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2.
酒灑了,蛋糕摔落在地,像一攤浸在脂粉堆裏的融雪。
我跟鄭昕澤扭打在一起,狠狠地把拳腳往對方身上招呼,恨不能調動身體每一個部位給對方好看。男孩的粗口、女孩的驚呼,空氣中彌散着蜜餞漿果似的氣息,令人越發腦熱。
我以前跟阿夜是打慣了野架的,專揀痛的地方下手,又是趁他沒有防備,一開始占了點便宜,漸漸的就落了下風。鄭昕澤雖然是個只知道吃喝嫖賭的纨绔,好歹也經常健身,一反應過來就是幾拳擂在我胸口,痛得我兩眼發花。
回過神的人沖上來拉架,準确地說是架住了我,往後拖拽。
我動彈不得,肚子上挨了重重幾腳,說實話都沒感覺疼,只是氣得發抖。像頭被拴着犄角的鬥牛,望着眼前招搖的布要殺紅了眼。
可能是酒勁上來了,我沒差別地拳打腳踢,專往人下三路打。他們估計也不想平白沾一身腥,沒用上太大力氣,我竟然掙脫了。
一下子又沖上去把鄭昕澤撲倒,胡攪蠻纏的打法。
他邊罵邊踹,鉚着勁要把我掀開,我騰出一只手,直接把他臉往糖霜上摁,可能是糊到了眼睛,他破口大罵起來,力氣卻明顯續不上了。
我騎到他身上,硬生生沒松手,用小臂卡着他脖子,越卡越緊。
鄭家在昀市只能算三流角色,連江家都不如,他又是庶出的,我就算把他打死了,有程先生撐腰,也沒人敢說什麽。
想着想着,下手就有些不管不顧起來,周圍人在喊什麽都兩耳不聞了。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子。
阿夜說我這兩年本事沒見長,脾氣倒是越來越大。我自己清楚不是的,我脾氣本來就不好,耐性更是一般,只是從小到大的環境裏,我不能不忍,不敢不乖。哪怕是現在,我被認回江家,背靠程徙南,又受阿夜照拂,也習慣了夾着尾巴做人。
有時候覺得自己快壓抑出病來了。
其實已經完全沒必要忍了,不是嗎。
手臂上一陣被抓撓的刺痛,神思才凝了點。身下的人已經翻起白眼,我打了個激靈,漸漸卸了力道。
又一次被桎梏住,我沒掙紮,好像從一種狂熱狀态中清醒過來。
“操,梁哥,你們看見沒,他簡直想弄死我。你他媽的,果真是沒教養的東西——”
鄭昕澤好不容易緩過來,吐了口帶血的口水,上前一把掐住我下巴,我嘴角的傷口裂了,口腔裏也是一股血腥味。本能地閉了閉眼睛,準備迎接拳風,卻聽他“嘶”了一聲,松開了我。
我掀起眼簾,卻對上了周羨夜的目光。
和這派對上的其他人不同,他穿得很随意,一手插兜,一手正薅着鄭昕澤後腦勺,像在家門口遛狗。
“這是幹什麽呢,我沒來錯地方吧?”他故作驚奇地問。
拽住我的一幹人不約而同放了手。
梁驿走到他邊上,語氣聽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你可真難請。”
“怎麽會,生日快樂,禮物給你放那邊了。”
周羨夜露出有點溫柔的神色。我很少見他這樣的表情,在匕首一樣鋒利的美貌上不顯得違和,反而像被春天的溪水浣洗過,褪掉了一點近乎血腥的秾麗。
鄭昕澤被迫仰着頭,臉側還粘着糖霜,青腫的眼睛眨了眨,有些尴尬地笑:“阿夜啊,我還以為你有什麽事不來了呢,梁哥都等你老半天了。”
“是嗎,我以為你知道我要來,正給我制造驚喜呢。”
梁驿看了看周羨夜,又瞥向我,一改之前的冷眼旁觀,微笑道:“阿澤嘴賤,冒犯江少了,我也沒有照顧周到,在這給江少賠個不是,還望江少給我個面子……怎麽說阿澤也漲了教訓了,要不是江少你下了死手,我相信他也不敢還手的。”
鄭昕澤連忙接腔:“唉,都是誤會,我哪來的膽子得罪江少,只是開個玩笑,誰知道江少這麽沒有幽默感,上來就打人。江少,別怪我話多,我倒是不介意被您練練拳腳,但這怎麽說也是我梁哥的生日會,鬧成這樣傳出去,誰家宴請還敢勞動您大駕?”
他真是精神,嗓子都啞了也沒耽誤說話。
周羨夜的視線從頭到腳掃過我,問:“你先動手的?”
我望着他,嘴唇動了動,還是沒做聲。
“這麽多人看着,我還能跟你瞎說啊,我什麽德行你還能不知道,君子動口不動手,你不信我也要信梁哥吧。”鄭昕澤指着自己頭頸上的傷,又說,“我知道阿夜你護着江少爺,但也要講道理吧。你看我這眼睛,這脖子上的印子,我可差點咽氣了,能不還手嘛。”
“好像是有點嚴重啊,”周羨夜的目光從我身上移開,轉頭,若有所思地問鄭昕澤,“這麽說,你要是先動手,我也能還手咯?”
我在這邊都能聽出他那句話裏沒商沒量的惡意。鄭昕澤一愣:“不是……阿夜你什麽意思?”
