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10.
餘光看見梁驿朝我們這個方向過來了。他在阿夜身邊站定,瞥了我一眼,又看向身邊人,最後目光轉回我身上,眉頭有些不耐地蹙起:“到底怎麽了?”
“你沒喝酒,把他送回去。”周羨夜微微一笑,“我先走了。”
說完他便擺了擺手離開,留下我和梁驿面面相觑。
梁驿一頭霧水,臉色不太好看,他嘴角一扯,眼裏沒有絲毫笑意:“這就是你的‘好事’?你是什麽重要人物嗎,接送你我還要感到榮幸?你自己不會叫車?”
我摸了下自己的臉,仿佛那裏還殘留着阿夜的體溫。我沒有興致和梁驿拌嘴,但這不妨礙我跟他分享點我的不愉快。
“紅蓼山,不算遠,”我笑笑,“計程車不給上山,下雨了小路難走,麻煩你了。”
“不好意思,不順路,叫你們家司機來接。”
我掏出手機往電梯方向走,“那我把阿夜叫回來送我。”
“你是不是有病?”他有些咬牙切齒地跟了上來。
幾分鐘後我坐上了梁驿的車。
我是第一次坐他的車,內飾有種古典的美感。我沒學開車,對車也看不出什麽名堂,雖然認識這個車标,但沒概念,只是覺得座椅很舒服。
梁驿冷着臉,一句話沒跟我說。我也沒在意,抹了抹車窗上的水霧,靠在座椅上往外看。城市的繁華映在那一小塊裏,好像水彩插畫。
這個從前我只能遠遠眺望的世界,現在居然伸手就可以觸及。它對我做出邀請的手勢,雖然它從骨子裏并不歡迎我。
我跟梁驿說:“放首歌聽聽吧。”
他沒理我,我不好随便動他音響,就打開手機裏的軟件,音量調低,随便點了個歌單。
也不是想聽歌,只是覺得有點什麽動靜分散注意力的話,人不那麽容易胡思亂想。
比如我會想,周羨夜現在在做什麽。
其實我常常假設,如果我自小長在江家,阿夜也沒被周家送去蘆陰鎮,我們之間會是什麽樣的;或者六年前的那一天,我們坐着渡口的小船遠走,去了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城市,又會是什麽樣的。
前者不難想象,我們各自健康長大,有自己的社交圈子,成了泛泛之交。後者,我們大概是若即若離地相愛、費力地交往,醉醺醺地生活,最後愛變成恨,彼此離散。
我在蘆陰鎮的舊書鋪子裏看過好多好多小說,沒有一個故事會把我們這兩種人寫在一起,還是完滿結局。
他像一陣風,一只鳥,而我只是他憩息過的一棵樹。
這樣一想,相逢一場,無疾而終,也沒什麽不好的。
反而是,最好的。
繁華消逝,只能看見山深處漂浮着渺渺燈火。車駛入山間林蔭道,雨已經很小,但路燈壞了,能見度并不高,我叫梁驿開慢點,他怼我道:“你來?”
我擦了一下車窗前側的水汽,免得他看不清後視鏡。“你也不用這麽不知好歹吧。”
他瞟了我一眼:“到底是誰不知好歹。”
我們還在打嘴仗,意外陡生。轉角處一束強光射過來,是對面車突然開了遠燈,走的居然還是左側車道。我眼前發花,只聽梁驿罵了一句便減速靠邊。
可是視野不好,方向盤一打就砰地撞在了樹上。那輛車停也不停地從我們旁邊過去了。
我這邊還好,只是震得頭暈,但駕駛座前面的氣囊彈了出來。
“你沒事吧?”我望向梁驿,他正抓着自己的右手,表情看上去有些痛苦。
我打開車門察看了一下油箱,應該沒什麽問題。保險起見我還是很快把梁驿扶了出來。
他的左手不知道刮到哪裏了在流血,右手可能是骨折了,我按他的指示打了電話讓人過來處理。
他送我一趟,車也報廢了,人也受傷了,我咬了咬嘴唇,軟下聲音說:“你先去我家住一晚吧,醫生馬上來了。你能走嗎,要不要我背你?”
