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1.
“生日快樂。”
禮品袋遞過去,梁驿沒伸手,示意旁邊的人接下,目光掃過我,皮笑肉不笑地說了聲謝謝。
他今天有特意打扮過,換了發型,穿一件雲杉綠的薄風衣,修身的牛仔褲顯得腿很長,左耳上戴了枚貓眼石的耳釘,整個人看上去很清貴,慵慵懶懶地靠在那張孔雀椅裏,像時尚雜志上的男模。
放在兩年前,我可能會因為他的态度手足無措,送完禮物就不好意思再待下去,時至今日我的臉皮已經厚了很多,自己找地方坐下來,耐着性子看風景。
游艇在碼頭漂着,艙棚間垂下煙藍色的鳳尾草,枕着粼粼細浪一沉一浮,仿佛霧凇林在風裏輕輕地搖曳。聽阿夜說派對是梁驿媽媽的手筆,看得出場景布置花了不少心思,前方舞臺都是桉樹枝花環綴成的,水晶拉旗和金屬扇花折着冷感的光,碎掉月影般刻在背景牆上,一支外國爵士樂隊唱着我聽不懂的歌。落英飄墜,夜風裏夾雜着很淡的香氣。
可惜來玩的人對這種氛圍并不感冒,換成燈紅酒綠的夜場搞不好更适合。
梁驿今晚只邀請了十幾個朋友,但也夠鬧騰的,之前我還在甲板上就聽見喧嘩聲,幾乎蓋過了背景音樂。他的朋友圈子跟周羨夜的有重合,大多數人我都見過,只是不熟。阿夜在的時候他們還會跟我客氣幾句,這種情況下,少有人會跟我多啰嗦。我上來之後他們噤聲一陣,然後就是更放肆的高歌笑語,仿佛病原體入侵時整套免疫系統都在奮力排外。
我不是死人,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太有刺探意味,想裝作無所察覺都難。我能做的只有不給任何反應,反正他們遲早會覺得沒趣,或者憋不住地湊過來撩撥一把。好在樂隊沒一會兒就撤了下去,一群比基尼女孩上來走秀,身上敷着的金粉像星光灑在白浪上,那些人的注意力慢慢被吸引了。
如芒在背的感覺消失,我換了個舒服點的坐姿,窩進椅子裏,一邊喝酒,一邊看蛋糕師現場裱花。
裱花臺不疾不徐地旋動,玫瑰色的奶油霜密集地綴在抹面上,仿佛一片絢爛出奇的菱錳礦。滟滟的粉,讓我想起江柚成人禮的那冊影集,十八歲少年在保加利亞的玫瑰叢裏揚唇而笑,風華正茂,歲月靜好。
幾年過去,他的身邊依然是鮮花、榮譽,是豔羨和關切的目光、來自長者的疼愛,他遠渡重洋,學成歸來。
同樣的年歲,我也總算是踏上了正軌。
我和江柚,這兩條短暫相交後便漸行漸遠的線,明天起就要重合了。我知道我要做好心理建設,可一旦設想就忍不住要逃避。
日後必然生出的比較心,來自外人的,家人的,還有我自己的。
因比較而生出的遺憾、嫉恨、怨怼和痛苦。
不是他的生活不再順風順水,就是我的人生又一次七零八落。
侍應生上了幾輪酒,我喝得已經有些臉熱,周羨夜還沒到。往入口處看了看,收回目光時瞥到梁驿。他臉色實在不怎麽樣,換做平時我倒樂得看他笑話,但今晚不僅是他一個人被放了鴿子。
周羨夜說好在碼頭等我一起過來的,我到了之後打電話找他,打了四五個他才接,一聽就是前一晚鬼混過了頭,人還沒睡醒,懶懶地應聲說就來,又優哉游哉地讓我先去。他常住的那套房子就在白桴江邊上,從我打電話開始算,他早該趕到了。
