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鋒石橫複仄
第072章 鋒石橫複仄
兩日後。涼州城外。
這陣子北境的氣候, 在中原已經可稱為名副其實的“隆冬時節”——不刮風的時候屈指可數,刮起風的時候,有時還會夾着砂礫大的冰粒子, 雖然不起眼, 撲到臉上卻是生疼。
戍邊的将士們的皮膚,黑是底色,近看卻有被冰刀一樣的風拍打出的細密的血點。
羅當頂着這麽一張臉,滿眼期待地等在西城門外, 遠遠看見城中兩騎人影踏飒而來, 臉上便露出有些孩子氣的興奮笑容,一夾馬腹迎了上去。
“将軍!”
叔山梧微微颔首,他只帶着決雲一人,沒再要多餘的人跟着。
“将軍,您穿得也太單薄啦!”羅當打量叔山梧,實在替他感到冷——叔山梧依舊是一身單薄的黑色騎裝,同色的鬥篷随風鼓動。
“将軍從小長在西境, 凍慣了的。”
決雲看了一眼主子, 叔山梧的習慣, 上戰場時穿着戎甲本就笨重,他作捉生将時, 貼身戎服從來都是力求輕便。
羅當吐了吐舌頭:“将軍體格可真好。西洲已經下過第一場雪, 貴人送來的寒衣,行營裏的弟兄們早都已經穿上了。”
決雲瞪了羅當一眼,這大兄弟真是, 動不動就在主子面前提那禁忌的名字。
叔山梧卻面色如常, 拍了拍羅當的肩膀:“你是中洲人氏,西北的氣候自然需要時間适應, 慢慢就會習慣的。”
“貴人出行,閑雜人等讓道——!”
身後突然傳來動靜,三人撥轉馬頭讓到一邊,卻見一輛錦緞包圍的香車在帶刀侍衛的圍繞下緩緩駛出城門。
決雲循聲望去。涼州城內坐着這樣的車架出行的女眷不多,眼前這車裏坐着的,應當便是鄭來儀。當他看到馬車外騎着馬一臉警覺的戎贊,更加确認了車裏人的身份,下意識便轉頭去看叔山梧。
叔山梧按住辔頭,視線随着那馬車緩緩移動,看着它一直駛上了向西的官道。
“這麽冷的天,貴人這是要去哪兒啊?——将軍,我們也走吧。”羅當湊上前,低聲請示叔山梧。
叔山梧眸光微動,略一颔首,夾了下馬腹。
三人行進的節奏不緊不慢,始終與馬車保持着一貫的距離。決雲跟在叔山梧的後面,壓抑着心中的不耐,數度瞟向前方的馬車,欲言又止。
叔山梧帶兵一向是疾行軍為多,可按照他們眼下的速度,大概半個月也到不了西洲行營。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羅當,他倒是十分松弛随意,主子快些,他就跟着快一些,主子放慢速度,他也便稍稍勒馬。
“看樣子貴人和我們一個方向啊……不會是特意為了送将軍吧?”
