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039章 第 39 章
瞿宅位于城西, 普通三進院。大姑父瞿乘小本生意發家,能在省城有這樣一所宅院不易。
一別八-九年,如今姑侄相見, 大俞氏眼眶當即紅了一圈。
兄弟二人剛行了禮,俞喬就撲過來抱着兩個侄兒泣不成聲。俞慎思動容,眼眶溫熱, 也溢出淚來。
一陣勸說後大俞氏才止住哭, 撫着從沒見過的小侄兒的臉蛋聲音哽咽:“你眼睛跟你娘一模一樣。”
俞綸他們也曾這麽說, 還說這位大姑姑和俞氏模樣十分相像, 他看到大姑姑就知道母親模樣了。
大俞氏年近四旬,面皮白皙, 但滿是疲态, 兩鬓已經生出幾絲白發。俞綸說兩位姐姐的眼睛最是靈動有神,像清水中一顆烏黑發亮的珍珠,可面前大俞氏的雙眸沒有神韻光彩, 反而像一潭死水, 滿是滄桑。
一個人眼神的變化,不是年紀的堆積, 而是歷經世事的沉澱。顯然大俞氏這些年過得并不如俞綸他們想象那般如意。
瞿永銘——大俞氏獨子——勸自己母親:“兩位表弟過來, 這是高興的事, 母親莫哭壞了身子。”
大俞氏抹着淚道:“娘是太高興了。”終于見到娘家的人了。
調整好心态便詢問他們是不是餓了, 讓人立即準備午飯。
飯後, 大俞氏領着他們去早已準備好的客房, 又和他們兄弟說了好一會兒話, 囑咐他們一番, 這才在兒子的勸說下回去休息。
瞿永銘和俞慎言年紀相近,又同參加秋闱, 留在客房與俞慎言說了好一陣話,也沒忽略俞慎思這個小表弟,捏了捏他的臉蛋笑道:“上次回去,小表弟還沒出生呢,如今都這麽大了,現在是随蘇夫子讀書嗎?”
“表哥也知道蘇夫子?”
“當然知道,你大哥的夫子。”然後詢問他現在都讀了什麽書。得知面前這個小孩子四書都已經學完,驚喜問:“明年可參加縣試?你大哥九歲就考了童生,是咱們臨水縣最小的童生。”
俞慎思沒答話。俞慎言未滿四歲就入私塾,他近七歲才跟着蘇夫子讀書,算來兩年不到。蘇夫子對俞慎言參加秋闱就不贊同,覺得太急了些,卻知他是被逼無奈,最後松口。于他,上面有大姐和大哥撐着家,凡事用不到他頂着,是不會讓他小小年紀就去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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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也想再沉澱幾年。
與其考中童生或者秀才,在榜上吊車尾,倒不如沉澱幾年名列前茅更耀眼。
俞慎言道:“思兒入學晚,再等幾年。”
瞿永銘點頭贊同,“是不用急,年紀太小就考取功名,身邊贊譽之聲太多,容易自滿,反而沉不下心向學,算不得是好事。”自古神童多得是,成年後還能夠有大才者卻寥寥。
瞿永銘走後,俞慎思便和俞慎言說大俞氏的事,他覺得大俞氏眼底滿是滄桑,有說不出的愁苦。
俞慎言也瞧得出來,身為晚輩,又是瞿家外姓侄子,他們不好插手過問,只能這些日子小心觀察,若是能幫大姑姑分憂一二自是最好,若是幫不上也只能祈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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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俞慎言帶着幼弟去見白公子,瞿永銘擔心他們對城中不熟,這幾日進城的外來人又多,陪着他們一起過去。
三人還沒進茶樓,擡頭看到了二樓臨街的窗口站着的人。
白公子依舊一身儉樸,見到兄弟二人第一句便是:“一年多未見,你們兄弟又長高不少。”面前少年和他差不多身量,旁邊的男孩個頭也到他胸口位置。
二人見禮後,便給白公子介紹自己表兄。
幾人寒暄幾句,白公子提到當日俞慎思送給念念的繪本,“念念如今開始識字,對你送她的畫書特別喜歡。”
俞慎思心裏一份竊喜,沒撕就好。小孩子可喜歡撕書了。
“既然念念喜歡,晚生這幾日再畫一本,讓人送到寧州府去。”
對女兒有益的事,白公子向來不客氣。“那就辛苦你了。不過不用送到寧州府,念念在安州,我到時讓人去你那兒取。”
俞慎思愕然疑惑,就算是女兒奴,也用不着春闱還将自己寶貝女兒也帶着吧?自己入考場三場九日,念念誰照顧?那麽小的孩子帶去純遭罪。
這是疼女兒還是害女兒?
