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欲捕鳴蟬前
第067章 欲捕鳴蟬前
出于鄭來儀意料的是, 一路向西,沿途風光并無她想象中的肅殺。出涼州城後天氣晴好,她便從車中出來, 帶上帷帽, 要了匹馬,随着隊伍慢慢地走。
叱羅必見貴人對沿途風景頗有興致,便囑咐手下人放緩速度,不必急着趕路。
鄭來儀披着一頂雪青色的兔毛鬥篷, 裏面是一身輕便的胡服, 一手持缰,信手縱馬身形靈動。
叱羅必身為胡将,見她身為女子,騎藝卻頗為精湛,不由得贊道:“貴人好騎術!”
鄭來儀笑了笑:“叱羅都督過獎,”她微微轉頭,看向叱羅必, “您是圖羅人?”
叱羅必點頭道:“正是。在下出身圖羅虎目部——我看貴人身邊的那位小兄弟, 似乎也是圖羅人?”
“不錯, 他是延陀部出身。”
“延陀部好哇……”叱羅必不無感慨,“如今圖羅王乙石真亦出身延陀部, 其母族已是揚眉吐氣了!”
“叱羅都督既是圖羅人, 治理鹘族人居多的西受降城可有不便?”
叱羅必認真答道:“貴人有所不知,圖羅虎目部居于鹘國交界處,虎目部人與鹘人混居, 比起延陀部, 我們和鹘族更為親近,部落中跨種族與鹘人結為夫婦的情形亦是不少。大多數虎目部人都會講多種語言——哦, 就和叔山副使一樣!”
帷帽輕紗下,鄭來儀的視線落在遠處的山峰上,聲音裏多了幾分冷意:“所以護劼被他殺掉之後,叔山梧便選了你接替護劼,治理瀚州?”
叱羅必頓了頓,緩聲道:“末将乃是……臨危受命。”
鄭來儀長眉微挑,轉過臉看向叱羅必。
叱羅必察覺她審視的目光,深吸一口氣,開口道:“副使大人收到朝廷敕封的第二日,瀚海洲便起了暴亂。”
“暴亂?”
“護劼被殺後,季進明留駐青木郡的部将季龍廣率軍前往瀚海清繳護劼殘部,末将也在前去清繳的隊伍之中。大軍抵達後,與護劼留守的部曲一番大戰,雙方實力懸殊,很快就将護劼殘部一網打盡。按照規矩,季龍廣便能夠接管受降城,成為一城之主。”
叱羅必的聲音莫名低了幾分:“季龍廣手下的将士正殺到興頭上,戰鬥結束得突然,均覺得意猶未盡。面對着一城的老幼婦孺,季龍廣決定,開城讓士兵們過過瘾。”
鄭來儀皺眉:“……過瘾?”
叱羅必點了點頭:“姑娘可能不知,不少戰場上幸存的人,殺紅了眼後是連牲畜都不如的,必得有處發洩才行……”
鄭來儀眉頭緊擰。不必叱羅必說,她也能想象到,那是什麽樣的發洩。
“受降城四方城門大開,凡大一些的富戶,皆被季龍廣的手下士兵們沖入肆意搶劫,稍有抵抗者,一刀便送了性命,遇到女子,則……”叱羅必看了鄭來儀一眼,略過不表,“——一時間城中哀鴻遍野,如同煉獄。”
“那時我在季龍廣麾下作斥候,是第一批進城的人。我親眼看着那些同袍卸下人皮,獸性大發,對着那些手無寸鐵的鹘人百姓肆意屠虐。我本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卻沒料到,在受難的百姓群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叱羅必陷入了回憶,因當時的軟弱而羞愧:“那是我的一個堂妹,她嫁給了鹘人,就住在此地,我初時沒能認出她來。就在軍中的一個同袍将她拉到大街上,瘋狂地撕扯她的衣服時,她看見了站在一旁的我,叫出了聲……”
叱羅必閉了閉眼,仿佛聽到了堂妹撕心裂肺的求救聲。
“看着衣衫淩亂的她,我這才忍不住爆發,上前攔住了那正在施暴的士兵……我站在人群中,穿着和他們一樣的服色,大聲勸阻:‘他們都是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既已經投降,便是同胞,不能如此虐待,大家收手吧!!’”
