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5.
第二天梁驿他們還安排了活動,我跟阿夜打過招呼,獨自離開碼頭。
在濱江廣場漫無目的閑逛到中午,應付了午飯,打車回紅蓼山。
江柚的航班下午五點多落地,想起四奶奶提起的去接機的事情,心裏堵得慌。
思來想去,把幾位老師的號碼翻出來,一一詢問下午是否有時間,就這樣排了一節外語課和一節美術鑒賞,最後又打電話給蘇老師,約了四點多的鋼琴課。
我也真是蠻可笑的,做了這麽久心理建設,事到臨頭還是只想逃得遠遠的,永遠不要見到他才好。
山下是片低密墅園,從邊緣的林蔭坡道往上走,翠影重重裏有條專門砌好的步道。兩邊的海棠是新種的,去年還沒有這樣爛漫。稍微擡頭,可以窺見深處綠樹掩映中的西洋式陽臺,白石欄杆上纏繞着零星的爬山虎,靜谧得像田園風格電影裏的場景。
江家老宅是上個世紀的老別墅了,放在紅蓼山這片頂級墅區裏顯得陳舊,又有種特別的韻致。我聽邢伯說原本外院牆也全是爬山虎,綠汪汪一大片,看上去像要鬧鬼。後來四奶奶嫁過來,裝修才部分地翻新,花牆換了藤本月季,淡紫色的,開開落落,也有二十來個春秋了。
四奶奶池令儀是爺爺的第四任妻子,比爺爺小了快兩輪。我聽說她年輕時就是個極有手腕和魄力的女子,如果不是她,江家未必還能維持現在的光鮮。
我的親祖母很早就過世了,她生前死後都沒有一個正式名分,所以衆人口中所謂她是我爺爺畢生摯愛,不怎麽能使我信服。但爺爺對她留下的一對兒女的确是極盡寵愛,可惜姑姑死得早,我父親對這個家似乎也沒有多少留戀,并不順應家族在體制裏打通的關竅,而是帶着母親去琰市做起文玩生意,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回。
我回江家快要兩年,嫣姨說這兩年我爸媽為我,回來已經算是頻繁,但我跟他們相處的時間可能不過月餘。
也不是非常失落,雖然很想親近,不過真的朝夕相處的話,又會令我覺得慌張。
我知道,他們對我的關愛,除了血濃于水,更多是出于歉疚。不僅因為二十年前的缺席,也因為二十年後,還是沒能給我一個在江家名正言順的身份。
我聽嫣姨講過,爸媽原本是丁克主義者。在昀市的富貴圈子裏還挺罕見的,有些同性婚姻者都會通過領養或者其他一些方式來撫育一個小孩。可他們是很相愛很相愛的兩個人,一起工作,一起在外旅行、做慈善,不希望再有一個孩子去分散注意力和盤剝寶貴的時間,而且父親也不想母親承受孕育的辛苦、分娩的陣痛,乃至産後可能的抑郁、對身體的傷害。
我的到來完全是一個意外。
他們也不會想到,比我的到來更意外的事就那樣發生了。
路過側花園,邢伯正跟園丁挑揀瓶插花,見了我笑眯眯道:“阿枳少爺回來了,昨天玩得開心嗎?”
我回笑嗯了一聲,想起剛剛看見車庫多了兩輛車,都是鮮亮顏色。
“邢伯,哪位姑媽還是嫂子已經來了嗎?”
平日裏只有我跟爺爺他們住在這邊,除了逢年過節和長輩壽辰,可能也就江柚的人生大事會勞動江家上下聚在一起。
“喔,大小姐四小姐和二/奶奶她們晌午飯就過來了,正陪太太打麻将呢。”
“爺爺呢?”
