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9.
阿夜來的時候我還在跟滿桌球較勁,他跟另一桌人打過招呼,靠近我這邊臺邊,恰巧看見我打出歪七扭八的一杆。
他噗地笑出來。
我的臉微微發燙,用杆尾搗了一下他的腰:“滾滾滾。”
他揶揄地應了句“遵命”,幫我把那兩顆球歸到原位,然後慢悠悠地踱步向休息區。
我擡頭望了一眼,正好被梁驿擋住了視線。梁驿瞧見我在看他,只是收回了目光,面上不冷不熱沒什麽表情,也跟着坐過去了。
他跟阿夜低聲說了句什麽,阿夜點了點頭。那幅畫面似乎與幾年前重合,讓我發了會兒呆。
阿夜坐在我原來的位置,用下巴指指旁邊酒杯,問我:“你的?”
我回過神,抱着球杆“嗯”了一聲。
“等會兒再給你點一杯。”他舉起杯子喝了兩口。
“不要了,這個難喝。”
“确實,”他抿抿唇贊同道,“那點點別的。”
我沒說什麽,收回目光貼近桌子,眯着眼睛觀察球的行進路線。
被打斷一下,好像漸熱的手感都冷卻了,打得有點心浮氣躁。休息區兩個人已經聊起來,聲音不高不低,我留心聽可能會知道他們之間有些什麽話題,早兩年就是這樣,雖然那時候他們說什麽我都聽不大懂。
我打起精神,繼續收拾這一桌殘局。
男生可能對球類運動電子游戲等等有種天生的興趣,我也不例外。不過我做什麽都這樣,一開始總也進不了狀态,又不是能淺嘗辄止的那類人。
又打了一陣,手有點酸了,我揉了下手臂趴到吧臺邊,打算休息一會兒,順便看看別的球桌偷師幾招。不過一擡頭就看見阿夜靠在沙發上,臉微微仰着,閑閑地笑。
“……他就那個樣子,凡事一根筋,要麽不沾手,一沾手就沒完沒了。”他眼睑半耷拉着看向我,嘴角弧度益發上揚,“人菜瘾大。”
我斜了阿夜一眼,手裏巧粉砸了過去,他身上穿的米色飛行夾克,立刻沾了點粉印。他坐起來,啧了一聲。
梁驿抽了濕巾給他,挑起眼皮看我:“江少脾氣挺大。”
我掃了他一眼,沒做聲,回到球桌邊。沒過幾分鐘,阿夜起身走到我身側,手撐在球桌邊沿。
我不太高興,也不管他了,反正他看不看都知道我菜。一杆出去,又是一個臭球。
“餓死了,這哪一年能打完?”
阿夜不知道怎麽語氣涼涼的。我正要偏頭看他,他兩臂一伸,從背後圈住我,不由分說地抓住我執杆的手,下巴抵住我的頸窩,就這樣帶着我一杆一杆,雜亂無序地把球打進了洞裏。
我一開始有點生氣想把他揮開,可是慢慢的,只覺得情緒低迷下去。
這麽難看的局,也很難讓觀者有信心和耐心,可以等裏面的一切被妥善歸位,走向漂亮的結尾吧。
脖子突然一痛,我皺着眉瑟縮一下,就看見阿夜亮出一側潔白的犬齒。
他朝我眨了下眼:“吃飯去了,真的很餓。”
我看着他,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稍微有些松快下來。
手擡了擡,伸過去,恨恨地揪了一把他的臉。
迷津頂樓是個西班牙風情的餐吧,訂的位置在觀景露臺,卷花黑鐵栅欄上流淌着夕陽餘燼,昏暗天色下是群樓與飛鳥的剪影。
後來又過來一個朋友,我們六個人點了一大桌東西。中午沒怎麽吃,現下還算是有胃口,我邊吃邊聽他們說笑,一會兒講起公司,一會兒聊起女人和車子。先前那個跟我打招呼的家夥叫汪灏,家裏做傳媒的,尤其敢講,從財經政要讨論到娛樂圈秘辛,雖然半懂不懂,聽着還挺有意思。
夜色漸濃,浪漫明快的弗拉明戈像一陣吹過篝火夜的風,似乎能把熱情感染到每個人身上。我喝着雪莉酒,一手撐着腦袋,饒有興致地望着正高談闊論的汪灏。
阿夜偏偏這時候來掃我興:“你那個弟弟怎麽樣?”