鄭來儀聽着他的講述,神色不免動容。
“沒有人理會我,人群裏突然有人大喊:‘叱羅必,你這個胡人!既在我軍中服役,怎麽幫着外人說話?!你這個奸細!!殺了他!殺了奸細!!’”
叱羅必苦笑了一聲,澀然道,“昔日并肩作戰的戰友,都用殺紅的眼看着我,我就這麽變成了奸細…t…這時外圍的鹘人百姓們則高喊着:‘有種把我們殺光!你們這些魔鬼!!’……”
鄭來儀攥緊了缰繩,想象着披堅執銳的大祈士兵和受降城中的百姓激烈對峙的場面,幾乎可以想見力量懸殊情形下,城中的鹘人百姓會遭受何種殘忍的屠戮。
叱羅必握着缰繩的手微微顫抖,聲音中帶了幾分恐懼:“那時除了我,還有幾名理智尚存的戰友在一起勸阻,但我們的力量終究太過渺小,他們把我們與城裏的百姓視作一體,手裏的刀紛紛抽了出來,指向了我們……”
“副使大人便是在這時出現的。”叱羅必吐出一口氣。
鄭來儀神色微動。
……
受降城中兩方對峙,形勢焦灼。
叔山梧縱馬入城,沖進了對峙的人群,抽刀出鞘,抵在了那施暴的士兵頸後。
季龍廣的麾下将士中不少人不認得叔山梧,其中也包括叱羅必,有人見他高眉深目,眉眼淩厲,還當他是鹘人。人群裏沉默了一瞬,便有人高喊出聲。
“大膽賊人!敢對大祈士兵動手!簡直倒反天罡,大家宰了他!!”
一時間向着叱羅必他們的刀鋒都齊齊指向了叔山梧。
季龍廣聞聲趕來,看清了人群中央的叔山梧,忙不疊翻滾着下了馬。
“住手!你們這些不長眼的東西!!”他對着叔山梧單膝跪地,“副使大人!他們有眼不識泰山,您莫怪!”
衆人這才恍然,紛紛撂了手中的兵刃,跪了一地。
叔山梧神色冷峻,刀依然架在那施暴的士兵脖子上,不為所動。
季龍廣見狀,連忙替那士兵開脫:“副使大人,這是新兵,剛立了功興奮,便喝了些酒,神智不清,讓他和百姓們道個歉……”
叔山恍若未聞,眉眼間殺氣陡現,手中長刀一送,便刺進了那士兵的心髒,沉聲說了句話。
“酒後亂性,不配為人。”
……
鄭來儀目光微動,憶起那夜在翙羽閣,他對着李德音也是這一句話。
他對酒後亂性的深惡痛絕,恐怕從生母離世,便已根深蒂固。
鄭來儀發覺自己這樣的念頭,眉頭微蹙,怎麽又與他感同身受起來?