“老先生昨晚痛風犯了一宿沒睡,今了還在床上卧着沒起身。”
邢伯見我蹙着眉往主屋那邊去,勸道:“請醫生來過了,吃了飯剛歇下,您晚點再過去。”
我遲疑一下,收回腳步:“那我先去跟奶奶她們打個招呼。”
還沒靠近偏廳就聽見麻将機運作的聲音和女眷們的絮絮私語,隐約有出現我的名字。偏廳被改成了半封閉的,我上前敲了敲浮雕隔斷,人語聲就靜了。
四奶奶坐在上手。室內溫暖,她只穿了一身黛藍繡寶相花的旗袍,雙臂雪白豐腴,黑漆漆的頭發用珍珠攢花绾起,面容雖然已經有了很深的歲月痕跡,但氣質非常雍容娴雅。
上前問候過,說實話,這些親戚大多只見過幾次面,不怎麽認得,好在提前問了邢伯,姑姑嬸嬸地大略喊過去,也沒什麽岔子。
她們在出牌的間隙跟我寒暄幾句。四奶奶挑起瑞鳳眼,視線落到我身上。
我肩膀向後繃緊,挺直了腰杆。突然想到自己還穿着昨天的衣服,不知道有沒有皺,又疑心自己早上走得急頭發都是亂的。
四奶奶是個講究人,對己對人要求都算得上嚴格。她沒有孩子,江柚從小是養在她膝下的,跟親孫子沒兩樣,在她教導下,江柚也顯見比其他幾房的子女都要優秀。
我沒指望能博得她喜歡,只盼她看我還算順眼。
還好她并沒有要挑剔的意思,擲出一張牌說:“你幾個兄弟打算去接機,到時候你跟他們一起。”
我抿了一下唇:“我今天下午有三節課,老師馬上就到了。”
她手頭稍停,睨了我一眼:“你今天有課?”
“本來沒有的,”我解釋道,“下個禮拜有一天要補種疫苗,就找老師調了課。”
二嬸嬸噗嗤一笑:“阿枳呀,你那點東西還沒學完嗎?”
“要姑媽講,死東西學不學無所謂的,”四姑媽接口道,“你跟小晗睿睿他們幾個多在一起接觸,很多自然而然就了解了。像你那個什麽口語課,你找睿睿多給你練練啊,他那個發音他們外教都誇呢。你親弟弟回國,幾個隔着親的兄弟專程去接,你不去,像什麽樣子?”
“是呀,哎呀,又不要你開車的,等下讓他們來接你。”
嘩啦啦的麻将碰撞聲擦過耳際,我扯着嘴角:“太麻煩表哥他們了,我已經跟老師說好了,總不好讓人白跑。”
沒給她們繼續說的機會:“那,奶奶,姑媽,嬸嬸,你們好好玩,我先過去了。”
四奶奶單手扶着額角在看牌,不做聲。我對還望着我的嬸嬸笑笑,退了出去。
到房間等老師過來。
可能是昨晚沒怎麽睡,下午的課上了些什麽,我都沒能聽進去。
四點多,琴聲歇下去,琴房內安靜到有些尴尬的地步。
我垂下雙手,慢慢交握到膝前,不自覺地挼弄着指關節。日光浸得人發困,鋼琴上拓着軟枝黃蟬缭亂的花影,像一片水漬斑駁的曜岩。
“江枳,不用我提醒你這支曲子學了多久吧?”
精心保養過帶着馨香的手指探到我面前,從幾枚琴鍵上依次點過,叮咚悅耳。是我剛彈的其中一段,但下鍵的方向和力度控制非常精微,跟我稀碎的技法完全是兩碼事。
其實平時也不至于彈成這樣,今天狀态實在有點糟糕。
我側過臉,蘇老師瞟我一眼,收回手倚靠在鋼琴邊,深色系的套裙與琴身相融,襯得她猶如一尊銅鑄美人像。
她語氣不算強硬,但明顯不太高興:“我看我們還是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了。”
如果不是因為跟母親的交情,Archers國際交響樂團的首席鋼琴師蘇霁雪,是不可能來教我鋼琴的。她的獨奏會一票難求,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去拜訪她,渴望得到音樂上的指點。這樣難得的機會卻浪費給了我。
蘇霁雪是位卓越的演奏家,作為老師雖然稱不上耐心但也很負責,可我完全不是這塊料子,學了快一年,還是拿不出手。每星期抽空來聽我練琴,對她來說可能是個不小的折磨。
“抱歉,我會抓緊練的。”
“哪次不是這麽說,進步這麽有限,有什麽用?”
