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8.
爸媽在家留了四天 ,江柚比我會調節氣氛,因為他在,大家又不得不做出表面功夫,居然有了點其樂融融的樣子。
但這四天裏,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每一秒,我都如坐針氈。索性拿感冒當借口,很少走出自己卧室了。
他們回琰市的那天我跟江柚去送機,又一次目送他們的身影淹沒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心情可以算得上平靜。
很奇怪,相處的時間越長,不應該感情越深麽,我卻覺得從前迫切的依戀、濃烈的不舍,都已煙消雲散。
江柚不再像第一天那樣對我親密。我當着家裏人的面對他客客氣氣,一剩下我們倆就少有什麽好臉色,估計他心裏正嘀咕我是那種兩面三刀的家夥。
不過池朗來接他的時候,他還是問了我一句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我沒理他,徑自攔了車走了。
晚上跟阿夜約好在迷津,時間還早,我本想把疫苗打了,考慮到感冒剛好,以防萬一還是往後推,正好前幾個月訂酒的那家酒造打電話過來,我就提了酒,先送去了程先生那裏。
通往宅邸的私家路常年大閘封閉,有人看守,我在程先生這裏住過快一年,這兩年也時不時出入,他手底下人大多認識我,很快有車接我進去。
除了嚴格的安保,裏面其實很像尋常人家的院子,外緣一道白花檵木和珍珠蓮的矮籬笆,到處種着樹,最顯眼的是鵝耳枥和娑羅,枝葉把天空割得細細碎碎。紫陽花還沒開,綠陰陰的葉子擠在石階兩邊,早杏飄落,像和歌裏被風吹亂的霞衣。
一如既往是管家接待的我,他跟我說程先生去了一個投地拍賣會,讓我稍候。坐下來喝了杯茶,打算等上半小時,如果人沒回來就改日再過來看望。
窗外滿潭碧影,燕語莺聲,一點也看不出這地方能藏一個小型武器庫。
程先生從名不見經傳的人物到穩坐昀市地下生意第一把交椅,只用了十餘年時間,足以見得他是多麽野心勃勃又腕力卓絕的人。
他告訴我,他是我姑姑的丈夫。
但我曾無意中看到過姑姑的結婚證,新郎不叫程徙南。
從我爺爺和我爸不願意讓我和程先生來往來看,事情也沒有那麽簡單。也許我問問嫣姨他們,或者問我媽,她們會願意告訴我,可是總歸是件傷心事,沒有人提起,我也不想問。
即便程先生跟江家毫無關系,甚至說有什麽仇怨,他始終都是我的恩人。
我在蘆陰鎮就見過他。那時候我還很小,躺在醫院樓道的擔架上,奄奄一息,血凝固在睫毛上,眼睛都睜不開,只聽見林鴻在跟那個工人讨價還價。
阿夜蹲在我旁邊說,你這樣好醜,然後拿了毛巾輕輕地給我擦臉。
醫生跟護士的話都模糊了,管秀萍仿佛不敢看我一樣別過臉去,說家裏沒錢。我哭了,隐約知道自己要被放棄,一遍一遍喊她媽媽,想告訴她自己頭很痛,但她始終不向我投來一眼。
一雙精致的皮鞋停在面前。
那時候程先生還很年輕,他的眼神卻和如今沒什麽兩樣。
也許是因為我哭得太慘,也可能是因為這張肖似故人的面容,我得救了。
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這回事。
思緒慢慢收回,四點多了,程先生還沒回來,婉拒了管家留客,我起身告辭。
日光穿過格栅,拓下詩行一樣的影子,陣陣飛花穿堂而過,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擡起頭,看見中庭上空的懸廊有人。
山櫻漫過玻璃廊道,他站在深深淺淺的紅裏,目光淡淡地垂顧。身影茕茕,衣薄欲飛。
預設
我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他的名字,方凜詞。據說是程先生朋友的孩子,從小就跟在他身邊做事。
我對敵意這東西很敏感。我覺得他不太喜歡我,他對我的那種客氣,就像我在家人面前對江柚的一樣。
就像現在,沒有別人,我有一點被冷血動物盯着的感覺。
可能是我想多了。
我點頭致意,轉身離開。
到迷津的時候天色未暗,我沒指望阿夜能早到,果然,只有梁驿跟兩三個人在那邊打臺球,旁邊還有幾個陪練的女孩。
坐到旁邊休閑區看了一會兒,到梁驿的時候球還剩不少,他把巧粉扣在吧臺上,一杆清臺,陪練們非常給面子地歡呼起來。
雖然我對他成見不少,也不得不承認他打球是挺帥的。
擺球員重新把球置放好,梁驿已經瞥見我,但沒有理睬,他旁邊的人倒是手撐在球桌上,招呼道:“江枳,來一局?”
