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追來
第72章 追來
從交州一路往西, 洛芙看過許多或遼闊或壯美的景色,有時翻上一座山頭,她還要對着空寂無人的山谷喊上兩嗓子, “喂……”
雲影橫空, 山谷亦回她:“喂……”
陸雲起站在身側, 回眸望見她熠熠生輝的玉面, 心間悸動,将手攏在唇邊,對着大山喊:“芙兒……”
聽着遠山回蕩的“芙兒……芙兒……”洛芙唇邊綻開一抹璀璨笑容,亦呼喊道:“行之……”
兩人轉身,于在廣袤天地間對視而笑,愛意從眼底流淌。
身後跟着的護衛們,平素神情冷峻, 此刻嘴角亦微揚,他們還從未見過公子如此肆意灑脫的一面。
應該說,往常他們也見不了公子幾面, 往常陸家甚少要他們出面做事, 常年累月都按正經镖局那樣,接單送镖,有時候,他們甚至忘了自己還是陸家的人。
現在公子主動謀劃, 他們也有用武之地, 圍殺那夜死去的弟兄家眷,不僅除了奴籍改為良民, 還給予大筆錢財使其安家。為公子擋箭的吳霖只有一個老娘和小弟, 據聞老娘接到莊子上榮養,弟弟被送進白鹿書院讀書去了* 。
陸家一向厚待仆從, 只是以往他們很少有表現的機會,有時真恨不得公子踹了金銮殿上那位,自己當皇帝,這樣他們就是從龍之臣,從此創立宗族,好不風光。
是夜,一行人在會川下榻,這裏再翻過去,就到了雲南境內。
此境地處偏隅,民生凋敝,甚為貧寒。探子先行覓得當地一戶富室,商借居處,精心拾掇出一進院落,勉強供陸雲起休憩。
越是臨近昆彌,洛芙反而不安,常言道,醜媳婦怕見公婆,她雖不至于怕見他的祖父母,但初次見面,她竟沒有事先籌備禮物,便很是說不過去。
陸雲起問過後,洞悉她心事,嘆道:“這世間的綱常禮教對女子着實過于嚴苛。日複一日,将你們束縛于閨閣之中,只一味要求操持女紅,不是刺繡便是編織,全然沒有自由。”
洛芙不料他有這等感嘆,放下手中茶盞,笑道:“那可不,若有來世,我定要托生為男子,也讀書考功名去。”
陸雲起立時就不好了,走到洛芙身側,垂眸道:“不行,來世你還要做我娘子。”
洛芙只是盈盈淺笑,卻并答他。
陸雲起見狀,連連催促,她竟極為俏皮地朝他翻了個白眼。
陸雲起倒吸一口涼氣,旋即伸出手去呵洛芙的癢,嘴裏念道:“反了你了,你且說答不答應…… 答不答應。”
洛芙被撓得花枝亂顫,笑聲連連,忙不疊四處逃躲。粉嫩的臉頰因笑意而染上一抹豔麗的緋紅,口中不住地嬌呼:“別、別……夫君,我錯了……答應,答應還不成麽……”
兩人正在房中嬉鬧,忽聽門扉被輕輕叩響,小雨的聲音傳來,“公子,陸延說外頭有人求見,這裏還有那人的帖子。”
陸雲起停手,眉梢微攏,他們行蹤隐秘,誰會這時候來訪。
随即将小雨喚進房中,接過帖子,揭開紅漆封口一看,深眸中掠過一絲玩味。
洛芙好奇地湊來看,但見紙箋上只蓋了一方小印,上刻重青二字,一時莫名,輕聲問道:“這是誰?”
陸雲起将帖子合上,緩聲道:“蜀王名喚劉聿裴,字重青。”
“啊!”洛芙訝異,好生生在交州等他他不來,這時候追到會川做什麽?
陸雲起面上波瀾不驚,教洛芙猜不透他心中所想,正思忖,卻聽他道:“一炷香後,你端茶送到我那邊去。”
言罷,陸雲起向外走去,留下洛芙在屋內困惑不解,她黛眉微蹙,緩緩踱步,走了兩圈後,忽而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喚小雨給她重新绾發換衣。
這邊陸雲起出門,于暗夜中望見一輛簡樸的馬車停在門前坪地上,兩方人馬隔着一丈來遠的距離沉默對峙,車內人挑開車簾看到陸雲起,起身下了馬車。
陸雲起眸光幽幽,見他下了馬車,步上前去,行禮道:“恭迎殿下。”
蜀王劉聿裴身穿一襲半新不舊的藏青色便服,腰扣一條白玉蹀躞,下懸一塊雙龍戲珠玉佩,其身量中等,體型稍胖,面上膚色略微暗黃,一雙劉家人特有的狹長眼睛,目光溫軟。
他望着陸雲起,略顯無奈道:“陸兄,別來無恙。”
陸雲起唇邊綻出一抹淺笑,展開手臂,道:“殿下,裏邊請。”
劉聿裴微一颔首,擡步往前走去,陸雲起跟上,兩人從偏門進了院子,在東邊廂房裏落座。
蜀王帶了十來名護衛,加上陸雲起這邊的人,将這一進的小院圍得鐵桶一般,原屋主人家在隔壁探頭來看,一時吓得靜若寒蟬。
屋內,燭火澄明,兩人于方桌前對坐,皆緘默無語,一時間,唯有袅袅升騰的燭煙在空中緩緩缭繞。
默了良久,劉聿裴終究按捺不住,無奈地搖了搖頭,笑道:“陸兄也不多等一等,害我追了一路。”
他語氣溫和,并沒有身為皇子的驕矜自傲。
陸雲起輕笑一聲,道:“還以為殿下不來了呢,害陸某好生失望。”
劉聿裴道:“婉娘不讓我見你,拖了半日,就錯過了時辰。”
“哦,這是為何?”陸雲起心中猜測,這婉娘大約就是他那名摯愛的宮女,現為蜀王府中的側妃。
劉聿裴攏拳咳了一下,才道:“我自認無權無勢,更無甚謀略,要去争奪那個位置,實在過于艱險。”
陸雲起劍眉微挑,道:“那現在殿下為何又趕來了?”
