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7.
酒闌人散。爺爺跟大伯他們去書房聊事情,幾位姑嬸留下來陪四奶奶打牌講話。跟我一般大的小輩多半有自己的夜生活了,要不就是在影音室消遣,江柚也被叫過去。只有年紀小的幾個還在宅子裏奔上跑下,所過之處一片稚嫩的笑聲。
我避開人,走到院子最角落,點了支煙。
料峭的春夜,一點星火像是燎斷了傀儡的懸絲,于是每個關節都松弛下來。
連續兩晚上飲酒過量,胃裏翻江倒海。慢慢坐到岸邊,黃蠟石圍邊的池塘,濃蔭低垂到水面,水裏全是雲翳似的影子。潮濕的泥土腥氣,清冽的植物香。蟲聲輕弱,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傳來的。
蘆陰鎮有山,也有大片的水澤,除了冬季,總能聽見隐隐蟲吟。那裏的夜晚跟這一處相似,卻又不同。
不會像這裏規整、工致、亮堂。
很少的時候,我會去想起那裏的日子,想起那時候還被叫做林吉的自己。
林吉的想法總是很簡單。
一開始他想搞明白,為什麽家裏人不喜歡他,後來他終于搞明白了,就想找到自己的親生父母。
一開始他想跟阿夜一起長大,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後來阿夜走了,他只想再見他一面。
這些願望,作為江枳的我通通實現了。
我什麽都有了。家人、朋友、金錢……
可是心裏面好空,我不知道,自己還想要什麽。
挾煙的手枕在凸起的石間,抖落一點灰燼。我仰起頭,稍微啓唇,煙幕從眼前徐徐升起,又鬼魂一樣消散。
身後傳來碎碎的草葉聲。我迅速将煙掐滅,餘光一瞥,是最不想看到的人。
“哥,原來你跑到這裏來了,害我找了半天。”
庭院燈上擁簇着無數淩霄花的葉子,斑駁的影灑在江柚白淨的臉上,襯得他像是西方傳說裏冶麗的精靈。
他撐着膝蓋,俯身,笑晏晏的,問我怎麽不一起去玩。
他的聲音很動聽,爽朗柔和帶着暖意,還有一點不會被人讨厭的嬌氣,笑容也是那麽真誠甜美。
不是說基因是很強大的麽,為什麽他身上半點沒有那家人的痕跡,像是生來該被捧在掌心上,受人愛憐。
他的身影在燈光裏暈成一個模糊的輪廓,我想象着将自己強塞進去,剜肉剔骨的痛。
“你……”他眼神有點閃躲,“幹嘛這樣看我。”
我回了神,耷拉下眼皮不欲再看,目光卻不經意地落到了他手上。
很纖細,玉一樣潔白。是配在國家劇院進行鋼琴演出的手,跳起舞的時候像柔軟的春蔥。
我低下頭,默默翻開掌心,些微煙灰散下去。後來也沒幹什麽重活了,之前那男的還一直讓我做各種各樣的保養,但還是能看到一點凍瘡和繭子的痕跡。
江柚見我一直不說話,蹲到我面前,微微偏過頭:“是不是覺得我們太聒噪了?你好像不太喜歡說話,跟小朗一樣,不過他那個人熟起來就好了。”
他好像是那種永遠不會冷場的人。“……你別怕生,小朗晗哥他們都很好相處的,表妹也說想讓你一起去玩。我們先去唱歌吧,明天要是有空可以去市裏。對了哥,我今晚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睡呀,我有點想聽你講你的事情。”
他用那種似乎從未被拒絕過的泰然姿态,來牽我的衣袖。我又是一抖。
想聽我講,講什麽。
講林鴻一家是怎麽對我、我臉上的疤是怎麽留下的嗎?講我是怎麽犯傻丢掉唾手可得的自由的嗎?還是講我逃到昀市那一年有多麽愚蠢好騙呢?
我快要呼吸不過來,猛地甩開他的手,他是半蹲的姿勢,被我帶得一個踉跄,險些摔在地上。
我站起來,踩在黃蠟石上,冷淡地睨着他。
江柚咬住嘴唇看我,像是有些生氣,又像是很委屈。
“怎麽了哥?”他很是不解地問,“吃飯的時候不還好好的,我有哪裏讓你不高興了嗎?”
