乘回來,瞿乘未有理會。大俞氏哭着将此事告訴瞿老太太,瞿老太太不管兒子在外面的女人,也希望将外面孫子接回來,但在她心中家裏的長孫才是她的命根子。
聽聞長孫被兒子外面的女人如此算計,當即怒了,命人将兒子叫回來。
瞿乘剛進門,瞿老太太就掄起拐杖打。
“混賬東西!你把我這個老太婆殺了算了。你養的什麽腌臜東西,竟然用下流的手段毀銘兒。你瞧瞧銘兒現在什麽樣子?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老太婆也不活了。”
瞿乘尚不知道何事,但見老娘老淚縱橫,要死要活,問一旁大俞氏。
大俞氏早就恨不能殺了他,拿着旁邊桌上的小刀指着瞿乘大罵:“你自己是個爛-人,別禍害兒子。瞿乘,我原不管你在外面的爛事,可她來動我兒子。我告訴你,你不将那女人孩子給賣了,我明兒就提刀将他們都砍了。為了永銘,我這條命可以不要,我豁得出去!”
瞿乘還是稀裏糊塗,不知具體發生什麽事。
“永銘怎麽了?”他見大俞氏發瘋,知道事情肯定嚴重,去問自己老娘。
瞿老太太抹着淚又罵幾句兒子,這才道:“你在外面養的女人孩子,合起夥來用髒病的女子害銘兒。如今銘兒像失了魂兒。銘兒就是我的命,你是要縱着外面的賤-人來取你娘-的命!你讓她把我殺了算了。”不斷拍着自己的心口,又哭又罵。
瞿乘被哭得心煩,轉身去兒子的房間。
俞慎言兄弟正在陪表哥,見到瞿乘來兩人沒再見禮問安,沒給半點好臉色。
“你祖母和你母親說的是不是真的?”瞿乘進門便質問。
瞿永銘惡狠狠瞪着自己父親未答。
俞慎言從昨天心裏就憋着火,這會兒終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怼道:“事到如今,大姑父覺得還有假嗎?還想護着外面的人嗎?若不是為了表哥和大姑姑,還想着給大姑父你留三分臉面,我早就報官抓人了。他們說到底不過是瞿家的奴婢,用此下作手段謀害主子,扔到官府也是打死的份。”
瞿乘未想到這個看上去溫厚的少年竟然如此語氣和他說話。
“這是我瞿家的事!”
“我大姑姑姓俞,這就是我俞家的事!我表哥身上流着一半俞家的血,就是我俞家的事!大姑父若是不将外面的事處理幹淨,我便去報官,我倒要看官府是不是饒他們性命!”
“你……”瞿乘怒目瞪着俞慎言。
俞慎言也狠狠瞪着瞿乘,半分不退讓。
瞿乘心中清楚面前少年說的是真的,他不妥協外面那幾個只有死路一條。
他望向瞿永銘,“他們可是你弟弟妹妹!”
瞿永銘怒道:“別拿他們惡心我!他們不過是你無媒無聘的女人在外生的野-種!”
“你……”瞿乘揚手要打,手在半空被兩個少年同時抓住。
瞿乘愣住,面前兩個後輩竟然聯手來對付他。見到二人犀利眼神,心中生出一絲畏懼。
硬着頭皮喝罵:“不孝的東西!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父親!”
“我可以沒有父親!”用力甩開父親的手臂。
“你……”對上兒子冷酷的眼神,瞿乘忽然意識到自己一直沒有在意的兒子,如今已經成為一頭猛虎,随時能夠撲向他這個父親。
俞慎言道:“大姑父還是去把外面的事處理幹淨吧!”
瞿乘怒視二人,甩袖離開。剛出門管事跟着去,“夫人吩咐讓小的幫老爺處理。”
當日管事就回來,瞿乘說沒想好怎麽處理,讓他安排幾天。
大俞氏怒道:“我倒看這幾天他能耍什麽花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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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鄉試放榜,俞慎言以為瞿永銘要在家等小厮回禀消息,卻不想他主動要出門看榜。
他能夠願意走出去,大俞氏心中稍安,他就怕兒子沉浸那日的事情消沉下去。之前三兄弟出門,大俞氏都是囑咐兒子照顧兩個表弟,這次囑咐俞慎言照顧表哥。
貢院南牆貼榜,往貢院去的街道上,越走人越多。遠遠就能瞧見那邊人頭攢動,知道肯定是擠不動,也不過去擠。
瞿永銘讓小厮過去看榜,他們在附近找了個茶樓進去坐等。
街道兩邊茶聊酒肆都滿座。
二人擠進茶樓見到鐘熠和宗承文,才勉強拼一桌,有個位子坐。
剛坐下,俞慎思見到對面一張熟悉的面孔,拍了下俞慎言示意。鐘熠也望過去,見到了上次兄弟倆說那個和他鄰居像的人。
二十出頭年紀,錦衣華服,面容俊逸,手中一把折扇有一下沒一下扇着,和身邊人笑談,看不出對這次鄉試的擔憂。
“項公子如此鎮定,今科必是高中!”一位書生上前去打招呼,那人笑着回禮。
姓項,俞慎思繼續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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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試放榜是從末位朝前貼榜。
那邊剛貼完,樓外的街道上就有人大喊大叫:“中了,我中了!”