不打算把一整夜都消磨在這裏。摸了摸酒熱的耳垂,八點開船,我再待一刻鐘就走。
有人從旁邊桌擠過來,一屁股坐在我對面,跟梁驿推杯換盞的:“梁哥,生日快樂啊,來來,咱倆幹一個。”
是鄭昕澤。
眉心突突地跳起來,心越發煩亂。這逼每次碰面少不得要跟我陰陽怪氣幾句。
果然,他還沒跟梁驿講過兩個來回,突然浮誇地訝異一聲,裝作剛看見我的樣子:“哈,這不是江大少爺嗎?好久不見啊。”
我猶豫一下,還是側過臉,敷衍地點頭笑笑,算是打過招呼。
誰知道鄭昕澤直接哥倆好地挪到我旁邊來了:“你可真是個大忙人。哥幾個還開玩笑,說你先前不是一直黏在阿夜屁股後頭甩不脫,現在怎麽還難得見上一面。”
我撐着嘴角的弧度:“哪裏的話,那是不趕巧,今——”
他沒等我說完,語調微揚:“我就納悶了,江少爺既不上學也不工作,比人炒鹹菜放鹽巴還閑,怎麽連跟咱們出來喝個酒泡個妞的功夫都沒有?整天跟個黃花閨女似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知道的還以為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呢。”
他跷着腿,舉起酒杯,嘴角上挑,“總不會是在繡花吧。”
旁邊幾個女孩子嬌笑起來。
他句句帶刺,腔調卻滑膩得很,一副跟我關系不錯的樣子。我不會被這種無聊的玩笑激怒,但還是膩煩得要死。
忽略過他說的有的沒的,我傾了傾酒杯應付道:“喝酒嘛,好說,這杯我敬鄭少了。”
我沒指望他接了這個賣好就消停,不過這好歹是別人生日會,總不會有人想搞得大家都下不來臺。
鄭昕澤看着我把酒幹了,自己的酒杯往邊上一擱,又裝模作樣地開腔:“唉,到底還是梁哥有面子啊,都沒聽他說請了江少,沒想到也不用特地邀請,江少就肯賞光赴宴嘛。”
言下之意是我上趕着倒貼。
我下意識地看了梁驿一眼,他的确沒邀請我,但他不會不清楚是阿夜讓我過來一塊玩的。
梁驿察覺到我在看他,淡淡地回視,又是一個沒有任何笑意的笑,然後很無所謂地低下頭玩手機了,仿佛默認了我是個涎皮賴臉的不速之客。
我哪能指望他幫我說話,只是想着想着我真是一肚子怨氣。雖然今晚本就沒打算在江家待着,但如果不是周羨夜叫我,我也不會來這裏自找沒趣。現在我跟這些人冤家碰頭,他自己卻不知道跑哪裏逍遙了。
已經坐不下去,但鄭昕澤一開口我就離席,搞得自己好像真的是蹭宴被拆穿了一樣。
我怕越接話他越找茬,索性當做沒聽見他在放什麽狗屁,靠回座椅,有一下沒一下地玩着扶手上的紫羅蘭穗子。
我都沒搭腔了,鄭昕澤獨角戲還演得自在得很,東拉西扯明嘲暗諷的,八婆都沒他嘴碎。
“江少——”他再一次揚聲,卻被梁驿打斷了。
“他人呢?”
我擡眼,梁驿還在玩着手機,正眼沒給我一個。仿佛剛才那個低而清晰的問句不是他抛出的。
我一時都沒反應過來他在跟誰說話,問的又是誰。
梁驿見我不答,偏過臉來,細碎耳發下貓眼石淌過零零碎碎的光。
他嘴唇動了動:“我問你周羨夜呢?”
