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6.
不知道是不是坐久了,頭昏,走路像踩在懸空的棧道上,有種沒着沒落的恍惚。
通過整面的景觀玻璃可以看見斜上方客廳的情景,人辨不清,只覺得少有的熱鬧。邢伯正在外面張羅着,我問他爺爺起身沒有,得到否定的答案,就先從後門去了主卧房。
敲門進去,爺爺躺在床上閉目養神,一條腿被枕頭墊起。璨亮的吊燈反而照得他沒有氣色,人是昏黃質地,似乎是整個房間裏最有年頭的一樣物事。
他的面容其實沒有多少老态,只是常年身體不好,人看起來很疲憊。
“爺爺,要吃晚飯了。”
他咳了幾聲,眼角紋路都擠在一起,一邊看向黃銅挂鐘,一邊去摸床頭的老花鏡。
“現在六點一刻。”我說道。
他的手收回來,瞧着我:“人都來了?”
“對,等您壓軸呢。”我笑笑,撿起他腿上的冷敷袋,換了一個,用外固定帶綁到他腿上。
他的腳從踝部到腳趾都腫起來,撐起枯幹的裂紋,我給他套上襪子,聽見他喃喃自語般喚了一聲:“聆笙……”
我裝作沒聽見,偏頭說道:“扶您去洗漱吧。”
他看清我,眼睛黯淡下來,扶着床沿踩上鞋子:“哪個要你扶,我又不是腿斷了。”
我沒堅持,看着爺爺拄拐進了衛生間,自己也去陽臺洗手池邊上洗了下手。
江柚一定已經到了,就在客廳,我跟他的距離至多隔着一重花院,是二十二年來最近的一次。
我在淙淙水流聲裏出神地想着,一會兒跟爺爺一塊過去,坐在爺爺旁邊,擡着下巴,用正身看冒牌貨的眼神,鄙夷而憐憫地打量他一遍。
沒有道理可講,那是他應受的。
篤篤的敲門聲響起,我駭然地回過頭,手甩到了臺盆上,痛得發麻。
一個個子很高的男孩站在門口,衛衣外面套着運動服,長手長腳,氣質清澈,長得也蠻好看的。
他看見我,微愣,站在原地沒吭聲。
不是江柚。
有點眼熟,但我沒想起來是誰。我鎮定下來,問他:“有什麽事嗎。”
注意到洗手間裏的動靜,他的視線落點自然而然轉移了,微低頭,乖順寡言的孩子似的。
“姑母讓我扶姑父去吃飯。”
他語速略快,我消化了一下,才猜出是四奶奶娘家弟弟的小兒子,好像是叫池朗。
我經常聽人提起他,池家最年輕也最受矚目的子輩,九歲開始學射擊,沒幾年就獲得了全運會射擊比賽少年組第一名,前不久還在國際射聯的比賽裏拿下銀獎。
這麽高的個子,出身好又有天賦,年少成名,不得不說有點嫉妒。
但我記住他是因為,他是江柚從小到大最好的玩伴。
“……不勞煩你,我來就可以了。”
一時口氣不太友善,也不知道怎麽稱呼,他比我小一點,但按輩分來講的話,我要叫他叔叔的。
他又看了我一眼,半斂下眼睫,杵在門邊沒動,也不再答話。
看樣子沒怎麽把我放在眼裏。
我倆一南一北相對站着,氣氛有些凝滞。
“小朗,爺爺怎麽樣啊,我說跟你一起過來,你也不稍微等我一下。”一個很好聽的聲音從門外頭傳進來。
大腦有片刻空白,胸口不受控制地劇烈起伏,我定定地望過去。
門口又擠了個青年,穿着式樣簡潔的燈芯絨外套,裏頭月白襯衣,鵝黃底油畫風的領帶。微鬈的茶棕色頭發顯得很洋氣,也很适合他。
我見過他照片,一整套家庭影集幾乎張張有他,對着鏡頭笑得粲然,嬌嬌貴貴,無憂無慮的樣子。
他沒注意站在陽臺陰影處的我,仰頭跟池朗說着什麽。那聲音太遙遠了,不比我指尖水珠滴瀝在地板上的聲音更清晰。
我更深地縮進了陰影裏。
之前所思所想統統成了無用功。
事到臨頭,我根本不知道要以什麽面目去面對,這個沒有半點血緣關系的,所謂弟弟。
池朗看向了我這邊,像要提醒江柚。只是恰好衛生間的門開了,爺爺掌着拉門,顫巍巍地邁出來,江柚一見就迎上去攙住他。
“爺爺想我沒有?給你帶了好多禮物呢。”
爺爺像是恍了一下神,慢慢露出欣慰的笑容:“回來啦,咳,不錯,國外夥食好些吧,小臉總算長了點肉。”
“又打擊我,再說我胖了我就不吃晚飯了。”
