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秘密
齊管竹承認他是和齊岩松一樣的人,以前的溫柔體貼是假象,他體內始終有殘酷的一面。
所以他不敢面對弟弟。
齊莠是和他截然相反的存在。
每當齊莠用那種天真稚氣的眼神追随他,他停下來看着弟弟,心頭都如同被火燒灼般難熬。
齊莠站在他面前,他就越能清晰意識到。
——遲早有一天他會守不住這個秘密。
齊管竹第一次打架陣勢大到學校聯系家長,他沒想到齊莠會來。
醫務室彌漫着藥物的味道,窗戶半敞,他坐在椅子上正好能看到裸露在外的天空,澄澈的藍映在眼底又化作無盡的深淵。
蔣璐的哭聲先入耳,她顫抖的聲線、無力的哽咽,以及觸碰他傷口的手指都被齊管竹忽略了,直到眼前多出一道人影,用尚處在少年期的清脆柔軟的聲音輕輕叫他“哥”。
齊管竹不知道自己該以什麽表情面對齊莠,他努力放松下來,想說幾句打趣的話,想做一個好哥哥,心口卻有什麽叫嚣着。
這是他的弟弟。愛粘着他,什麽事都依賴他,永遠長不大的弟弟。
告訴他。
告訴他吧。
把什麽都說給他聽。
然後自己解脫。
齊管竹害怕那雙懵懂的眼,害怕齊莠眼睛裏滾落下的淚珠,害怕他用帶着哭腔的聲音問他“疼嗎”。他看到淤泥中生長的醜陋的自己,每走一步都拖帶着惡臭的泥漿,他不該呆在齊莠身邊,他不能……他無法确信自己能守住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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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莠是他在這世上唯一可以愛的親人。
哪怕一年後齊若梅來找他,他也依舊覺得齊莠是這世上唯一一個會跌撞着擁抱滿身荊棘的小傻子。
如果他不逃,如果他留下來——他一定會毀了他。
所以他走了,不再找蔣璐要錢,一天打兩份工,沒課的時候泡在酒吧,穿服務生的衣服,端盤倒水,無視女人朝他抛過來的媚眼,在燈紅酒綠的喧嚣中清醒活着。
因此齊莠找他的時候他時常不在,一個電話被招呼過去,看着自己弟弟那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樣,齊管竹氣不打一處來。
那陣子他們的關系十分不好,吵着吵着齊莠就先紅了眼眶,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齊管竹就要妥協下來,他想如果克制不住自己的脾氣,那幹脆沉默好了。結果起反效果,他不知道齊莠有多害怕他沉默,害怕自己被讨厭又忍不住用更多尖銳語言掩飾自己。
他們就在這些争執中度過一部分年月,沒有和解,有的僅是一些刻薄的對話。
在齊管竹心裏齊莠始終是個沒長大的小孩子,無時無刻不顯現自己的存在感,每天都在他腦海裏叫嚣,像羽翼未滿的雛鳥叽叽喳喳,固執又稚嫩。
那時候他已經和齊若梅見過面,他拒絕那筆錢,齊若梅就堅持不懈地找他,說他不要這筆錢可以,但總該和姑姑多說說話吧。
于是每隔幾個月,齊若梅就來找他吃頓飯,她已經三十多歲,一直保持單身潇灑過日子,把這個侄子當做兒子來疼也不是什麽難事。一來二去兩個人熟絡起來,有些話就不是那麽難開口了。
“你媽的事……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齊若梅把話說完看着對面扯着春卷邊聽她講話邊吃東西的齊管竹,他看上去毫不在意,輕飄飄投過來一個眼神肯定了她的猜測。
齊若梅啞然。
“你……”不恨她嗎?她不敢問,這種事要怎麽回答呢,上一輩的恩怨沒必要再重提,她剛開了個頭就說不下去,話又繞回到最常談的事情上,“真的不打算要那筆錢嗎?”
