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随風潛入夜
第068章 随風潛入夜
兜帽下是個褐發紅須, 形容粗犷的胡人。他緩緩舉起一支金色的權杖,那權杖形似人類的胫骨,上面鑲嵌着各色寶石, 隔着老遠都能看見光芒奪目, 大約是象征首領之位的權柄。
叱羅必莫名揪t緊的心登時放松下來,繼而卻陷入了更大的絕望:這一幫胡人顯然來自關外,卻不知是從哪裏冒出來的,沿途的驿站竟沒得到任何告警。看來吳庸和他們勾結已久, 早已做了周密的安排。
那首領身後, 一個帶着面具的侍從縱馬上前,昂着頭粗聲吼了幾句。雖然說的是叱羅必聽不懂的語言,卻也知道他們是在不滿吳庸質疑首領的身份,對他們的頭目不敬。
褐發首領卻不以為意地一擺手,仰頭看向城牆上,粗聲道:“吳大人這回可以放心了吧?” 說的卻是漢話,雖有些口音, 倒還算标準。
吳庸呵呵一笑, “放心!放心!沒什麽不放心的!首領不要介懷, 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他手一招,城門緩緩打開, 首領一手持缰, 帶隊踏上了浮橋。
“他們進去快一個時辰了,應該差不多了吧?”
決雲藏在一塊巨大的山石後。他身後的密林中,無數兵士埋伏在荒草灌木之間, 如同潛伏暗夜的猛獸, 瞄着遠處燈火通明的城池,雙眼閃爍着銳利的光。
他們都在等待着一個指令。
叔山梧一身利落玄色胡服, 隐匿于暗處。樹葉間漏下的月影照在他抹額上,黑曜石閃耀如夜星。與身後緊張蓄勢的士兵們不同,他架着一條腿,半阖着眼,姿态頗為松弛。
“不急,再等等。”
“這吳庸真是被利欲熏了心,看到金子就連什麽都忘了,我還以為他瞧出了破綻,就差準備拼命上去一搏了!”決雲壓低聲音,語氣中不無鄙薄。
“喬參将的胡人腔調學得真不賴,連我都聽不出來他原本的口音了……”
“那也不看看是誰教的?”
“副使大人也太厲害了,那姓吳的反應都在他預料之中,叫咱白捏了把汗!”
叢林中埋伏的士兵們低聲議論着。他們後方的土坡裏傳來掙紮的動靜,一個士兵随手拿起一塊石頭向後一扔,随即便有悶悶的哀聲響起。
“別亂動!再吵結果了你們!”
那士兵身後是一個巨大的土坑陷阱,陷阱裏躺着十來個灰頭土臉的胡人。為首的衣飾華貴,然而手腳被縛,口中塞着麻核,略一動彈就會被上面扔下來的石塊砸中,面色痛苦地直哼哼,實在狼狽不堪。
“活該!”
負責守着這幫俘虜的士兵呸了一聲,“——教你們知道,跟那姓吳的串通一氣沒什麽好下場!”
“噓,小聲些!有人來了……”
叢林中瞬間恢複靜谧,衆人齊齊注視之下,有個人影自城池的方向一路飛奔,迅速朝着他們所在靠近。
“主子,是羅當回來了。”決雲壓低聲音。
叔山梧睜開阖着的眼,那人影到了近前,在他面前單膝跪地。
“大人,已經安排妥當。吳庸陪着喬參将進了他的私宅,正在設宴款待。”
“城裏情形如何?”
羅當回道:“這個吳庸,手下都是一幫酒囊飯袋,以為大事已成,都松懈了不少。連守城的士兵都已經離開了崗位,城中不少沿街的酒肆飯館被砸開,幾乎是人手一壺酒,路上都是醉醺醺的大頭兵。”
決雲不屑道:“純是找死!”
羅當面色卻有些憂慮:“他們再這樣亂下去,恐怕不只是砸搶無人的鋪子那麽簡單了……”
叔山梧目光微沉。喝上了頭,就該強闖民居,燒殺擄掠了。受降城中的百姓已經遭過了一難,今日不知又能有多少人幸存。
“喬二那邊怎麽說?”
“吳庸清點了金子,就全然換了一副谄媚的态度,說會按照商量好的送首領離開,往後受降城便可作關外‘客人’們的歇腳地,歡迎他們常來……”羅當皺着眉引述吳庸的話。
決雲冷哼一聲:“他想得美!李澹做不成的事,還能讓他做了?!主子,等他們全部醉成爛泥,咱們沖進去一網打盡!”
身後衆将士無不興奮附和:“對!教他們喝得再多些,咱們一刀一個,解決了這些賊人!”
羅當眉頭沉沉,仍然十分憂慮的樣子。
叔山梧看了他一眼,敏銳道:“還有什麽事?”
“……大人,末将從筵席上退出來時,聽見那吳庸口氣十分篤定,說他手裏捏着免死金牌,就算被涼州發現,也拿他沒奈何。”
決雲不以為意:“哪來的什麽免死金牌?他虛張聲勢而已!”
“他說什麽瞌睡便有人送枕頭……玉京貴女送上門來做人質,就算嚴子确來了也是投鼠忌器,拿他奈何……”
“什麽玉京貴——”
決雲沒說完,陡然回過神來。樹旁靠坐的人影已經帶着一襲寒夜的涼氣緩緩站了起來,姿态挺岸,眉眼如炬望向了遠方的城池。
決雲心知不妙,跟着站起來:“主子,稍安勿躁!敵衆吾寡,眼下還不是動手的時——”
“你看見人了麽?”叔山梧看向羅當,聲音沉冷。
“……沒有,但是那吳庸成竹在胸的樣子,不像是虛勢……”
決雲上前兩步,走到叔山梧近前,壓低聲音道:“主子,眼見方能為實,誰知道那吳庸是不是在說大話?他手下近兩萬兵,咱們眼下實力過為懸殊,切不能沖動行事啊!!”