這個羅當,又發癫了。決雲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這麽走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到了一間茶寮。鄭來儀的馬車在茶寮外t停下,紫袖率先從車裏鑽出,将鄭來儀扶了出來,戎贊緊跟在後。車夫将馬車拴在了一旁合抱粗的大樹上,看着是要在這茶寮停腳。
茶寮中此時已有了一隊客人,道旁停着一排車馬,數量規模不小,看樣子是個胡商的車隊。
眼下的時節,道上已經沒有什麽行人商旅,這日估計是財神爺顯靈,竟讓這間小小的茶寮爆滿。老板娘是個胡姬,面上生了一對酒窩,動作頗為利落,正笑呵呵地跑前跑後,親自端茶倒水。
露天的一張四方茶桌前,坐着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衣着華麗,看樣子便是商隊的主人,這胡商臉上還有一條十分明顯的疤痕,從右邊的眉骨直接到左邊嘴角,看上去有些吓人。那老板娘正親手給他倒着茶,一邊嘴不停地說着些什麽。
羅當看了那胡商一眼,總覺得有股說不出的怪異,正在琢磨是哪裏不對,叔山梧已經勒住了馬。
三人停在荒山道上,遠遠看着百步之外的茶寮前,紫袖扶着頭戴帷帽身披兔毛鬥篷的貴人從馬車上下來,徑直走到了那張四方茶桌邊,挨着那面目猙獰的胡商坐了下來。
“那胡商……”決雲眉頭擰了起來。
“嗯,我也覺得怪怪的——啊!那是個女的?”不愧是西洲軍第一斥候,羅當此刻已經看了出來。
那胡商雖然面容猙獰,但皮膚底色卻白的發亮,舉手投足間更有難以掩蓋的陰柔氣質,大概是為了掩蓋真實身份,才假扮成這副模樣在外行走。
叔山梧的視線幾分銳利,他看見那胡商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幾個月前,出現在大祈射禮上的鹘國貴賓——麗笙公主。
或者準确些說,是假扮麗笙公主的那個侍女。
那日在武德殿偏殿外見到麗笙公主的那個婢女時,他便有種奇怪的感覺,與叔山尋和叔山柏對峙過後,那種奇怪更加突出。後來他動用手下的情報網絡,查知鹘國的麗笙公主确實到了大祈,但并未以真身份露面。
鄭來儀似乎和麗笙公主關系匪淺,二人後來還曾單獨見面。射禮上季進明出事的幕後推手已經不難推斷。
叔山梧眸光微斂。鄭來儀有一句話并非純為負氣之言,自從自己從邊關回到中原,與她在鶴臯山相遇之後,他的一切行蹤似乎都在她的密切注視之下。幾次與叔山氏有關的大事發生,背後均有她操縱的痕跡。
在叔山氏迅速崛起的同時,鄭氏也在不着痕跡地于中樞和邊鎮布局,隐隐與他們隔空對壘。
叔山梧意識到這一點,倘若換一個人,或許早就被他用了手段,将這樣危險的因素扼殺在搖籃裏。
但現在,他只是隔着樹影,神色複雜地遠遠看着她。
從叔山梧的角度,只能看見鄭來儀帷帽輕紗下依稀的側臉,她薄唇微動,不緊不慢地說着話,她旁邊的“胡商”則神色認真地聽着,不時颔首,偶爾答一兩句。
“走吧。”
叔山梧看了一會,突然道。羅當還沒反應過來,決雲已經跟着叔山梧調轉了馬頭。
“哦、我們不跟了麽?”羅當還有些反應不過來。
“她是來接人的,和我們不同路。”
叔山梧扔下這麽一句,一鞭催快了馬。決雲和羅當跟在後面,也便快馬加鞭,踏上本來的路線,三騎馬一路繼續向西。荒蕪的大道上一時只餘滾滾塵煙。
茶寮中,犀奴見鄭來儀話說一半突然停了下來,眼神微微發散,便覺納悶:“……鄭姑娘?”
鄭來儀收回視線:“……嗯。除了馬匹,駱駝、牦牛等也需要,受降城牧場很快就能恢複,可以讓前方起運,盡量趕在大雪封路之前送到目的地。”
原本她去瀚州,就是為了考察受降城馬場的設施,誰知卻遇上吳庸叛亂,只能被迫更改了計劃。
“明白。”犀奴點頭。
“這裏不宜細談,我已為你們安排好了下榻的地方,先随我進城吧。”
“那便多謝貴人。”
犀奴順從地從桌邊站起身來,粗聲說了句:“出發吧。”随手摸出一缗錢來,扔在桌上。環繞在犀奴四周候命的人紛紛起身,跟在她的身後走出了茶寮。
“多謝老板!老板發財,下次再來啊!”老板娘揚聲說着家鄉話,笑着将錢串子收了起來。
犀奴帶着一整支馬隊,随着鄭來儀進入涼州城。一行人完全安頓下來後天色已晚,戎贊帶着商隊裏的人去辦理文書。鄭來儀做東,在涼州城最大的酒樓宴請犀奴一行。
酒樓的老板見準節度使夫人親自做東,倍加慎重,親自帶着人在侯在包廂外等着吩咐。
鄭來儀眼神淡淡掃向門外候着的一排人影,紫袖便立時明白了她的意思,快步走到廊下,對那老板道:“這裏不用伺候了,去忙你們的吧。”
老板連忙笑着點頭,帶着人離開。
鄭來儀看着紫袖将門阖上,繼續方才的話題:“除了馬匹,馴養師也需要随同一起抵達受降城,貨物批狀和人員過所你們不用擔心,只是要盡快。”
犀奴點頭,她看着鄭來儀思路清晰地梳理市馬的一應事宜,突然道:“婢子有個問題,想請教貴人。”
原本要親自前來的麗笙公主因為一些急事無法出境,只能讓犀奴代替自己來和鄭來儀交易。麗笙公主授權她以一匹鹘國馬換十五匹絹的底價和鄭四小姐談判,出乎她意料的是,鄭來儀并未怎麽砍價,便痛快地接受了報價,只是條件要盡快交貨。
“你說。”鄭來儀放下手中的茶杯。
“鄭小姐為何會選擇我們?”
