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長安紫薇
第二十一章 長安紫薇
壽成殿中,正坐着四個人。最上方是身着玄袍的年輕帝王,他左手邊是邊郡郡守霍屹,右手便是面容溫和的陳中郎,對面坐着的則是一介白身布衣,公孫羊。
盡管公孫羊是在座地位最低的人,他卻是這場會面真正的主角。
他們已經讨論許久,霍屹和陳中郎依然正襟危坐,公孫羊卻已經顧不得禮儀,他高聲道:“大越的問題,在于權力混亂,土地兼并,文人誤國。”
霍屹眉頭一跳,心想這位公孫君可真敢說。一句話幾乎把自己放在了所有既得利益者對面。
周鎮偊不動聲色地問:“公孫君再仔細說說。”
公孫羊語速極快,聲音低沉:“當今大越,經過五代積累,已經擁有龐大的財富。但這筆財富不在百姓手中,亦不在國庫之中,而在地方豪紳世家貴族手中。地方豪紳無限度吞并百姓土地,使其無地耕種,淪為流民。又與當地官府勾結,橫行鄉裏,肆無忌憚。各地郡守遠離長安,不聽皇命,不敬禮法,北海郡守出行竟然與天子同架,家中鐘鳴鼎食,行事豪奢。”
同樣身為地方長官西河邊郡郡守的霍屹瞥了他一眼,郡守身為地方最高長官,要想集全郡之力供養,确實可以過得很好。
公孫羊繼續說:“而朝中官員,結黨營私,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屍位素餐。在其位者不謀其政,導致上之督之者雖諄諄,而下之聽之者恒藐藐。陛下若要富國強兵,必須先整頓吏治。”
他的意思非常明确,如今大越的問題,在于朝廷上那群當官的無德無能,貪圖私利,導致皇帝的命令無法下達到地方,而地方的事務無法傳進皇帝的耳朵。
周鎮偊問:“依公孫君之見,當如何呢?”
皇帝此時的問題才有考較的意思,公孫羊對此早有準備,他說:“陛下應當将地方的權力歸于中央,中央的權力歸于陛下。而對于朝中官員與地方官,應該定期進行考核,以檢驗其執政能力。”
周鎮偊看向霍屹:“說到這個,霍卿,我記得軍中有都試一說,以檢驗軍中實力。”
都試在夏天進行,霍屹今年八月剛剛舉辦過,秋鴻光正是在那場都試中表現極為亮眼,才成了斥候癸小隊的隊長。
霍屹解釋說:“都試在各郡之中每年舉辦一次,自高祖時起,至今百餘年,考核軍中士兵的射禦、騎馳、戰陣等方面的作戰能力。不過都試內容因地而異,邊郡以騎兵巡行障塞為主,設有樓船的郡則演習行船水戰。”
周鎮偊對都試暫時上了心,覺得赫赫有名的北軍也可以搞一個,他還沒親眼見過重金養出來的軍隊擁有怎樣的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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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中郎順着霍屹的話說:“臣認為,各官員考核的标準也應該有所不同。”
公孫羊轉過頭來,怒視着陳中郎:“不同标準必然催生不公!陳中郎,考核若不徹底,只會适得其反。”
陳中郎還想再說,周鎮偊三言兩語敲定了結論:“這件事就由公孫君來辦吧,陳中郎在旁協助。”
他當即封公孫羊為中郎,秩為比六百石,随侍皇帝左右。
公孫羊進來的時候,還只是一介白衣,出了壽成殿的大門,便已經官袍加身,頗得皇帝賞識。
皇帝甚至沒有問他的出生來歷。
公孫羊心情複雜,為自己陡然改變的命運,也為接下來的事。
他知道皇帝把考核一事交給他辦,就是把他推到了百官的對立面。但他以此才受到皇帝器重,這是他在皇帝身邊留下來的資本,他必須先把這件事辦好,才能有更多參與政事的機會。
這是一次至關重要的考驗,皇帝不在乎出身,不因言廢人,他需要能真正做事的人。
“公孫君,慢走,等等我。”
天色已經漸漸染黃,陳中郎快步走出來,笑呵呵地說:“公孫中郎,從今咱們就是同僚了。”
他們之前剛剛在殿內有過争執,陳中郎仿佛跟忘了一樣,兩只眼睛彎啊彎:“以後跟随在陛下身邊,有些要緊的事,我得囑咐你一下……”
正在這時,霍屹也從殿內出來,朝服穿在他身上,夾雜着來自西北的風霜,尤其顯得瘦削利落。他對公孫羊微微點頭示意,态度與之前無二。
“陳中郎,我先走了。”霍屹拱了拱手。今天因為公孫羊的原因,他在宮中呆得時間太久了。
“霍君,我聽說你有個小侄女?”陳中郎忽然想起什麽,說:“我家也有個半大小子,以後有空可以帶她來玩。”
霍屹表情奇異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說:“靈月才八歲,談這種事早了點吧……”
“你想什麽呢!我只是想幫孩子找個玩伴。” 陳中郎鄙夷地看着他:“霍郡守,想不到你是這種人!”