“你踩到我腳了,”周羨夜押住他的腦袋示意他往下看,“還踩這麽久,疼死了。”
鄭昕澤顯然被他的刻意生事震驚了,幹笑兩聲:“阿夜,不帶這麽玩的吧,你可不能不講道——”
話還沒說完,一下被摁着撞到水晶臺面上,小香槟塔稀裏嘩啦碎了一地,他登時頭破血流,哀叫起來。
在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不待反應,周羨夜拽起鄭昕澤頭發,又咚地将人掼了一次。
夾克沾了奶油和血,他神色很淡定,像畫工身上染了顏料一樣習以為常。手還扣在鄭昕澤後腦勺上,仿佛在撫摸一只髒兮兮的野狗——
“奇怪,你什麽時候見我講道理了。”
說着又是一下。
場面一片混亂,而衆人大多噤聲,沒人敢上去攔。
我當然也不會攔,不加入就不錯了,更何況阿夜沒那麽不知輕重,他打架比我有分寸得多。
梁驿就在他旁邊,但可能是沒見過好友這麽兇戾的一面,怔了幾秒才過去把人扯住:“發什麽神經?你要讓我生日變成兇殺現場?”
周羨夜慢悠悠松開手,在椅巾上擦了擦,做出投降姿勢:“誤會,我也是開個玩笑,你們怎麽這麽沒有幽默感。”
他把這套話術還了回去。梁驿皺眉,也沒多說什麽,讓人把鄭昕澤扶起來,又叫過來随船醫生。我才注意到游艇已經開了,他們預備今天在江上通宵的,鄭昕澤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還不一定能趕回岸邊。
鄭昕澤看起來又慘烈又狼狽,倒也沒有到不省人事的地步,只是不知道是被揍懵了還是怎麽的,那張不說話就會死的嘴巴總歸是閉緊了。
他那傷口看着怪猙獰的,居然真的只是皮外傷,醫生說可能伴有輕微腦震蕩,休養一段時間就能恢複。
周羨夜笑了一聲,連道歉的意思都沒有:“既然沒事,大家也別站樁了,指望長個麽。”
梁驿于我而言不是什麽好相與的人,但對阿夜總是有幾分容宥的。我看得出來他也沒真的生氣,鄭昕澤這樣的“兄弟”他身邊不知有多少。
他叫人把東西收拾了,像什麽都沒發生一樣帶頭入席:“都坐吧。”
我想鄭昕澤也清楚這一點,他正因為清理傷口的疼痛而龇牙咧嘴,卻大氣不敢出。阿夜過來牽我,我好像後知後覺地領會到他所說的玩笑似的,翹了翹嘴角。
倒不單純是為鄭昕澤的慘相感到快意。
來昀市這幾年,我有時會覺得我和阿夜都變了。他身在那樣的高門裏,身邊是飲馔聲色,也是刀槍劍戟,所以我再遇到他的時候,他才那麽懶散、淡漠、事不關己。
只是看他揍人這個樣子,分明還是蘆陰鎮上那個貓嫌狗憎、逞性妄為的少年郎。
他最知道怎麽惹人生氣,也最知道怎麽哄人開心。
最會給別人制造爛攤子,也最會給自己留餘地。
心裏有種渙然冰釋的感覺,好像突然之間又有了精氣神。
他牽我再次落座我也沒拒絕。
“好餓……嗯,你嘗嘗這個。”
跟阿夜一塊,我的顧慮、道德感和羞恥心總會抛到九霄雲外。
仿佛一點也感覺不到把別人生日會攪和得多麽糟糕,我倆坐在還未清掃幹淨的狼藉裏,坐在各異的眼光中,安然自得,沒臉沒皮。
“梁哥,我先去房間休息了。”鄭昕澤蔫不拉幾地打了聲招呼,又瞟了我一眼,準備離開。
本來沒想窮追猛打,但我可能是喝多了,那個眼神怎麽都覺得是挑釁,躁意一下被點燃。
我揚聲叫住他:“等等。”
從吧臺那裏挑了烈性酒,帶着醉意靠近鄭昕澤,遞過去,笑吟吟的:“鄭少,說好多一起出來喝酒,今天我敬的酒您可一滴沒沾,這杯不能不給面子了,算我給您賠罪,請。”
鄭昕澤看着我,臉色一陣紅一陣白。
梁驿可能是耐心告罄;“江少爺,少耍威風了。他傷成這樣,你讓他喝酒?”
“阿夜,你說呢?”我歪過頭問。
周羨夜笑笑:“這有什麽好問我的,鄭公子總不會這點面子都不給你。”
鄭昕澤一抖,僵硬地從我手上接過酒杯。
我看他慢吞吞的樣子,直接說:“快點吧,一杯酒要不了你命的,但是枕頭風就不一定了。”
他們敢這樣對我,不就是篤定了我還跟從前一樣,只會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嗎。這裏除了周家梁家,有誰真的有膽子動程徙南的人。
我能感覺到所有人都看向我。像看一個招搖過市的娼婦。
在座都是人精,阿夜在這裏,再沒有先前那種竊竊私語,但每個人都在交換目光。
我知道他們會怎麽編排我。
狗仗人勢,狐假虎威,媚上欺下,小人得志。
也不是編排吧,還有比這些更能形容我這副嘴臉的嗎。
在我的逼視和衆人的沉默中,鄭昕澤終于臉色鐵青,把那杯酒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