白公子瞧出他心思,簡單道一句:“她寄居在外祖家。”便轉開話題。
俞慎言取出早就準備好的信交給白公子。信很厚,這已經是他逐字逐句修改删減後的內容。他還有千言萬語,但如今不知二弟情況,許多事情想說不敢在信中說,只能期盼将來見了二弟面再傾訴。
他拜托道:“萬望白公子能夠将這封信親手交到晚生二弟手中。”
白公子知曉這份托付多重,這不是一封普通家書,是姐弟三人五年的期盼和等待。
他接過信鄭重應了聲,“你且放心,此次入京,依着慣例我要去拜訪同鄉的高大人,必會尋個機會私下将這信交到令弟手上。”
俞慎言起身朝白公子作了一揖,“多謝白公子,白公子對晚生姐弟恩情,晚生此生不忘。”
白公子笑了笑,示意他坐下,“不過舉手之勞罷了。令弟不是準備贈書酬謝嗎?”
俞慎思尴尬笑了下,白公子對他們姐弟的恩情,他就是畫一輩子的繪本也報答不完。
俞慎言詢問白公子什麽時候啓程。
如今已入秋,從水路走,若是晚了,北地河面冰封不能通行,還要轉官道北上,辛苦且麻煩。
白公子面露遺憾,“本想等觀了桂榜沾沾喜氣再啓程,如此時間太遲,下旬便啓程。”
俞慎言端起茶盞,“晚生祝白公子杏榜高中,金榜題名。”
白公子點了點頭,笑道:“我也祝俞小郎秋闱高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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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九,南原省鄉試于貢院正式開考。
鄉試三場,俱是第一天入場,第二天開考,當天交卷,第三天出場。
南原省南邊的幾州府俱是才子之鄉,今科秋闱考生數千,為免貢院門前考生與送考擁堵,更免于考生于貢院前虛度光陰。南原省下轄十三州府依次安排入場時間。
寧州府進場靠後,天已亮。
瞿乘在外地未回,大俞氏親自過來送考,對兒子和俞慎言千叮咛萬囑咐,東西檢查了一遍又一遍,生怕漏了哪樣,或者哪樣不合規。
原本表兄弟二人不緊張,被大俞氏叮囑得反而緊張起來。
俞慎思拉着大俞氏道:“大姑姑放心,秋闱的事表哥和大哥比我們懂,知曉如何應對。”門外漢瞎指揮,反而容易壞事。
大俞氏聞言點着頭,自我寬慰:“是啊,你們兩兄弟相互提點,自不會出錯漏。”
“娘放心,兒子和表弟都準備妥當了。”
俞慎言也道:“大姑姑不必擔憂我們,侄兒與表哥要過去了* ,您後日過來接我們出場便是了。”
“好好好!一定要好好考。”說不叮囑大俞氏還是拉着兩個少年又叮囑一遍。
待貢院前寧州府的考生都已經入院了,大俞氏才帶着小侄兒回去。
俞慎思這兩日除了陪大俞氏解悶無其他事,空閑便在自己房中作畫。
相比去年,自己的畫技又提升許多,線條細膩一些,卡通小人也更生動傳神。
上次送給念念的是成語故事,這一次他準備畫點不一樣的。但是又不能畫的東西太脫離這個時代,亦不能畫的東西浮誇,否則白公子要責怪他教壞他寶貝女兒。
他思索了會兒,想到了龜兔賽跑、坐井觀天、烏鴉喝水這類啓蒙小故事,又全都是小動物,小孩子應該是比較喜歡親近小動物的,至少他小時候是這樣。念念這個年紀有家中長輩陪着講解,小故事她也能理解。