鄭來儀揚了揚眉,緩緩看向她。
“據婢子所知,我們比圖羅和沮渠的價格并無太多優勢,大祈的皇家馬場都優先選擇圖羅馬……”
犀奴所說不錯。隴右乃至河東的官營牧場中,豢養的戰馬九成來自圖羅和沮渠。但此時的大祈不會想得到,有朝一日中原王朝會以一匹馬四十匹絹的價格,重金求購鹘國戰馬。
而鄭來儀收購馬匹的價格,對鹘國來說無益于雪中送炭。她幫助麗笙公主在鹘國站穩腳跟,讓她有和拔灼談判的底氣。這便是那日雙方在玉京城外達成的交易。
鄭來儀抿唇,神色莫測。
她選擇這個當口離開玉京,随着嚴子确一同就藩,除了推進與鹘國市馬之外,還有另一個原因:受降城馬場位于連接涼州和西洲伏羌驿一線的糧馬補給線上,會是來日兵家必争之地。雖然此刻叔山氏是恭順于朝廷的重将,但來日的格局卻很難預料。無論內亂或外戰,她都要做好萬全準備。
這樣的原因,自然也不能與鹘人明言。
“做生意的人總會說這麽一句話:不要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裏,馬匹乃是戰略資源,對大祁而言從沒有足夠的時候,這麽一樁穩賺不賠的生意,別人既然能做,我有什麽做不得?”鄭來儀沖着犀奴眨了眨眼,“——無論什麽時候,人也不會和錢過不去,對吧?”
犀奴笑了笑,似乎并未完全信服她口中的理由,卻也不再追問。
就在這時,包廂門被人敲響,紫袖過去開門。
店小二手中端着一盆冒着熱氣的紅羊枝杖,羊架在銅釺上,盆裏的炭正燒得發紅。門一開,香氣立時飄進了屋內。
“給貴客上菜了!”
紫袖吸了吸鼻子讓開身子,那小二快步進屋,将烤羊端正放下,從盆底抽出一把分肉的快刀,躬着身開始為客人片肉。
鄭來儀的視線在燒紅的銅盆上定住,想起上一回看到這道菜,還是在叔山尋的燒尾宴上,淡淡移開了視線。
犀奴多看了那低頭分肉的小二一眼,眉頭微皺。
有外人在,二人便沒有怎麽說話,偶爾一兩聲碗筷輕碰的聲音,便再無其他。
外面也安靜得很,不知是不是老板有意為貴人清場。
“你的家鄉是哪裏?”百無聊賴間,鄭來儀開口問一旁的犀奴。
犀奴手中捏着切肉的刀,正要放下答話,變故倏然發生。
“哐當”一聲,那垂頭削肉的小二一腳蹬開了面前烤羊的火盆,尚在燃燒的滾炭骨碌碌滾到了地上鋪着的氍毹上,立時竄起了火苗。
火花四濺中,小二手握長刀,埋頭朝鄭來儀沖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