劉聿裴神情一頓,不答反問,“你有幾成把握?”
陸雲起心中微惱,淩厲的目光聚在劉聿裴眼睛上,見他垂下眼去,默了默,保守道:“六成。”
劉聿裴心中思忖,六成……已經很高了。
又是一陣沉默,劉聿裴問:“陸兄有何計劃?”
這句問話,徹底惹惱了陸雲起,他連夜跑來什麽也不說,就光是盤問自己,陸雲起薄唇微抿,閉了閉眸,再不言語。
氣氛一時尴尬,劉聿裴正思索着尋什麽話找補,就聽到外頭傳來叩門聲:“夫君,我來給你送茶。”
陸雲起擡眸望向隔扇門,道:“進來。”
洛芙單手舉茶托,一手推開門,邁過門檻,步到陸雲起身邊,将茶盤放到桌上。
劉聿裴望着桌對面的玉人,一時失了神,芙蓉面,冰雪肌,行動間衣袂飄飄,清香襲人。卻見她擡眸向自己看來,雲鬟疊翠,頰生笑靥,姿容絕世,可謂難描難畫。
“夫君,這是哪位公子?”聲若嬌莺初啭,純真婉轉。
陸雲起不答,一雙眼一瞬不瞬緊攥着蜀王。
劉聿裴目光一怔,回過神來,轉眸向陸雲起看去,窺見他鋒利如劍的目光,心上一緊,背上激出一層冷汗。
他微微吸氣,心中一急,便咳起來,從袖中扯出一條繡着蘭花的帕子,捂住嘴咳個不停,他帶來的人在門外躬身問:“殿下,您沒事吧?”
劉聿裴回身看去,擺手示意他退下。
陸雲起瞧他這樣,心中若有所思,待他緩過這陣咳疾,才向洛芙介紹道:“這位是蜀王。”
洛芙裝作惶恐,從桌邊退開兩步,福身行禮道:“殿下金安。”
劉聿裴恢複了些鎮定,坐着擡了擡手,道:“不必多禮。”
洛芙起身,又斟了茶,送至兩人身前,這回,劉聿裴的視線不敢再往洛芙身上看了。
洛芙估摸着任務完成,想走卻被陸雲起牽住手,但聽他道:“殿下,敢問你為何而來?”
劉聿裴胸膛起伏,淺淺吸了口氣,才道:“你方才也看到了,我這身體以前在宮中備受磋磨,留下了病根,不知還能活幾年。今夜我來,并不是為自己。”
言畢,他起身走到門邊,對外頭道:“将小公子帶來。”
小公子?洛芙蹙眉,手上捏了捏陸雲起的手,垂眸向他望去。
陸雲起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一副靜觀其變的樣子。
不過一刻鐘,一名氣宇軒昂的男孩兒在護衛們的簇擁下步入廂房,他玉面清俊,甫一進來瞧見洛芙和陸雲起,目光也是淡淡掃過,并不露怯,幾步走到蜀王身前,恭敬行禮,道:“父王。”
蜀王目露欣喜,“屹兒,這是陸禦使和他的夫人。”
劉淳屹依言向陸雲起看去,而後行禮道:“久仰陸大人聲名,您那首《行路難.登麓山歌》道盡世态炎涼,我初讀時,不禁淚目。”
陸雲起觀他雖是八九歲,卻談吐不俗,毫無稚子的淺薄與懵懂,心中不禁詫異。
一時不敢怠慢,起身回禮道:“小公子謬贊,如今天下局勢變換,世道艱難,可惜臣個人力量微弱難支,并不能改變什麽。”
卻見劉淳屹微微搖頭,神色篤定,“非也,即便無力扭轉乾坤,然若以自身一言一行,改變身邊之人,積跬步以致千裏,亦可謂有所成就。況且陸大人在朝為官,才德兼備,日後必為朝廷肱骨重臣,造福萬民,自不在話下。”
一番話,倒是讓陸雲起和洛芙兩人聽得愣住,這樣小的年紀,便有這等見識,此子非同凡響。
蜀王望着這個兒子,面上自豪之色溢于言表,擡眸對陸雲起道:“這是我和婉娘的兒子,此番我來,便是為他謀一番前程。”
蜀王言罷,當即起身,朝着劉淳屹一招手,朗聲道:“屹兒,快過來,拜陸大人為師。”
劉淳屹聞得此言,未作絲毫猶豫,亦未等陸雲起有所回應,便徑直走到他身前。一撩紫衣錦袍,雙膝跪地,恭敬道:“學生,拜見老師!”
那模樣,端的是鄭重且誠摯,眼神中透露着對陸雲起的敬仰。
陸雲起趕緊将人扶起,“殿下,您這是作何?可不要折煞了臣。”
蜀王無奈道:“我學識淺薄,已教不了屹兒,他日若成事,還請陸兄務必教導他。”
陸雲起握住劉淳屹稚嫩的小手,不準他再次拜倒,神色凝重道:“小公子天資聰穎,心懷蒼生,實乃社稷之福祉,百姓之大幸。蒙殿下與公子信任,臣定當竭盡所能,傾囊相授,助力小公子成長為一代賢明之君,開盛世之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