我對臺球的了解僅限于在球室做過晚檔的清潔,“我不會。”
“不會可以學啊,你在那幹坐着多無聊。”
“是呀帥哥,來嘛,我們這邊姑娘技術都很好的,包教包會。”
我也沒不給面子,含混嗯了聲,卻沒有起身的意思,只是翻起旁邊的酒水單。
我聽見梁驿哼笑了一聲,頓了一下,擡眼看去,他正舉杆俯身瞄準。
杆頭與球之間碰撞出重重的聲響,他的語氣則是輕飄飄的:“叫他做什麽,想拉個人給你墊底,好讓自己輸得不那麽難看?”
招呼我的那人嚷嚷起來:“操,老子再怎麽也上過單杆七十度好吧,這就讓你們見識見識哥的實力。”
我懶得管梁驿的話是在嘲諷我還是開他朋友的玩笑,叫了酒就靠在沙發上休息,邊幾下面有雜志,不過大多是體育娛樂一類,還有幾本是外文的,瞄幾眼就失去了興趣。
“您的‘玫瑰教父’。”酒送到我手邊,我道了句謝,卻發現侍應生還站在旁邊沒走開。
我仰起頭,發現不是先前給我點單的服務生,而是個穿着陪練衣服的青年,我以為是要給小費,從口袋裏摸出錢夾,他攔住了我的動作。
“先生,如果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教您打球。”
“不用了,我不想打。”
他站在原地沒動,露出有點憨直的笑容:“那等先生想玩了我再陪您。”
說完就等在了邊上。
我瞟了他一眼,又看向那邊幾個陪練,都是豔光四射的女孩子,我以前做兼職的臺球室也是,受歡迎的陪練大多是年輕女孩,他這麽堅持,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有什麽業務指标。坐在這裏也是閑着,我擱下酒杯,走到角落的球桌。
那年輕人連忙跟過來,殷勤地跟我講過規則,指導了站位,又幫我調整握杆姿勢。
“腕部放松,虎口朝下。”
“這邊手,五指張開,關節弓起架橋。”
可能是我手勢不太對,他從後面靠過來,按住我手腕,撥弄我的指關節。
“瞄準母球……”他貼在我耳邊講話,癢得很,半邊身子都在發麻。我偏過一點頭,慢慢跟着他調整方向。
一杆送出去,白球只是碰歪了紅球。我有些懊惱,看梁驿打挺簡單的,居然這麽難上手。
“沒關系,剛開始打都這樣。”
青年寬慰一句,帶着我換了個方向,用手攬了一把我右胯:“先生,腰壓低一點。”
我身體微僵,想叫他不要靠這麽近,但這種場合的服務多多少少帶點暧昧色彩,我怕自己顯得太小題大做沒見過世面。
稍微挪了下位置,集中注意力,壓低視角準備再次擊球。
“你怎麽這麽緊張。”他突然從背後抱住我,我手抖了一下,白球徑直滾到角落。
有點不高興,我覺得他根本沒想認真教我。正想讓他少點多餘動作,一個聲音插進來——
“教個臺球都教不好,廢物東西。”
梁驿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旁邊,涼涼地出聲。
身上陡然一輕,陪練青年忙不疊松開我,退到旁邊,結巴了幾句。
梁驿不耐煩聽,視線下移,不知道是在看他的工牌號還是什麽。
“還不快滾。”
“是,是。”
梁驿攆完人,側過臉來,正和我的目光對上,他微微一頓,露出一個有些諷刺的表情,讓我懷疑他那句“廢物東西”罵的根本就是我。
我垂下眼睛,拿巧粉磨了一下杆頭。
人走了,我也消受不起再來個陪練,把球放好,自己拿着杆嘗試。
梁驿不知道發什麽神經,不去打球了,就靠在吧臺,默不作聲地看我的笑話。
怎麽都進不了球,我實在窘迫,但人又擰巴,一遍一遍試,就非要打進去一個不可。
“蠢死了,你好像個蛤蟆趴在桌子邊上。”
我閉了閉眼,恨不得給梁驿一杆子。他走到我旁邊來:“頭擺正,出杆要直,用點力。”
我愣了愣,掃了他一眼,他正專心地看着球桌,側顏在昏暈的光下倒是有種冰雪照人的冷麗。
我抿抿唇,正了裕宴。一下視角,對準目标預備抽送。
“手低了。”他扶了一下我胳膊,又跟碰到髒東西一樣快速收回手。
我倒不是特別在意,想象着那顆母球是梁驿的腦袋,用力送出一杆,紅球被撞到,高速前進。
還是歪了,不過比前幾次進步了不少。
換了位置,俯下/身準備再試一次,免費的陪練不用白不用,我貼近球杆,問梁驿:“這樣對麽。”
也不知道他看沒看我,過了會兒才說:“差不多。”
就這樣打了幾杆,我手心已經有點出汗,穩了穩架橋,紅球隐在白球後面,露出一小圈毛邊。
“砰——”
紅球在洞口晃蕩一圈,終于落進了球袋,我撐着杆子笑起來,有點得意忘形地擂了梁驿幾拳。
“進了,看到沒有。”
他皺着眉捉住了我手腕,好像想發火,我沒管他,掙開手又瞄向下一顆球。
過了一會兒才聽到他在我後面,低低地吐出一句,“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