他提筆便畫起來,将每一個小故事都畫成連環畫形式,一個故事四到六幅圖不等,每幅圖旁邊都有活潑的語言敘述圖片內容。
兩日來他畫了五六個小故事,估算待俞慎言三場考試結束,他差不多能畫夠一本書了。
鄉試第一場出場,姑侄去接俞慎言和瞿永銘,二人精神還算可以,比同出考場就吐的強太多。
俞慎言打趣道:“幸好有大姑姑贈的香囊随身帶着,否則侄兒都馊了。”
安州府八月天還是熱的,穿一件薄衫稍稍動一動就會出汗。考生們個個緊張答卷,難免冒更多汗。貢院幾千考生,上到幾十歲老頭,下到十幾歲少年,全是男人,三天兩夜吃喝拉撒都在號舍裏,那味兒可想而知。
大俞氏笑道:“回去好好洗一洗,這幾日沒吃好睡好吧,也養一養。”
表兄弟二人上了馬車就開始談論答題情況。今科鄉試主考官俞慎言不算陌生,當年他抄書掙錢時抄的就是這位蔡騰大人的文章,且将其文章都背下來。這幾年學識增長,對其文章理解透徹,對其觀念主張也了解。
科舉之事,有時候就要投其所好。蘇夫子也常說,同而不同,方為大同。
他對第一場的答卷都尚算滿意,感覺比平日文章還好些。瞿永銘也覺得答得尚可。
回到瞿宅,兩兄弟養足了精神,次日繼續。
三場下來,兩人的精神狀态就不那麽理想了。俞慎言平日有運動,身體素質好些,反應不大。瞿永銘從考場出來雙腿發軟,腦袋昏沉,上馬車前吐了一通。回到家中養了兩三天才緩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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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許是考生們都緩過力氣,相互遞帖子相邀參加各種文會、詩會,還有馬球賽、騎射賽等。瞿永銘也收到同窗的邀請。
準備赴約前,瞿乘從外地回來。
俞慎言兄弟倆聽聞消息便過去拜見。剛到堂前小院,聽到堂中傳來一個中年男人怒吼的聲音。緊接着是大俞氏的哭聲。
兄弟二人猜到大俞氏這些年在瞿家過得不如意,又曾聽俞綸提過,瞿乘脾氣不算好。兄弟倆相視一眼,怕出事,也不顧自己客人的身份,急忙朝正堂去。
門外的下人瑟縮身子,面露懼色。
兄弟倆走到門前,瞧見大俞氏坐在椅子上哭,瞿永銘側着身子站在一旁,雙目含怒瞪着自己父親。瞿乘更是怒不可遏。
“大姑姑,大姑父。”俞慎言拉着幼弟走進去,朝瞿乘施禮,“侄兒慎言見過大姑父。”
俞慎思也跟着施禮。
瞿乘見到外人,面上的怒氣收斂一些,甩袖離開。
大俞氏好似心中的一根弦一瞬間崩斷,撲在兒子懷中放聲痛哭起來。
俞慎言不清楚何事,不敢輕易相勸,也不知大姑姑的哭是不是和自己貿然進來有一些關系。但看着大姑姑哭得傷心欲絕,自己也眼眶泛酸。
“娘,沒事。”瞿永銘勸大俞氏,“有兒子在,兒子不會讓爹如願的。”
兄弟倆也勸大俞氏莫哭傷身子,俞慎思吩咐門外下人去端茶水過來。
大俞氏哭了好一陣才止住,喝了兩口茶,看着面前三個孩子,眼中又泛淚花。
俞慎言此時才鼓足勇氣詢問:“大姑父是不是遇到了什麽麻煩?”