“……是我沒做好,耽誤老師的時間了。”
她凝視我片刻,或許是覺得我态度還算誠懇,也可能是懶得再說,只是揉了揉額角道:“算了,你今天也彈很久了,休息一會兒吧。”
我垂着眼簾應聲,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指,起身将嫣姨送過來的點心推到她邊上,去開窗通風。
松木窗框前的黃莺花金色氣流般湧進來。譜架上琴譜沒固定好,一時間被風吹得翻飛如白鳥。我回頭時正看見蘇老師摁住了一頁。
她看了看譜子,有些微訝異,接着蹙起了眉頭。
“不要總想着一蹴而就,前面那些簡單的你都彈不好,對這首倒是上心。”
我微微僵住身體,意識到是《片葉之葦》那頁,上面被我記滿了彈奏要點,紙張皺巴巴的,有些譜號都看不清了。
“我……喜歡這首。”
我轉身把窗戶關小了一點,低而緊繃的聲音不致零散在風裏。
其實能感覺到審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蘇霁雪雖然總是清高不從流俗的樣子,但畢竟閱歷放在那裏,她看我那些心思,可能像大人體察一個撒謊的小孩。
我不知道她會不會從這曲子聯想到我姑姑,或者程先生,繼而揣測我學琴的原因。
半晌後,她說:“我知道你的情況。”
我一怔,循聲望向她,那雙保額高昂的手正優雅地支起,輕輕捋平鋼琴上的蕾絲蓋布。
“你底子不夠,要學要接觸的東西太多,很辛苦,你也足夠努力,但是要懂得量力而行——我聽你媽媽說,鋼琴是你自己想學的。”
她看着我,語氣淡淡:“你真的喜歡彈鋼琴?”
我恍惚一息,卻不會放任自己在這種問題上流露遲疑,幾乎本能地做出憧憬的微笑。
“很喜歡的。”
她不知道信是沒信,依舊注視着我,眼裏有些我看不懂的情緒。
我頓了頓,正要豐富語言使回答更加詳實,就聽見她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即刻便被行雲流水般的樂聲淹沒。
是《片葉之葦》。
她低眉端坐,雙手起伏在琴鍵間,脊背亭亭,頸項如天鵝。
這麽望過去,黑白琴鍵間花影參差,彈琴的人好像一陣很輕很輕的煙霧,我聽得出神,想起了舊照片裏姑姑的影像。
不知道是不是自小彈鋼琴的人都像她們一樣,有種令人着迷的氣質。
鋼琴課結束後我送老師出門,有一搭沒一搭地問着奏法上的問題。
她解答完,微微颦着眉,好幾次看向我,是那種想要深聊卻不知道從何說起的表情。我只當做無所察覺。
到走廊盡頭她終于還是開口了。
“江枳,我不得不說,你沒有彈鋼琴的天賦。”
心下一沉,我低着頭沒說話。
她似乎在整理措辭,停了停才繼續說,“其實你沒必要學這個的,如果是因為好勝心,我可以明确告訴你,你再怎麽學也很難比得上江——比得上已經彈了快二十年的人;如果是因為別的,你要清楚,現在會個樂器連特長都不算,沒人會因為這個就高看你一眼,心有雜念你也不可能學好。把這個時間騰出來,多出去見見世面,選擇一些能力範圍內的事來完成,接受正反饋,對你的好處要大得多。”
我默默聽她勸誡,背在身側的手指越發絞緊,指骨後知後覺地抽痛起來。
做出了虛心受教的樣子,點頭:“謝謝老師,我知道了。您穿的高跟鞋,小心臺階。”
司機已經早早等在了庭院外,我站在原地目送。她上車後搖下車窗看我,仍然有些欲言又止。
我笑了笑:“老師,下星期見。”
她眼神有些複雜,最終還是沒說什麽,揮了一下手,窗玻璃像海平面沒過月輪般沒過她的臉。
笑容褪去,我慢慢走回琴房,打算再練一會兒,手卻像不聽使喚一樣,搞不清楚自己彈了些什麽,每一個琴鍵敲下去鼓膜都在刺痛。
嘩地撕下面前那頁譜子,揉進了紙簍裏。
我知道蘇老師是好意,以她的性格那番話甚至稱得上委婉,但總歸會覺得難堪。
這一年多的時間裏,爺爺給我請了家庭教師,我學習各種課程,讀很多書,去了解金融、政治、藝術乃至時尚,想要更快地适應這個階層,得到江家的認可。在這圈子的人眼裏,有點急功近利的可笑吧。
像顧衿說的,穿上龍袍,到底也不像太子。
五線譜好似被貓扒拉過的毛線團,攪纏得人心煩意亂。沉下肩膀,趴到鋼琴上阖了會兒眼,直到外面傳來陣陣嘈雜。
嫣姨過來叫我。整個老宅上下已是燈火通明。
我松開無意識踩住的延音踏板,應了一聲,将樂譜收拾了,一步一步挪出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