茶樓中等消息的書生多,這時就有小厮奔來過恭喜自家主人高中。
俞慎言四人心裏皆緊張,最緊張的要數瞿永銘,搭在桌上的手掌一遍遍攥緊,能攥出汗來。
俞慎思擠到旁邊窗口朝外看,南牆邊黑壓壓一片,有的放聲痛哭、捶胸頓足;有的仰天長嘯,悲憤不已;有的則激動大喊大叫。
真是百态盡顯。
這時他瞧見瞿永銘的小厮跑回來,因為太急,絆倒摔一跤,爬起來沒顧得上身上灰土,直直朝茶樓來。
“表哥,你高中了!”俞慎思激動地跑回桌子,“大哥,你也高中了!”
兩人愣了下,相視一眼,紛紛看向他。
這時小厮高喊:“少爺中了!”聲音從樓下傳來,緊接着人氣喘呼呼奔上樓來,笑得嘴角咧到耳根,“少爺中了,第六十九名。表少爺也高中,第七十三名。”
兩個人激動相識,起身抱在一起。
“表弟,我中了,我中了。”瞿永銘激動聲音都有些哽咽。
“恭喜表哥!”俞慎言心頭滾燙,連蘇夫子都覺得他鄉試高中幾率不大,未曾想自己不僅高中,還沒有落在後面,而是在中段。
這一年多的日日夜夜,他終是沒有辜負。
他這一步走對了。
從此他便是舉人,爹娘小叔大姐都不用那麽辛苦,他也能更好地護着家人。幼弟以後讀書也不用愁,這條路他幫幼弟踏出來了。
不禁眼眶一陣溫熱。
“也恭喜表弟!”瞿永銘沉沉地拍着表弟的背,似乎要夯實這一切,肯定這一切。
随後二人皆賞了小厮一筆喜錢。
“謝少爺,謝表少爺。”小厮這才去注意自己摔疼的膝蓋。
俞慎思動容,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俞慎言走到這一步的不容易。雖然名次不是特別好,但十五歲的舉人屈指可數,他中間荒廢三年光陰,若那三年沒有荒廢,如今名字必然會在前排。
他在所有人的否定中,肯定了自己。
他也跟着上前道:“大哥,表哥,我先報喜的,我的賞錢呢?”
俞慎言戳了下他腦袋,“少不了你的,回去給你包個大的。”瞿永銘附和。
“小弟先謝過兩位哥哥。”
他轉身又跑到窗口,剛探出頭又回頭對鐘熠和宗承文道:“兩位哥哥,你們也要為我準備喜錢了。”話音剛落,二人的小厮也都進來報喜。
鐘熠高中三十一名,宗承文高中四十三名。
鐘熠道:“哥哥也給你包一份大的。”
宗承文直接從懷中取出一個紅布包道:“哥哥現在就給!”
俞慎思毫不客氣拿起來,樂道:“多謝文哥哥,還是文哥哥行動力強。”然後對其他三人道,“這個喜錢可不能賴,一定要給。”
三人笑了,“還能少你的?”
宗承文道:“夫子知道這個消息,必然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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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桌項公子的人來報,高中第十名。
難怪如此風淡雲輕,自信滿滿,原來實力擺在那兒。
項公子得知自己高中後,就和身邊朋友告辭離開。
俞慎思頓了頓,便笑着走過去,恭喜剛剛高中的那位公子。公子今日高中,對來恭賀的人一臉笑意,當俞慎思是來讨喜錢,讓下人打賞幾文。
俞慎思沒接,笑着問:“請問舉人老爺,剛剛那位可是萦州的項公子?”
“小友認識?”
“認識但不熟,曾有緣見過幾面,小弟聽說他還有個兄弟,今科秋闱沒來?”俞慎思用猜想來套話。
那人稍稍愣了下,打量他幾眼,“項二公子已經去世幾年你不知?”
“去世?”俞慎思故作震驚,“何時之事?小弟從未聽說。”
“三年前。看來你們是真不熟,項二公子三年前便中舉,還是第三名經魁。”
第三經魁?俞慎思震驚,是李郎嗎?
這些信息似乎和李郎很吻合,他是兩年多前到臨水縣。時間來推測,便是他中舉後就“去世”了。
俞慎思怕露餡,不敢再套話,謝過對方回去。
剛剛對話俞慎言幾人都聽到。
兄弟倆俱覺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