大俞氏拭去淚水,吸了吸鼻子,伸手來拉兄弟倆,二人忙朝前一步将手遞過去。
大俞氏抓着他們的手哽咽道:“這事本是不想你們知曉。既然你們兄弟都看到了,大姑姑也不瞞着你們。”
果然與兄弟倆猜測不差,大俞氏這幾年過得很不好。
瞿乘發跡後本性暴露,在外頭相繼養了好幾個外室,常年不回宅子,家中上上下下全都是大俞氏一人操持。前幾年把外室的孩子接回來,要寄在大俞氏的名下養。大俞氏不答應,夫婦二人吵了一架,感情更淡了。
瞿老太太對兒子在外面養女人的事不管,反過來責怪大俞氏。家中子嗣單薄,她膝下只有永銘一個兒子,這些年也沒再生一男半女,外面既然有幾個孩子就該養在膝下,以後也多幾個孩子孝順。
大俞氏本就受了多年委屈,哪裏會答應讓丈夫的私生子記在自己名下,直言:“除非我死了,否則那幾個孩子永遠別想入我名下。”從此和瞿乘的關系也僵了。
大俞氏這麽多年不回鄉,就是瞿家故意不讓。當年妹妹俞氏去世,她之所以能夠回去看一眼,也是因為兒子回寧州府參加院試,她借着機會回鄉。
這些年娘家艱難,弟弟又常年身弱,妹妹剛去世,這種糟心的事,大俞氏無處去說,也不敢和娘家人說,一直自己忍着。
好在瞿永銘一直向着自己母親,如今長大了,能護着自己母親。瞿乘不敢胡來。
瞿永銘坦言:“這是我執着讀書考功名的原因,不想母親再受父親那份罪。”
俞慎思心頭難過,她們姐妹皆命苦。他抓着大俞氏的手勸道:“大姑姑,今非昔比,如今您的娘家有我爹娘小叔小嬸,還有我們姐弟三人。以後您既有表哥護着,也有我們撐腰,若是受了委屈就回臨水縣告訴我們,我們和大姑父理論,別再自己一個人忍着。”
大俞氏止住的淚又湧了出來,将小侄兒拉進懷中,哭着道:“有你這話,大姑姑什麽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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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乘沒在宅子住下,當天又走了,去外面女人那裏。大俞氏也不希望瞿乘回來,回來只會給自己和兒子添堵,她權當自己沒有丈夫。
因為家中的事情,瞿永銘無心參加同窗的邀請,在家陪母親。俞慎言收到鐘熠等同窗相邀,也都婉拒。
月底白公子要啓程北上,俞慎言兄弟過去相送。不僅見到了白公子的岳父和內兄,還見到了趙平。
白公子的岳父林老爺剛剛半百年紀,發須卻已花白,懷中一直抱着外孫女念念,看得出對自己早逝女兒極其疼愛。
城外碼頭送別,白公子最後抱了抱女兒,對林老爺道:“有勞岳父大人和內兄照顧念念,堯春闱後再來接她。”說完俯身拜別。
老岳父淚眼蒙眬,“你且放心去考,勿用挂心念念。”商船已要起航,催着他別再耽誤,快上船去。
念念不懂別離,但看着父親上船,還是哇哇哭了起來,喊着不要爹爹走。
商船離岸後,衆人揮手作別,直到船駛遠才舍得離去。
俞慎思借機将自己畫的《蒙童故事會》交給趙平,讓他轉交給照顧念念的林老爺。
趙平沒等回去,轉身就給了林老爺。
念念看到書,開口就喚“小哥哥”。她已經不記得小哥哥長什麽模樣,但是知曉會畫這種畫書的人是小哥哥。
林老爺這些天沒少聽外孫女念叨小哥哥,她喜歡看的那本《成語故事會》就是一位小哥哥畫的。此時也便朝旁邊兄弟二人望去。
碼頭送行的人太多,他只瞧見女婿和這兄弟倆說了幾句話,并不知道什麽關系,見到這書便知曉了。
兄弟二人見長者望過來,只好上前見禮。
“你畫的?”林老爺翻了翻書笑問。
俞慎思忙道:“小子粗陋筆墨,讓林老爺見笑了。”
林老爺微微點頭,誇贊道:“畫與故事都十分有童趣,不錯。老夫替念念謝過你。”
“小子當不起,念念喜歡便好。”
此時在林公子懷中的念念盯着俞慎思看,不知是記起他,還是又重新認識了他,輕輕喚了聲“小哥哥”,并不如去年那般上來粘着俞慎思,只是呆呆看着。
林老爺又打量了眼旁邊俞慎言,便與家人上馬車回城。
進城後,俞慎言兄弟與林家馬車分道而行,這時有人追上來喚住他們。
俞慎言掀開車簾,見到一張陌生面孔,亦是書生打扮,應是參加秋闱的考生。
書生朝窗戶拱手一禮,笑問:“公子認得林山長?”
俞慎言稍稍愣了下,反應過來面前書生指的是林老爺。林老爺是林山長?
“排雲書院山長?”
“正是,公子不識?在下在碼頭時見公子與林山長相談,又以書相贈。”
俞慎言可不敢攀這層關系,忙解釋:“托人所贈,亦非贈林山長,公子想來誤會,在下并未有幸認識。”
書生回想下碼頭情形,似乎是不相熟,有些失望輕輕嘆了聲,便作揖告辭。
俞慎言思忖須臾,想起去年白公子推薦他考排雲書院的事。如此看來自己要去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