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11.
等送走梁驿已經很晚,回到老宅時家裏人基本都歇下了。本來覺得很困,洗漱完卻又睡不着,在陽臺吹風。
夜半時整座山都很寂靜。燈火迢遙,飄飄袅袅,栖息在綠海盡頭,像眠獸鬃毛間飛騰的塵埃。
取出煙,打火機往外掏了一半,又揣回去,我站在原地,發了會兒愣。
從旁邊盆栽撿了塊小石頭裝進煙盒,用力地擲向遠處。我靠在冰冷的石欄上,慢慢蹲下來,失重一樣的感覺才漸漸退去。
阿夜跟我講過,在夜裏狀态很糟糕、睡不着覺的時候,不要做任何決定,不管怎麽樣都要捱到第二天早晨。
好像他就在面前一樣,我點點頭,默默地望向了天邊。
……
前一夜沒怎麽睡,早上沒有胃口吃東西,還是強打精神坐在了餐桌前,跟爺爺奶奶問了好。
爺爺今天看起來精神不錯,大概是剛看完早報,還戴着眼鏡,正一邊疊報紙一邊跟小輩說話。
池朗也在,可能是昨晚在這邊留宿的。江柚跟我打着招呼,将南瓜湯上的溫泉蛋刨出來,舀到池朗的碟子裏。
後者瞥他一眼,悶不做聲地吃掉了。
爺爺看得直皺眉,敲了敲拐杖:“這麽大人了還挑嘴,像什麽話!動不動就把不吃的東西撥給小朗,人家比你小兩歲,高了一個頭,不知道小時候給你補鈣都補到哪去了。”
“我再吃又不會長了,高個子有什麽好的,天塌下來都得小朗他們頂着呢。”江柚扁着嘴,用勺子尖輕戳餐盤裏的食物,“嫣姨你都忘了我要吃西多士了,明天要給我做哦。”
嫣姨把面包籃端上桌,笑眯眯地答應:“那個快,你想吃今天就做。中午想吃什麽呀?嫣姨等會兒叫人把菜送來。”
“嫣姨真好!”
江柚開心地點着午餐,我低着頭吃東西,有些食不知味。家裏的食譜都是營養師定期配的,我幾乎從來沒在家裏吃過那些被嫣姨斥為不健康的東西。
嫣姨又去忙活了,隔着餐桌中央的花毛茛插瓶,我瞟了對面一眼,幅度很小地繃直肩膀,端正了坐姿。也怨不得四奶奶總說我沒有精氣神,一副沒吃飽沒睡好的樣子,對面兩個人真的是青春朝氣。池朗因為個子高還有點駝背,江柚的确連吃相都賞心悅目。
回想起那道淩厲的目光,我若有所感地轉了一下視線。四奶奶只吃了一些蔬菜粥,正用手帕慢條斯理地擦拭嘴角。
“阿枳,”她好像是察覺我的目光,冷不丁道,“昨天送完你爸媽之後,你去哪兒了?”
我的手微僵,叉子尖的草莓掉回盤子,猩紅的汁水濺在白瓷上。
“去找阿夜他們玩了,就在迷津。”
我不知道她怎麽會突然問這個,暗暗攥緊叉柄保持鎮定,但過快的語速可能還是出賣了我。
“小柚說你沒跟他們一起,攔車的時候說的是去羅雀酒造,我記得在峪灣那邊,跟迷津兩個方向,你們先約在那裏了?”
爺爺一聽到峪灣,臉色大變,目光鎖住我:“你去找程徙南了?”
“沒有……”我裝作莫名其妙的樣子,也不清楚自己的眼神有沒有在閃爍,硬着頭皮編着,“前幾天梁驿過生日我不是去了嗎,跟他鬧了點不愉快,就訂了酒給他賠禮,他住峪灣觀瀾庭,我直接送他家裏去了。”
爺爺盯着我,不知道信是沒信。
桌上靜了下來,江柚似乎茫然了一會兒,回過味來,有些憂忡又有些抱歉地望着我。
四奶奶好像還要盤問,爺爺已經有些不悅地打斷,生硬道:“既然周家那小子拒絕了跟你的婚事,你以後就少跟那幫人攪和在一起。江家雖然比不上他們家世代簪纓,在昀市再怎麽也算得上有頭有臉,你可不許讓外頭人看了笑話。”
他頓了頓,又說:“這段時間不要出去了。”
原本慌亂的心緒一滞,差點沖口而出的“為什麽”哽在喉嚨裏。
我眼巴巴地看向爺爺,他眸光微閃,繼續說道,“你爸媽前幾天回來商量過了,一直在家裏念書也不是事,你二伯給你安排好了,下個月去昀大報到,插到二年級班念藝術史,你待在家好好看書,別到時候跟不上。”
我呆了一下,有點不敢置信:“昀大?”