那個語氣真的挺像是質問的。他不是沒有周羨夜電話,人不來,他拉不下臉催,就遷怒我,真是有毛病。
睫毛微微斂下來,我壓下暴起的情緒,聊家常一樣說:“阿夜呀,昨晚我倆胡鬧,喝多了,今早怎麽叫都不起來。”
“你和他……”
“我怕他把梁少生日忘了,出門前還提醒了幾遍呢,結果還是拖拉到現在,也不知道還來不來。”
梁驿身邊氣壓更低了。
右手邊一個青年觑了眼他:“梁哥,要不,我給阿夜打個電話呗。”
“打什麽,他愛來不來。”梁驿冷笑,“過兩分鐘叫人開船。”
我抿出一個笑來,佯作無奈地說:“我替他說聲抱歉啊。”
梁驿微微眯起眼,打量我,表情有點冷漠又有點譏诮,“少在那裝腔作勢,你算什麽,也配替他道歉。”
我語氣悵然道:“也是,梁少跟阿夜五六年的朋友了,過生日阿夜沒過來你都不生氣,我跟他不過是竹馬,比你們稍稍多幾年交情而已,還是別把自己太當回事。”
我沒看梁驿臉色,做出看時間的樣子劃了下手機,露出溫文有禮的笑容:“時候不早了,我就不跟你們一道了,祝你們玩得開心。”
事實上我刺激完他并沒覺得痛快,反而堵得慌。
或許是因為我對梁驿有共情,今天又是他生日;或許是我很少明面上刻薄別人,總覺得下一秒就會招致報複;也或許是那個女人十幾年來灌輸的那一套還在麻痹我的神經。
起身的瞬間我的心情分明更糟,像是身體裏住了個走丢的小鬼,怨毒又無助,不停地吐出幼稚的詛咒。
我不知道自己的姿态像不像落荒而逃,以致被鄭昕澤按住肩膀時,有點驚吓到。
“別呀江少,這才來多久啊就等不及走,有什麽事這麽着急?還是說,看不上我們這些人哪?”
我用了點力氣掰開他手臂,站直了身體,仍是笑笑:“沒辦法,家裏管得嚴。”
他看着我,眼裏漸漸浮起幾分惡意。
“這就是江老爺子的不對了,甭管什麽蛋,在山雞窩裏焐十幾年,也該一身騷了,你把它圈着養着供着,這騷雞就能變鳳凰了?”
我杵在原地沒動,不清楚自己臉上是什麽表情。
鄭昕澤以前很喜歡用類似的話羞辱我,他們都看得出那是我的痛腳,只要一踩我就急赤白臉的,整個人發燙,想蹦又蹦不起來,想罵又不敢罵的樣子,估計挺好笑吧。
頭顱裏湧動的燒灼感慢慢退下去。
我問他:“你有完沒完?”
“喲,怎麽還生起氣來了,”鄭昕澤見我變臉,反而更來勁,“江少爺是今非昔比了,輕易還說不得,看看這小腰板都比以前挺得直了,也不知道是誰給的底氣。”
他陰陽怪氣一愈加嚴地停頓了一下,恍然大悟般說道:“是不是程徙南啊?”
“阿澤。”梁驿冷不丁出聲。
“哎,我又沒有惡意,不就是好奇嘛,難道大家不好奇?江枳你跟程徙南到底什麽關系呀,不會真像我們想的那樣吧。”
鄭昕澤聲音很大,其他桌的人都往這邊望了,給我一種周遭突然死寂的錯覺。
然後是嘀咕聲,竊笑聲。被江風清晰地灌入兩耳。
“你別生氣啊,可不是我說的。主要我們家那幾個阿姨嬸嬸的,年紀大了就愛嚼些八卦,總想讓我打聽打聽,你到底是程徙南的野種呢,還是姘頭啊?”
他語氣暧昧地湊近,盯着我,似乎不想錯過一絲細微肌理波動背後的難堪。
“別說,江少這張臉雖然有點破相,也算得上我見猶憐……我說錯了,雞要長你這樣,未必不能飛上枝頭變鳳凰呀。正好,這裏這麽多妹妹,不如江少教教她們,怎麽才能把個有權有勢的老頭迷得神魂颠倒,好叫我們也見識見識你的手段,以後養小玩意兒的時候也長個心眼。”
從幾天前開始就一直堵在我胸口的那股郁氣,時而洶湧時而平息,終于在這一刻坍圮了堤壩。
“你想見識嗎?”
我注視着鄭昕澤,擡起手,慢慢解開外套的扣子。
他露出鄙夷的表情,正要說什麽。我活動開肩臂,一拳砸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