羅當卻皺眉:“倘若節度使夫人真的在那賊人手裏,咱們妄動害了貴人性命,恐怕日後擔待不起……”
“什麽節度使夫人?!”
決雲看着叔山梧臉色吓人,用斥責的語氣,“咱們身為戍邊軍人,絞殺賊寇才是當下最重要的事,不能為了那吳庸一句意味不清的話,就影響整個行動吧!”話雖是對着羅當在說,卻更是在提醒叔山梧。
羅當沉默不語,只看着叔山梧等他示下。
“你說得對。”
決雲一怔。叔山梧轉過臉來看他,眉眼如鋒:“你帶人繼續蹲伏,按原計劃一炷香後進入城外大營,待我號令發起攻城。”
決雲心下一松,又聽叔山梧轉向羅當:“你,跟我走。”
衆人尚未反應過來,羅當已經縱身躍出林地,追随着叔山梧的身影消失在蒼茫夜色中。
“砰”一聲,決雲咬着牙,一拳砸在身邊的大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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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來儀半阖着眼,聽着外面喧鬧的動靜。
戎贊剛離開時,每過一會兒,她便會忍不住估算着他此刻應當是到了哪裏,窗邊月影西移,她漸漸眼皮發沉,心中的憂懼也随着困意沖淡。
從正襟危坐,到斜倚着手邊的引枕,鄭來儀動作益發松弛,心情也漸漸平靜下來。
聽着外面狂歡的架勢,叛軍似乎已經事成,與他們裏應外合的人應當也已經碰上了頭。
她在這樣的處境下,突然想起前世叔山梧說過的一個比喻:邊郡局勢,便如同船上的棋局——風平浪靜時排兵布陣,以為天下局勢盡在掌握,風暴來時卻是全盤颠覆,連棋盤都能掀翻了去。
如今身處此地,突然能夠領會他那句話的意思。
倘若活不過今晚……
鄭來儀晃了晃頭。不,不會的,這幫叛軍行事如此松懈,定會露出馬腳,只要多堅持一會,等到援軍……
她的眼睛幾乎要睜不開了,心中的糾結也模糊起來,頭重重墜下,再猛然醒神擡頭,聽得房門外一陣腳步聲迅速靠近。
“哐當”一聲,門被猛地推開,兩個士兵站在門外,左手邊人的看向鄭來儀,大聲道:“哈哈!不錯,貴人倒是很乖!走吧,我們大人有請!”
另一個跨步進來,伸手就來拽人,鄭來儀聞到一陣濃重的酒氣,皺着眉側過身,躲過了那人的手,從榻邊站起身來。
“去哪裏?”她眼神傲然,聲音卻不自覺地發抖。
那士兵抓了個空,倒也不以為意,醉眼朦胧地看着鄭來儀,笑道:“真懂事,跟着哥哥走,哥哥帶你去吃酒……”
看着貴人雪膚白膩,士兵忍不住就想在鄭來儀的腮邊摸一把,剛一伸手,又再度被她一矮身躲開了。
“前面帶路。”鄭來儀将金簪攥在手心,讓開了三步的距離,滿臉戒備地看着二人。
二人對視一眼,嘻嘻一笑,挎着刀搖頭晃腦地轉身朝外走。
“好嘞,妹妹你可跟好了哥哥喲!”
鄭來儀被二人一前一後夾在中間,邁步出了官舍大門。後面人伸手一推,将她押進一輛馬車,車身一動,便往城中方向去。
她環視四壁,這輛車沒有窗戶,連門也是封閉的,說是馬車,倒像是囚車改的,閉塞的空間裏隐隐有股血腥氣。
鄭來儀伸出手,在黑暗的車廂內摸索了一遍,并未摸到能從裏面打開的機關——車門已經從外面上了鎖。
她的心随着馬車的颠簸緩緩下沉。
馬車跑得很快,一路沒遇到什麽阻礙,外t面不時有微弱的光透過車廂模板的縫隙照進來,又很快陷入黑暗。偶爾能聽得路邊有人扯着嗓子醉醺醺地大喊,或是放肆地唱着粗鄙難聽的小調。
正在她琢磨着自己會被帶到哪兒去時,馬車忽然停住了,方才的士兵帶着醉意的聲音從外面隐約傳了進來。
“……換了什麽地方?不是去都督府麽?”
“你是什麽人?老子憑什麽交給你,你知道這裏面是誰麽?別耽誤了老大的好事!”
鄭來儀聽不清與外面的士兵交談的另一個人的聲音,于是探身将耳朵貼在板壁上,外面卻突然安靜了下來。正自疑惑,突聽得刀鋒出鞘嘯起突然,随後便是一聲尖銳的馬嘶。只聽其中一個士兵凄厲地喊了起來。
“有奸細!來人啊!!”
鄭來儀心跳加速,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突聽得車廂外響起男人簡潔的語氣,聲音隔着車板有些發悶。
“退後!”
電光火石間,鄭來儀迅速後撤,直到後背貼緊了板壁,卻聽“锵”一聲金石相擊,是刀鋒劈中了車廂上的鎖,“吱呀”一聲,車門豁然大開。
月光如水般湧洩,她雙手抱着膝,皺眉适應了一會突然的光亮,心跳快如擂鼓。
車外的人一身黑衣,下颌上沾着血,朝着她伸出手。
“是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