公孫羊在旁邊等了一會,霍屹離開後,他忍不住問了一句:“那位是誰?”
“西河邊郡郡守,姓霍。”陳中郎一副“剛才你把所有郡守都點了一遍結果不認識這位郡守”的表情,慢悠悠地說:“不過以後該是霍将軍了……”
霍屹坐在馬車的時候認真想了一下,霍靈月确實需要同齡的玩伴,不過已經送她去書院念書,小姑娘長得那麽可愛,肯定有很多人喜歡她……但萬一她在書院受欺負呢?
他為這個陡然興起的想法心神不寧,催着馬車很快就回了霍府。這個時候霍靈月也應該回家了,霍屹想問問她在書院過的怎麽樣,有沒有人欺負她,夫子講的課能不能聽懂,但繞了一圈也沒發現小姑娘在哪。
最後是在花園角落那個地方找到的,霍靈月坐在他當初坐的石階上,出神地望着前方,兩只眼睛紅彤彤的,一看就是哭過了。
霍屹心裏一個咯噔,快步走過去,蹲在霍靈月面前,注視着她,放柔了聲音:“怎麽坐這兒啊?”
他這是第一次給孩子當叔叔,只能盡量回憶以前父母是怎麽哄自己的——霍豐年就算了,叢雲夢哄孩子很有一套。
霍靈月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才反應過來這是小叔叔。她嘴巴一撇,眼淚頓時又冒出來,頂着哭腔說:“小叔叔……”
霍屹诶了一聲。
“你厲害嗎?”霍靈月忽然問。
這是個什麽問題……霍屹謹慎地說:“還行吧。”
霍靈月雙膝并攏,把頭靠在膝蓋上,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和丞相比怎麽樣?”
霍屹:“……這要看哪方面了,要是比打架,應該是我厲害一點,但我不能去打他。”
霍靈月敏銳地問:“你也要聽他的話嗎?”
“這倒不必,郡守由皇帝直接任命,我只聽命于皇帝。”霍屹補充了一句:“丞相也要聽皇上的。”
霍靈月簡單粗暴地給出結論:“所以皇帝最厲害了?”
“……是的。”霍屹腦子裏閃過周鎮偊的臉,皇權與相權的優勢地位處于不斷變化之中,在某種程度上,這取決于皇帝的個人性格特征。
霍靈月輕聲說:“那我以後要當皇上。”
霍屹臉色沉下來,他沒有發火,但這幅表情已經足夠可怕了——這種話傳出去,別人不會覺得小孩童言無忌,只會覺得這是霍家大人教她的。
當初霍豐年,不就亡于對皇權産生了威脅麽。
“以後不要說這種話。”霍屹問:“你對別人說過嗎?”
霍靈月正處于極致的憤怒與不解之中,霍屹這樣斥責她,她反而更加憤憤不平。
“沒有。”她硬邦邦地說,那只是她忽如其來的一個想法而已。
“丞相怎麽惹你了。”霍屹幹脆和她并排坐在石階上,任由泥土和殘葉落在朝服的衣角。
“我今天在外面,看到了一個人當街縱馬,踩死了一個小孩。”霍靈月的邏輯非常清晰:“那人想跑,我攔下他的馬,讓王伯去報官。後來執金吾把那個人抓起來,我也作為證人跟着去了。”
“人證物證具在,那人被關進大牢。然而前後不過一炷香的時間,其他證人紛紛翻供,他被無罪釋放。我的證言被當做小孩的謊言不予采納,但是,那個死去的小孩,他的血還留在街上。”
“他們翻供和我變成騙子的原因只有一個,因為那個人是丞相家的公子。”
霍靈月的手指微微發抖,她憤怒至極,所有人都不相信她的話——不,每個人都知道她說的是真的,但他們選擇蒙上眼睛,捂住耳朵,制造謊言。
平民的生命和真相在權勢面前微不足道。丞相很快就會把這件事抛到腦後,廷尉只會高興又送了丞相一份人情,其他證人畏懼丞相府的威勢,威逼利誘之後為了自保一致翻供。
“丞相之子殺人,可以不付出代價,這就是大越的國法嗎?”霍靈月全身都在打顫。
她并不是為自己而哭,霍屹暫時沒法回答這個問題。
“如果人們不依大越的國法行事,那他們依據什麽?”霍靈月的疑問到此為止,她無法想到更深的層面,但她仍然為此感到憤怒:“小叔叔,你能幫我嗎?”
霍屹想了想,問:“你想做什麽?”
“殺了丞相的公子!”
其實那不是丞相的公子,是他的侄子而已,但霍靈月沒弄明白這件事。
霍屹揉了揉她的頭:“咱們沒權力裁決他的生死,我們去找那個小孩的父母,看能不能幫上什麽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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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