“滾。”
他睜大眼睛看我,有點不相信我在說什麽。
我知道這句沖口而出的話任性到愚蠢。不管怎麽說,他在江家這麽多年,爺爺他們膝下陪伴的只他一個,朝夕相處的感情不是假的,他自身也優秀,也讨喜,得江家人看重,受其他世家長輩的喜愛。
我對他這個态度,被家裏人知道,恐怕苦心孤詣積累起來的一點憐惜和好感,頃刻蕩然無存。
從他們為了留下江柚,寧願宣稱我是爸媽婚前生下的、流落在外頭的長子的時候,我就知道,除了一層血緣,我跟這個家沒有任何羁絆。江瞬年根本不缺一個親孫子。
只是,看看他,多無辜的表情,多無害的一張臉。
他還在絮絮地說着話,習慣了別人的聆聽和捧場。走神間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只聽到後半句自以為是的——
“……只是想跟你親近一點。”
我一嗤,傾過身,揪住他的領子。
心底的惡意不斷膨脹。恨不得立刻告訴他,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親近,你不過是蘆陰鎮上一對賭鬼的孩子,你的家人、朋友,你所享有的一切,全都是從我這裏偷走的。
但不知道為什麽話到嘴邊,卻怎麽也出不了聲。
我吸了一口氣,道:“想跟我親近,好啊。”
手覆上他後頸,猛地往下一壓,他不留神被我摁得俯在石岸上。
“爺爺送我的玉佩不小心掉到水裏去了,”我笑笑,“好弟弟,你幫我撈上來吧。”
爺爺是送了我一塊,現在好好放在我床頭抽屜。
他愣了愣,兩手撐起身體掙紮:“你幹什麽?放開我!”
我知道江柚沒這麽蠢,他真跳下去我也沒辦法交代,只是有心叫他少往我跟前蹭。我把他押得更低,鼻尖快要碰到水面,漠然道:“既然這都做不到……”
突然被一股力道掀開,我本就是彎腰站在潮濕的駁岸,沒穩住重心,來不及叫一聲就嘩地栽進池塘。
冷澀的池水灌進口腔,整個人像在冰窟,有一瞬間失去思考能力,只是求生本能驅使四肢胡亂撲騰。
江柚在岸上喊着什麽,我聽不清,拽住了池壁的植株才鎮靜下來,感覺腳尖能挨到池底,忍着寒意上浮,鑽出水面,劇烈地咳嗽。
江柚看見我上來,微怔,轉驚為喜地伸手:“沒事吧哥,快,我拉你上來。”
池朗拽着他,冷淡地注視我,庭院燈下,下颌線如刀鋒利。
水珠從頭發上睫毛上滾落下來,濕衣服貼在身上,夜風一吹冷得出奇。我像條落水狗,狼狽地爬上岸,夾着尾巴離開了。
半夜胃一陣陣痙攣,忽冷忽熱又頭痛,爬起來量體溫,找了藥吃,昏昏沉沉睡到日上三竿。
跟嫣姨說了身體不舒服,她讓人把午飯送進我屋裏,吃了點能消化的,又倒頭睡過去。
中途聽見江柚敲門,也說不好是困倦還是逃避,就像被魇住一樣醒不過來,直到馨香濕潤的帕子搭在我額頭。
慢慢睜開眼,看見了許久不見的母親。她坐在床邊上,長發披散兩肩,握着我的手,看窗外的日落。
還有點難受,四肢都僵着,一時沒有動作,嗓子也有點講不出話。但她似有所覺地轉過臉來,對上我的目光,柔柔一笑。
她跟蘇老師是閨中密友,兩個人二十多歲時的美貌都延續至今,卻是截然不同的類型。蘇老師生得冷豔,很少笑,人又清瘦見骨,看上去就是那種自律且嚴苛、眼睛裏揉不得沙子的人。
母親則一貫柔情綽态的,不太把瑣事放在心上的樣子。讓人覺得就算自己惹了天大的禍事,她也只會摸摸你的頭說,知道錯了就行。
其實有時候并不會覺得母親是更好親近的那一個。但我清楚,她對我是真心的。
“阿枳醒啦,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她把帕子撤下去,端了熱水給我。我靠着床頭慢慢坐起身,喝了兩口水,才溫吞道:“不要緊的,就是有點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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