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3.
夜風揉皺了兩岸霓虹的倒影,氣球被吹到江水中,在淡淡的煙氣裏飄蕩。
白桴江是一條古老的河流,坐在她懷裏,她的襟帶弋弋,能把所有的塵嚣拂散。除了我們,還有兩三輪渡浮泛在江上,燈火帶着潮濕的霧氣,若隐若現,似紙折的河燈漸漸漂遠。
水線盡頭是連綿的沙洲,水生植物的影子婆娑,不知是菖蒲還是別的什麽。月下的紅蓼山像绀青色的瓷器碎片,正泠泠地淌過露水。江家老宅就在那座山腳下,聽說當初選址時給好幾位風水先生看過,是藏風聚氣的好地方,能使家宅安寧、子孫興旺。
可惜非但沒有應驗,還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發展了。
觀景臺也布置着優雅的花藝,主甲板的喧嚣從這裏聽格外遙遠。我趴在圍欄上,近在耳畔的只有周羨夜手機裏的游戲音效。
他靠在躺椅上玩貪吃蛇,媒體音不大不小地外放,嘶溜嘶溜的,有點讓人起雞皮疙瘩。
風吹得人酒醒但頭痛,我揉了一下太陽穴,聽見他問我:“心情還是不好?”
“你說呢。”一說話就牽扯到嘴角傷口,情緒越發不高。
他笑笑:“你人緣怎麽這麽差。”
我知道他是明知故問,也沒準備讓我回答。
梁驿跟我不對付是這圈子裏心照不宣的事,不過可能是覺得掉價,他本人很少針對我。鄭昕澤倒是無風三尺浪,仿佛自己長嘴就只有羞辱我這一個用處。我一開始還會很白癡地思考自己到底哪裏得罪他了,後來大概能明白,我對他們而言,就好像完成好的畫作裏不小心剌了一筆鉛印,看着就覺得礙眼吧。
我說:“你人緣好,難道是因為你善良友愛樂于助人?”
周羨夜竟然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反問我:“不然呢?”
“神經。”
“怎麽跟吃了槍藥似的。”那條蛇應該很長了,吞食的音效一時半會兒沒有響起,阿夜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楚:“喔,你弟回國了?”
我神色一冷。
“他不是我弟弟,我爸媽只有我一個孩子。”
“是麽,外面不都說你是江柚失散多年的哥哥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怎麽一回事。”
他可能覺得有點好笑,問:“我知道有什麽用?”
我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才聽見很輕的一句話從自己嘴裏冒出來:“我只是沒有想開,其實可能這樣也沒什麽,我知道昀市有不少富貴人家都有收養孩子……”
“叮——game over!”
我沒聽清周羨夜是不是笑了一聲,身後傳來手機撂在矮幾上的聲音。
他走到我身邊,伸了個懶腰。
“公主大人,你不會以為自己很善良大度吧。”
我抿抿唇,看他接過我手裏被挼搓得不成樣子的裝飾緞帶,閑閑地打成一個蝴蝶結。
蝴蝶結很快又被漫不經心地扯散,留下皺巴巴的褶痕。他淡淡地說:“你太軟弱了。”
我望着他,忽然之間有點透不過氣。
我不能否認。
我的确不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那種人,為了達到目的用了很多迂回的手段、低聲下氣的姿态,也答應過違背本心的要求。可是我想不到更好的辦法,我能怎麽辦呢?
失而複得已是萬幸,我哪裏敢奢求它還完滿無疵。
思緒飄回到前年秋天的那個下午。就在紅蓼山的宅子裏,我木呆呆地坐在客廳,等他們最後的決定。母親下樓時一把摟住了我,滾燙眼淚落在我冰涼的頸側。
她那麽美,像從前在電視裏才能看到的人物,身體又是那麽溫暖,有好聞的橙花香氣。
那一刻我最大的感受不是激動和幸福,而是尴尬、惶然、自慚形穢。
我能感覺到她的善意。
但這不妨礙我像個外人。
扶着圍欄的手一緊,金屬的冷意攀着我的手臂漫上來。
從口袋裏的煙盒裏摘出一支煙,點了三次才燃着。吸了一口,五髒六腑慢慢熨帖下來。
手伸出圍欄外,江風穿過指隙,吹得香煙火光明滅。
“可能吧。”
很輕很淡的煙霧随着話音袅袅升上去,被風帶走。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我漸漸恢複了平靜。
我問阿夜:“你要抽嗎?”