我臉一沉,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腳。
可是其他幾個人都聽見了,已經停了話頭,齊齊看向我。
我只好硬着頭皮,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樣子:“什麽怎麽樣,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你沒見過嗎?”
阿夜思考了一下,聳聳肩:“是沒怎麽見過,也可能我忘了。”
梁驿坐他對面,聞言把酒杯擱在桌上,提醒說:“前幾年他生日我們不是去過,在耶旦路71號那邊。他還上臺表演了大提琴,不過你飯沒吃就先走了。”
“沒注意,”阿夜無所謂地笑笑,餘光飄向我,“我那時候還不知道他跟你有這麽層關系呢。”
“誰啊,江枳弟弟?江柚嗎,我中學學弟啊,小我一屆,學生會的。”汪灏接口道,“人不錯,伶俐嘴甜有耐心,愛給人幫忙,交際很廣,就是有點嬌氣,不過我看男男女女都挺吃他那一套的。”
阿夜給我倒了酒,無可無不可地繼續問:“哦,那長得怎麽樣?”
“還用說嘛,江氏那可是出了名的英雄冢,要不是江氏女個個高嫁,他們家哪能……”汪灏忽然意識到我在這兒,連忙收住話頭,不輕不重甩了自己一個嘴巴,“我話多,江枳你別介意啊。”
我握緊杯子笑笑,沒說什麽,就聽他又扯起皮:“池家池朗知道吧,剛拿了射聯亞軍那個,那麽多青春美少女追着跑,他還不是一心拴在江柚身上。不過也是,江柚那身冷白皮,放人堆裏就跟會發光似的,臉長得好又有氣質,像個嬌貴得不得了的小王子,我要是彎的我也喜歡。”
阿夜翹起嘴角,指尖輕敲我這邊桌子,看熱鬧不嫌事大。“跟他哥比呢?”
“這個嘛……”
我尴尬得都要發起抖,使勁推了一把周羨夜:“讓開,我要去洗手間。”
他喉嚨裏發出沉悶的笑聲,側身給我騰開位置,帶得其他人也哄笑起來。我埋着腦袋過去,正巧跟梁驿四目相對,壁角的雲石燈斜照過來,他的臉有一半在陰影中。
梁驿看着我,沒笑,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衛生間在另一邊,我洗手時照了下鏡子,不清楚是酒精原因還是太過尴尬惱火,臉已經紅得不成樣子。掬了捧水澆在臉上,拿紙巾擦幹。
一出來,看到阿夜坐在落地窗邊高腳椅上,披戴着滿身霓虹。我一時都顧不上跟他發火,奇怪道:“你們吃好了?”
他瞟見我,咧唇一笑,站起來轉過身,背朝着我晃了晃手機:“佳人有約,我先走,等你出來跟你打個招呼。”
冷水都沒消下去的熱度一時盡退。
我覺得他還蠻好笑的。望着他的背影,輕聲說:“你走就是了,不必要特地來跟我說一聲。”
他反而頓了腳步,幾步走了回來,歪頭微微一笑:“要一起嗎?”
我一愣:“什麽一起?”
“你說呢,”他伸手,輕輕撣掉我頭發上一滴水珠,“這一個柔韌性很好,我們可以玩很多姿勢。”
他的表情好像只是在讨論什麽小玩具,好像只是在問我要不要一起吃頓飯。我甚至有滿不在乎地答應下來的沖動,但是牙齒在打戰。
我看着他的眼睛,心想,他是真的在邀請我3P,還是篤定了我會拒絕。
換做前一段時間我可能就若無其事,笑罵着叫他滾一邊去,可是現在我笑不出來。我們恢複了老早以前的相處模式,我還以為已經有所不同。
他真是慣會給人錯覺。
我問他為什麽心血來潮,他倒是無辜:“朋友間不該分享嗎?”