“哪裏胖了,這樣正好。”
“那小朗也說我重了嘛。”
“小朗都長這麽高啦,怎麽還瘦得麻杆似的,運動員消耗大,要多吃點。還沒恭喜你又拿獎了,真是了不得,我跟你姑母都盼着江柚跟你學學,二十來歲的人了還沒點成色,看着都急。聽你姑母說你跟他同一班飛機回來的,也是正好,兩個人還有個照應……”
我聽他們話着家常,沸躁的情緒漸漸冷卻下來。
江柚給爺爺遞拐杖,轉向間看見了我。
他似乎怔了一瞬,眨了下眼睛,很快露出一個笑容,快步過來了。
他身量跟我差不多,或許還矮上一些,但可能是學過舞蹈的緣故,站着如同臨風舒展的小白楊,非常挺拔秀美。長得不太像他父母,反而皮膚很白,輪廓柔和,唇角小勾子一樣揚着。我剛剛有看到他側臉,高鼻梁上有個弧度漂亮的駝峰。說實話,挺俊俏的。
“哥?”他被我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卻又極其自然地喚了我一聲,“是哥哥吧?”
燈輝暈染在他臉側,面上皮膚看不出一點瑕疵,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我,眼神澄澈。
我不知道慣常的笑也會這樣難,只是垂下眼簾,模糊地嗯了一聲。
“我一回來就要找你的,嫣姨說你在練琴,我怕打擾你才沒過去。媽打電話的時候都跟我說了,我好高興啊,能多一個哥哥。”
他好像沒察覺我的冷淡,自顧自神色奕奕地說着,“本來放假就想回來看你的,結果被課業耽誤了。”
我望着他,唇徒然地開合,什麽也說不出。
我也不算嘴很笨的人吧,這時候卻像個啞巴。
最後聽見自己的聲音從牙縫裏擠了出來:“現在見到了。”
“嗯嗯嗯,總算見到了。上次跟奶奶他們視頻你怎麽不過來啊?還是我讓媽拍了張你的照片給我看,我室友看到了都誇你俊呢,還說你顯小,一點都不像比我大兩三歲的樣子。不過現在看看媽的拍照技術真不行,哥你比照片上好看多了。”
他态度那樣熱情大方,好像一點也不介意我這個憑空出現的哥哥,又向前一步,湊近了仔細看我。
“你嘴角是不是上火了?”
他說着,手伸過來,我忽然覺得渾身刺痛,不自覺地後退了半步。
我高估自己了。
江柚從頭到腳給我傳達一種信息。他跟我是不一樣的。
他睫毛顫動,有點無措地收回手,我的視線越過他肩膀。
爺爺拄着杖,正凝視着我,目光幽深,又好像通過我在看另一個人。
我終于找回了一點語言能力,扯起一點笑,盡量流露出溫情:“上次老師有布置作業,時間比較趕,就沒能跟你說話。”
江柚一下忽略了我僵硬的反應,彎起嘴角又要開口。我打斷道:“不是吃飯了嗎,你的接風宴,別讓大家等太久了。”
“對呀,我都高興過頭了,”他自然而然地握住了我的手腕,笑着擺手,“小朗你快走開了,我跟哥哥陪爺爺下去。”
池朗瞥他一眼,聽話地退出去,他一直不怎麽做聲,這時才悶聲道:“姑父,我先去外面等你們。”
……
宴廳挑空,頂上燈池瑰美得像夢。
一整個晚上不知道是怎麽度過的,好像靈魂離體,在角落裏注視着一個與我不相幹的軀殼。
它跟在爺爺旁邊,嘴角挂着虛假的弧度,安靜地聽江柚講話,生疏地向親戚問好。
每個人都笑容滿面,一片祥和,他們的問話卻不客氣,眼神也耐人尋味。
大概能猜到他們在想什麽。
其他幾房都是明婚正娶,叔伯們卻處處被我父親和我姑姑壓上一頭,現在我姑姑死了,我父親遠走,還驟然多了個來歷不明的非婚生子。
還是一個被程徙南送回江家的、長得跟我姑姑很像的非婚生子。
在江家,還有比這更具有遐想空間、更能作為茶餘飯後談資的麽。
我也确實沒用,使了半天勁,到頭來還是這麽一副孝親敬長、兄友弟恭的模樣,好像這樣我就融入了他們,成了江家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