一時之間種種都抛到了腦後,等得到肯定的回複,我抿住嘴唇,一陣一陣的狂喜湧上心頭——我沒想過這輩子還能回到學校,還是昀大這樣頂尖的學府。
“已經定下來啦?”江柚手撐着下巴,緩和氣氛似的笑起來,“太好了,小朗不也在昀大,他們宿舍只住了兩個人,讓二伯伯把哥安排在他們宿舍,我找他們就方便了!不過小朗說他們學校讀藝術史的很少诶。”
“專業是冷門了點,好歹不會像別的門類一樣落下太多要補,”爺爺凝視着我,“家裏也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學歷上看得過去也就行了。”
我迎上他的目光,是那種我習以為常的、審視中似乎帶着一絲失望的。我一下子像被當頭澆了冷水,心裏又火燒火燎,嗓子幹得發不出一點聲音。
被當着外人的面、江柚的面這麽說,我真的擡不起頭,想想也很可笑吧,是我去上學,他們卻不和我商量,看樣子我是全家最後一個知道的,也沒有任何選擇餘地,就這麽定了昀大的藝術史。
反應過來,真的難免會想,為什麽讓我去讀這種應用性極低的專業。我知道江柚一直念的政經哲。
也許是察覺我的情緒,四奶奶難得舒緩了語氣:“我倒覺得這專業沒什麽不好的,阿枳,這也是我們跟你爸媽多番考慮決定的。到時候可以找找你姑父的關系去博物館或者藝研所那邊,工作輕松也體面,将來談婚論嫁了……”
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我甚至想問,這麽好,怎麽江柚當初沒學?
最後卻沒有敢直視任何人的眼睛,只是将碟子裏的水果重新叉回嘴裏,喏喏地應了。
好無解的一件事。
其實江家每一個人,對我既沒有過分殷勤,也沒有漠不關心,也許就像是對待家裏一個不成器的子孫輩一樣。但不管他們對我好與不好,我總覺得自己是外人,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要求他們什麽。
我甚至很怕這個狗血的身世只是我的一個臆想,只是江家出于憐憫配合我的一場演出。我一通無理取鬧,一覺醒來發現自己還是蘆陰鎮裏的林吉。
他們又繼續說了些什麽,我沒聽進去,心裏乍悲乍喜,沒有什麽可想。
只能想,原來這個季節的草莓,也能這麽酸嗎。
去圖書館借完書回來,心煩意亂的看不進去,躺到床上,風揚起紗質窗簾,一下一下吹動床頭書頁。我對着天花板望了很久。
最初那種難堪勁過去,好像又沒有什麽了,甚至有點怪自己想不開。幾年前給我個機會去上學,別說是冷門專業,就是旁聽我也是樂意的。
向上張開五指,慢慢把手挪到眼前,漂亮的銅枝吊燈被遮住。預計
人真是貪心的動物。有時候還不如做一只井底的青蛙,一心以為天只有那麽丁點大。
那樣要少多少怨憎、妒忌、求不得。
現在我得到命運女神的親吻,從青蛙變回王子了。沒有嘩啦啦傾軋而下的石塊,不用過晝夜不分三餐不繼的日子,甚至要去以前想也不敢想的學校念書。
況且我總想不清楚出路在哪裏,未來要做什麽,現在他們替我決定了,也挺好吧。
朦胧中好像看見阿夜握着打火機,輕輕撥動着,朝着我笑,那笑和光焰一起在支離的淚幕裏破碎,熱和痛卻依然灼燒着我的雙眼。
書頁簌簌響着,聞着夜風中那種帶油墨味的木香,我閉上眼,說服自己一切沒那麽糟糕了。
那一個月我都在為去學校做準備,成天就是看書和上課,阿夜叫我幾次我也沒出門。漸漸地,他也不打電話了。
我回江家後一直算深居簡出,但我跟阿夜一星期總要碰個兩三次的,現在算下來有三個多禮拜沒見面了。
也不會很寂寞,但總歸還是想他。
大一大二的書目看得七七八八;被外語老師誇了口語有進步;形體課和禮儀課進入尾聲;《片葉之葦》我已經能完整地彈下來,算不上流利,卻也不會有什麽錯漏。
說實話,有點像打了雞血,不覺得累也不覺得無聊,每天早晨站在鏡子前,都會感覺自己跟昨天不一樣了。
比起林吉,更像是江枳了。
月底阿夜又聯系我,很直接地問:“還在生氣?”
庭院中吹來淡淡海桐香氣,我躺在藤椅裏翻書,有些昏昏欲睡,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他問什麽,過一會兒才想起上一次的不歡而散。
“沒有,我哪有那麽小氣。”
聽筒傳來他忍笑的聲音:“你還不小氣啊。”
書慢慢蓋到臉上,“不是跟你講了要上課嘛。”
“出來了,我在你們家院子外面。”
他說完就挂了電話,我撐了撐眼皮,眺向欄杆外。春天已經走向末路,蒼蒼的苦楝開始飄零,淅淅瀝瀝淌成一片淡紫的河流。
還是這麽自說自話啊,真是讨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