“你會問梁驿這個問題麽?”
他一擡眼,眸子裏有狡黠的光:“你怎麽知道我沒問過?”
像是吸了太久的空氣忘記呼出來,肺裏脹痛發熱,心卻慢慢平靜了。
“嗯,獨樂樂不如衆樂樂。”我捋了一下還有些潮濕的頭發,“你打電話把梁驿叫過來,我們四個一起。”
周羨夜聽了,只是望着我笑,窗外不知什麽時候飄起了細雨,霓虹氤氲的光影在他臉側。
“你倒是會玩。怎麽,你跟他關系很好?”
我默了一會兒,其實很想學着他的樣子,反問一句你怎麽知道我跟他關系不好,但他當然知道,那樣未免太像賭氣。
“這種事情還要關系好嗎?”
他的目光并不銳利,卻像是要穿透我:“嗯,你高興就行。”
一剎那湧上來的沖動潰散下去,理智漸漸回籠。其實何必呢,我不是不清楚他是什麽樣的人。
我一時間姿态全無,只是擺擺手說:“好了,只是說笑,你該幹嘛幹嘛去。”
如果是別人,我可能還要較勁,可能絞盡腦汁也要扳回一城,但他不同。
對周羨夜服軟是我的本能。
可我忘了他有多愛得寸進尺。
下一秒他就把手機豎在我面前,上面赫然顯示着梁驿的名字。
他說道:“難得你會提出這種要求。”
我甚至還沒反應過來電話就已經接通了,開的免提,裏面清晰地傳過來梁驿的聲音——
“喂,什麽事?”
屏幕後,周羨夜霧森森的眼睛一錯不錯看着我,那點幽微的綠不知道是不是笑。
他慢條斯理地說道:“還沒走吧,下樓梯,南面窗子,江枳有事找你。”
梁驿很明顯地頓了一下,隔着手機都能聽出來他有點詫異。“他找我?”
“對啊,好事。”周羨夜朝我一歪頭,樣子很無辜,“你自己跟他說?”
我擡起手,都不知道手指是不是在抖,劃了兩次才把電話挂斷了。整個人有點木然,我在想,他是期望看到我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但是我猜不透,我只能問他有意思嗎,是不是每次都要把事情搞得不可收場才開心。
他笑了一下:“不是你說要一起的嗎,敢說不敢做啊?”
他只站在離我一步之遙的地方,但不知怎麽顯得那麽遠。我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慢慢低下頭:“是我的錯覺嗎,有時候我會覺得你讨厭我。”
“怎麽會這樣想,你明明知道,我最喜歡你。”
他貼近半步,手摸上我的臉,拇指指腹輕輕刮擦過我眼下,“但我看不慣你沒有長進。林吉,做不到,就不要圖口舌之快,嘴唇一碰什麽都敢說。”
我愣了愣,擡起眼來。他還是那樣半垂着眼漫不經心的樣子,看不出什麽情緒,但他那樣叫我,我隐約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放下氵。谷手,繼續說道:“你這樣看我,說什麽我都會信的。你是唯一一個騙過我的人。”
我動了動嘴唇,卻沒能發出聲音。他望着我,突然之間也沉默了。
落地窗上的水跡仿佛未幹的顏料,人和物浸泡在斑斓的光影裏,音樂正好停下,這一角靜得像彩色默片。
六年前,阿夜被接回家的前一晚,我答應要跟他私奔,我們約在了鎮子外的蓑青渡口。
但最後我沒去。
那一夜雨漲寒潭,第二天只剩下滿地泥濘的杏花。阿夜從此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重逢後,他沒有提過這件事,不代表他沒在等我的解釋。
我想告訴他那天我是真心要跟他一起走,我什麽都收拾好了,把林家打掃得幹幹淨淨,還給大黃狗準備了香噴噴的晚飯。我沒能趕去是有原因的。
但我猶豫了,我不想說,那原因顯得我很蠢。
阿夜最讨厭蠢人。
我寧願在他心裏做一個辜負他的人,也不想做個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