“戒了,”他還是沒着沒調地亂講,“想多活幾年。”
我凝視着煙卷上的火星,慢慢笑起來。
“還是你教我抽的。”
阿夜睨我一眼,突然伸手捏住我耳尖,一道細伶伶的電流掠過神經末端。
他語氣有些戲谑:“我只教了你抽煙,要是在程徙南那裏沾了什麽不該沾的東西,可別賴在我頭上。”
我沒生氣,挾着香煙,吸了一口,湊過去,煙霧吹到他臉上。他的額發被我吹開,露出優越的山巒似的眉骨。
“好聞嗎,沒有尼古丁,是手工茶煙,別人送給爺爺的。”
他垂眸看我,嘴角露出一點縱容的笑,長長的睫毛翩跹,如同霧中的茑蘿羽葉。
“挺好聞的,”他放下捏着我耳朵的手,轉而來接煙,“我嘗嘗。”
“好呀。”我盯着他,答應着。
食指微微一錯,煙卷跌落下去,湮沒在不息的江水中。
他指尖微頓,被我捉住。
像一尾燈科魚,順着指節,游過腕骨、手臂,扶住肩膀,慢慢地靠近他。
周羨夜有很少一部分的北歐人血統,來自他生理學上的父親。離這麽近,才能看清他總是懶散半阖的睫毛下,眼珠霧森森的微綠。美得近乎無機質,我總是很難從中看出他的情緒。
就像此刻,他明明知道我想做什麽,卻只是這樣看着我,眼裏既沒有拒絕,也沒有動容。
索性也不再探究,視線下沉,落在他嘴唇上。
重逢之後,我們再也沒有過超越友情界限的舉動。
有時候我覺得這樣也好,做朋友是最适合我們的距離。大被同眠可能轉眼不歡而散,唯有友誼地久天長。
但今晚,可能是寂寞吧。自欺欺人都那麽不奏效。
我微微偏過臉,仰頭,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
好軟,溫熱的鼻息拂到我臉側,有點癢。
其實我很怕他會把我推開,只停留了一瞬,擡眼觀察他的表情。
可是游艇正好轉向,他背對月色,面容隐在陰影中,我更看不清那雙異域一樣神秘的眼睛。
我垂下眼簾,湊上去又親了一下,然後吮住他的下唇,輕輕舔弄。
嘴角還有點痛,小心地用舌尖刮擦他的齒列,慢慢探進去。觸碰到他口腔裏濕軟的溫度,我整個人都在發抖,游艇飄蕩,冷和熱兩種感覺在體內翻湧,有點站不住。
搭在他肩膀上的手繞到他頸後,撫摩上去,插進微卷的頭發,若有若無地用力。周圍好像都是他的氣息,辛香凜冽。
周羨夜任我在他唇上輾轉,甚至算是配合地調節呼吸頻率,只是不給一點回應。
真是好笑,他一向最解風情,現在對着我像聖僧入定。
我親了一會兒,怕自己失态,悻悻地退開了。
盡管眼睫毛濕漉漉的,可能沒什麽氣勢,我還是裝作從容的樣子,兩手捏住他臉頰:“嘗出來了嗎,有點像桃子的味道。”
他的臉被我捏着,顯出幾分可愛,唇還泛着一層水光,很誘人,我有些發怔,直到他嘴角彎彎地翹起。
“還沒有。”他說着,抓住我的手。突然走近一步,把我抵到欄杆上。
後腰撞得有點痛,我蹙了一下眉,剛想說話,唇就被堵住了。
他擠進我雙腿之間,含住我的嘴唇。
我惶惶地睜着眼,看見他霧森森的眼睛,像雨後深山。
不是剛剛我對他那種溫情脈脈的吻法,他壓得我腰都要折了,像肉食動物那樣,又捅又咬又吸,好像要把我舌頭吞進去。嘴角的傷口很快裂開,嘗到淡淡的鐵鏽味,我忍不住幹嘔,手撐住他肩膀想要換個氣,可他沒有給我機會,還似血氣方剛的少年時期一般,一邊步步緊逼,一邊摸進我衣服裏。
我幾乎半身都懸了欄杆外,仿佛一片被蛛絲縛住的蛾翅,在風裏戰栗。
唇齒間溢滿黏膩的水聲,被一下一下舔舐着上膛,好像有蟻群從顱腔裏爬過。我渾身發麻,眼淚都逼出來了,手指蜷曲地攥住他前襟。
他停頓片刻,終于撤出去,在我癱軟在他懷裏喘着氣的時候,吻掉了我的淚水。
他的唇流連在我左眼下。那裏有一道縱貫至面中的細白傷痕,早已經沒那麽明顯,但還是能看出來。
吻慢慢落回唇間。我又一次嘗到微鹹的味道,已經沒有缺氧的難受,淚水卻抑制不住淌得更兇。
透過朦胧的水色,我好像看到了十七歲的周羨夜。他壓在我身上,頭頂是暮雲一樣沉甸甸的枇杷花。
他輕輕地吻我的臉頰。
那時我任他施為,發燒了似的,愣愣地摸着他親過的地方:“你不覺得我難看嗎?”
“這裏嗎?”他的手指揩過我眼下,“不難看的。”
他對我笑着,比尚且年少的我所見過的一切美好都要動人——
“像一滴擦不掉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