不等齊管竹回答,齊若梅又補充道:“我哥……你爸爸他其實不容易,”她雙手糾纏在一塊,“他其實很在意你,希望你成才,這筆錢姑姑希望你收下,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你也盡量找我,我能幫的一定幫你。”
“我吃飽了。”齊管竹當做沒聽見,椅子錯後發出聲響,他起身身後響起齊若梅的聲音,“再怎麽說他也是你爸……你就當做這是他的賠罪,你收下,你收下我心裏也好受點。”女人說完掩起臉,疲憊的一聲嘆息,她怎麽會不知道。雖然沒有看着齊管竹長大,但她知道自己的哥哥是個怎樣的人,他給孩子帶來多大的壓力。
那裏面有愛嗎?她不知道。拟定遺囑的時候齊岩松又在想什麽?他是不是想到這個一直被他嚴苛對待的兒子,想到自己始終虧欠着一份父愛……又或者只是單純因為齊管竹流着和自己一樣的血液。
沒人知道。
人死化灰,之後的一切全憑猜測。
從飯店出來後齊管竹沒有立刻返回學校,他去酒吧,這一次是做客人,坐在吧臺上灌下一杯杯辛辣的液體,喉結上下滑動,透明的酒液順着下颌流至脖頸,随呼吸起伏跳躍,男人眼裏有一道光,微弱、細小,明明滅滅閃耀,危險又致命。
有人躍躍欲試想去搭讪,相中齊管竹的長相,看中他身上凜冽不羁的氣質,想要擁有一個夢幻的時刻……卻被一通電話擾了美夢。
男人接了電話,不帶絲毫留戀地踏出門。
齊管竹到宿舍的時候齊莠已經吃完一袋薯片,坐在他哥的鋪上腿卡着床欄搖晃穿鞋的腳。
“齊莠,我說多少次穿鞋不許上我床?”齊管竹走進去,拽掉齊莠腳上的一只運動鞋,白色襪子包裹少年的腳面,齊莠把另一只鞋也踢掉,盤起腳坐好,聳聳鼻子像嗅食的幼獸,露出嫌棄的表情,“你又去喝酒了。”
“關你屁事。”齊管竹說着拉開椅子坐下來,仰頭看着霸占他床的小鬼,敲敲桌子,“給我下來。”
“不。”齊莠說着還攬一攬自己的腳踝,雙手把着小腿,“我等你半天了,你才回來。”
看吧,他的弟弟,脫口而出任性的話,好像全世界人都應該為他停住步子。
齊管竹自然知道什麽法子能治他,一只手半搭在下巴上不再回他的話。
靜了一會兒,齊莠主動下來了,踩着他的拖鞋嘴裏還犟着:“你以為我想來?媽讓我問你下周長假回不回去,你最好別回來,回來媽又要念叨我。”
“我猜你電話沒丢?”
齊莠沒聲了。
“發條短信不就好了?幹嘛特意過來一趟?”
同寝室的胖子探出頭來,“哎,齊管竹你少說你弟倆句,一會兒又該……”哭了。
齊莠沒哭。但比哭還令人心疼,他抿起嘴角,眼角發紅,垂落下的短短發絲蓋不住眼睛。
齊管竹側過臉觀察,齊莠低低啞啞說了聲“滾”。
齊管竹自然沒有滾,從椅子上起來,把弟弟按在座位上蹲下身給他穿鞋,像伺候祖宗一樣伺候齊莠,鞋帶綁好了拍拍他的腦袋,“行了,別偷偷給我抹眼淚,我是打你了還是罵你了?”
齊莠擡起頭,“是媽讓我來的,你以為我願意來?”他說那些不成熟的話,發洩自己的情緒,絲毫不管會不會傷到別人,“你躲着我幹嘛,你以為我樂意見你?”
齊管竹嘆了口氣,手掌按在弟弟的腦袋上,“知道了,下周是嗎?我不知道我這邊什麽情況,要是回去我會提前說。”
或許不會全世界的人都為齊莠停下腳步,但是他的确會為了齊莠停住腳步。
為了他的弟弟,眼前這個什麽都不知道僅憑自己心意行動的少年,齊管竹願意當被憎惡的對象,當不通人情的哥哥。
他一點也不想看到齊莠哭。
齊莠走後,宿舍空下來,齊管竹靠坐在椅子上,對鋪的胖子再次探出頭,“怎麽,心情不好?工資又被扣了?”
“沒。”
他坐不住,半小時後出門打算去操場跑步卻在宿舍門口看到坐在樓梯上的齊莠。
“你怎麽沒回去?”齊管竹遠遠叫了他一聲,齊莠肩膀一抖。
齊管竹走到他身邊,發現齊莠在偷偷哭。
“怎麽了?”齊管竹坐到他旁邊,猶豫半晌還是問出口,是自己都沒想過的溫柔語氣。
那是第一次,在他們互相找茬争吵這麽久後第一次,齊莠示弱了。
“你、幹嘛怒氣沖沖地進來?”齊莠開始告狀,“你吓我一跳。”
齊管竹小小遲鈍了一下,意識到是自己情緒不好吓到弟弟了,“那不是沖你。”
“那是對誰?”
沒有回答。
齊莠用手心蹭掉眼淚,像受傷舔爪的貓兒縮成一團毛絨絨的可憐。
“對不起。”齊管竹朝弟弟道歉,是他沒有收斂好情緒。
齊莠把臉抵在膝蓋上,“你為什麽不回家?你和媽吵架關我什麽事啊?”像不懂事的叛逆期的小孩子,他說到最後放輕了聲音,不知道是想讓別人聽見還是不想讓別人聽見,聲音喏喏的、細小又可憐,“……你來看看我啊,我想你。”
這就是理由了。
非要死守着齊莠的理由。
他是個糟糕到不能更糟糕的人,靠酒精和香煙麻痹自己,在無水的海洋翻絞墜落,唯有齊莠一遍遍把希望抛給他,告訴他還有人需要他,把他從深淵裏拽出來,在沒有空氣的海岸遞給他氧氣。
他什麽都不能跟他說。
他要守住秘密。
他要齊莠的眼裏始終是澄澈的光,可以任性得到任何自己想要的,他把什麽都給他。
——包括他自己。
作者有話說:所有情感都複雜,我僅能展現出來一部分,每個人的解讀都不盡相同,我還挺喜歡看到那些各色各樣的見解,很開心有人認真思考并給出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