他可能是疼的,也可能是懶得跟我講話了,白了我一眼,捂着手往前走去。
我連忙跟上,小意殷勤地把人扶住了。
他手不方便動,沒推開我,只是冷冰冰氣沖沖走得很快,到後來快變成拖着我。我放心了不少,看上去不像有大問題。
紅蓼山這邊有私人診療室,恰好沒多少路,聯系的專家還沒到,先讓值班醫生給做了檢查。梁驿右手掌骨輕微骨折,其他部位有軟組織挫傷。
等醫生過來打完石膏已經十點多,我取藥回到病房,護士還在給他處理手上的細小傷口。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雨電路受潮,屋裏的燈碰巧也壞了一盞,光線不是很好。梁驿靠在床邊,頭發些微潮濕淩亂,身上又帶傷,有一種頹廢的美感。他的表情倒沒有多痛苦,就是顯而易見的煩躁。
他沒看我,也沒說責怪的話,但我心虛得狠,找了支圓珠筆,蹲到矮櫃邊,借着昏暗的光,在藥盒上寫醫生叮囑的用法用量。
“還要多久?”我聽見他問護士,語氣不大痛快。
“馬上好了。先生,傷口這裏暫時不要碰水,這段時間也不要吃辛辣刺激的食物。”
我在藥盒上又添了兩行字,筆尖頓了頓,轉頭看了一眼,梁驿左手虎口那道比較嚴重的劃傷已經用紗布包紮好。我問護士:“他手上那個會留疤嗎?”
護士很溫柔:“一般來說不會有明顯疤痕,就算留了也有辦法消掉。”
我“喔”了一聲,回過頭,窗外燈色沉沉,玻璃上不甚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我只瞥了一眼就低下頭,将藥盒揀好裝進袋子,坐到梁驿旁邊,不太有底氣地說:“你別着急,先把傷治好,我在這裏等你。明天周末也沒什麽事,你住我那裏。我剛打電話讓家裏人把客房收拾出來了,沒什麽人住過,東西也全換的新……”
他打斷我:“沒必要,你走吧。”
他鎖着眉毛看了眼自己纏得像木乃伊的手,對護士示意自己挂在椅背上的外套,“麻煩把手機拿給我,然後你可以出去了。”
護士有點猶豫:“可是你這個手上……”
我從梁驿脫下來的外套口袋裏撈出手機遞給他,對護士笑笑:“不要緊,辛苦你了,我來吧。”
護士走到我這邊來,可能打算跟我說一下別的注意事項,但我正留意梁驿的手是不是方便,沒顧得上。她站了一會兒也就出去了。
梁驿不知道是打電話給誰,讓人過來接。我猜他也不會想去我那裏的,說實話心裏倒松了一口氣,雖然嘴上說得好聽,他真的在江家歇夜的話,我不自在,家裏其他人估計也有點奇怪。
他挂了電話,乜我一眼:“你怎麽還不走?”
“藥還沒擦完。”
“用不着你。”
“那我陪你等一會兒,你要拿什麽東西叫我也方便。”我輕輕敲了敲他手上的石膏,“還疼嗎?”
明明隔着這麽厚的石膏,他還好像我扔了蟲子到他手上似的,一下子把我的手抖開。
他可能是有點膩味,眼神帶着諷意:“少在這裏假惺惺的,裝賢妻良母呢?”
我心裏竄上來火氣,想直接甩手走人,但還是忍住了。他這手幾個小時以前還在游刃有餘地打臺球,現在受這傷多多少少是因為我,那麽痛,心情惡劣一些也正常。
不過我也的确不是什麽寬宏大度的人,沒忍氣吞聲多久,手指交叉着活動了一下,微笑道:“幹等着無聊嗎,我教你手影吧。”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一副無辜的表情:“你的手複健說不定能用上呢,可別真殘廢了。”
我說着,對着窗戶外面照進來的光擺弄雙手,一邊側頭觀察一邊調整角度,動物的輪廓投影在他裹着石膏動彈不得的手掌上。
我還講解起來,食指怎麽纏,尾指怎麽鈎,玩得起勁,梁驿卻半天沒嗆聲。
我擡起眼,正好撞上他的視線,他臉色一秒變得難看,別過頭去,懶得再看我。
“別動。”我這才發現他下颌到脖頸處有一道傷口,像是樹枝刮出來的,不留神看不到,他一動作就滲了血。
我稍微扒拉了一下他領口,想看看嚴不嚴重。
“你幹什麽?”
他用不信任的眼神瞪我,不大配合,我只好揩掉一點血珠抹到他臉上示意,他表情驟變,像是要把我吃了。
拿棉簽沾了藥水給他塗了一下,又撕了片創口貼。光線不好,我湊近了一點,明顯能感覺到他焦躁起來,細密的睫毛微顫,喉結也蠕動着。
我在心裏嘆了口氣,覺得自己實在沒必要跟個龜毛的傷患這麽計較,快速給他處理了創面,坐到了離他遠一點的地方,背對着他,自己掏出手機打貪吃蛇,免得再惹他心煩。
病房裏一時只剩下咝咝咝的音效。
這游戲很容易産生視覺疲勞,我打完一局眼睛就有點睜不開了,閉了閉眼眺向窗外。窗玻璃映出我和梁驿模糊的身影。他好像也正看着窗戶。
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覺得他有點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