叱羅必道:“季龍廣本想對自己下令屠城擄虐的事情輕描淡寫地揭過,看到那士兵被副使大人就地正法,這才曉得厲害。可惜,已經晚了……”
鄭來儀垂眸,冷聲道:“所以,他殺了包括季龍廣在內的所有對無辜百姓施暴的士兵,轉而擢升你做了瀚海都督。”
叱羅必有些驚訝,叔山梧如此雷霆手段,竟被她一下猜中,而當時親歷現場的他,都因副使大人果斷揮刀向着同袍的殺氣而驚得說不出話來。
“……是的。”
縱然是救了自己,又有知遇之恩的上官,但叱羅必見過叔山梧殺人時神色淡漠,刀起刀落如同尋常,很難不對他心存畏懼。
叱羅必心有餘悸地道:“若論殺伐果斷,副使大人可謂末将見過的第一人了。”
鄭來儀胸口起伏,慢慢冷靜下來。她想起關于叔山梧曾有這樣一句傳言,他殺起敵人來,不比殺自己人更果斷。
叱羅必口中的叔山梧符合她的認知:無論如何,季進明留下的人是不會為他所用的,可惜他們自作孽,給了叔山梧清除異己的最好理由。
在嚴子确抵達之前,涼州下轄的四個支州的将領中都已經或多或少安插下他的人,更不用說那些如同魚游入海的麒臨老兵們。季進明在此地的痕跡,已經被他徹底消除。
目下大祈最大的兩個藩鎮,嚴子确在西、叔山尋在東北,魚乘深居中,隐隐成三足鼎立之勢。她随嚴子确出發涼州前,曾與鄭遠持深談一番,內容無關自身,而是關于隴右的軍政。彼時鄭遠持已經選定了顧亭侖襄助自己的愛徒,而在虞侯人選上則遲遲沒能找到既屬于自己陣營,又具備能力和擔當的合适人選。
于是鄭來儀向父親舉薦了鄧解。
前世,大理寺卿鄧解最初察覺了叔山尋麾下糧馬異動,成為玉京第一個吹響笛哨的人。虞侯職在刺奸,威屬整旅,将他的敏銳鋒芒置于叔山梧近前,便多了一雙來自中樞的眼睛。身為嚴子行的同僚,鄧解與嚴子确還有另一層特殊的聯系,也更容易成為“自己人”。
鄭來儀的眼神隔着輕紗落在叱羅必的身上,揣摩着眼前這名胡将能否算得上是叔山梧的“自己人”。
“貴人,我們到了。”
叱羅必手指前方。筆直寬闊的大道上,出現了一座黃土壘就的城池,城池十裏開外,溝壑縱橫如同棋布,是将士們就地紮營所挖掘的戰壕,營地四角皆有望樓。壕溝之間,立着一頂頂土黃色的營幕,排布整齊,氣氛肅穆。
此時已是傍晚,營區中央燃起了篝火,氈帳外攏着一叢叢長槍,如同鴉窠一般,刃鋒在火光照射下閃動着烈烈紅光。
叱羅必右手一豎,車隊緩緩停在營區前,立時便有一隊士兵迎上前來,拉開沉重的拒馬,請他們入營。
鄭來儀跟在叱羅必身後,緩步跨過壕溝上的浮橋。
叱羅必走到主将營帳前,見帳內一片昏暗,轉頭問道:“吳別駕呢?”
“都督,吳大人聽聞您今晚抵達,先行一步入城,替貴人布置官舍去了。”
叱羅必點了點頭,對鄭來儀道:“瀚州軍營駐紮在受降城外,不能一刻無将,城中事務一向由吳別駕負責,他應當是想着女郎身份尊貴,莅臨受降城十分重視,算着我們也快到了,便提前入城打點。”
“大可不必如此。”鄭來儀淡淡道。她知道叱羅必需得留在城外鎮壓大軍,對他道了聲謝,便帶着戎贊進城。
受降城中,處處風景人物均是鹘國風情,令鄭來儀想起她曾到過的合黎縣。街邊的鋪子飄着香氣,鹘人小販揭開蒸籠,露出熱騰騰的米糕,叫賣聲穿過車窗傳到了鄭來儀的耳中。
馬車穿過主幹道,行了沒有多久便停了下來。
戎贊掀開車簾,扶着鄭來儀下車,只見一位留着八字胡的中年男子面帶笑容迎上前來。他身後,兩列戎裝齊整的步兵列隊于街旁待命,手中陌刀點地,氣氛十分莊重。百姓見到這樣的陣仗,都遠遠避開。
“貴人,在下瀚州別駕吳庸,在此恭候多時了。”
鄭來儀颔首:“吳別駕。”
吳庸朝鄭來儀身後望了一眼,鄭來儀察覺,便道:“叱羅都督留在城外大營了,沒有進城。”
吳庸笑着點頭:“是該如此,瀚州毗鄰鹘國,防備不可松懈。”說罷一伸手,示意鄭來儀走在先頭。
鄭來儀扭頭看了一眼官舍所處的環境,這是個半封閉的街區,而他們正處于街道的盡頭。面前的官舍占地不大,亦無氣派的門臉,似是當地富戶的宅院所改,院子距離鬧市有些距離,十分僻靜。
“吳別駕也住在官舍麽?”
吳庸搖頭:“下官在城中另有邸舍,西受降城設立不久,尚沒有什麽高級別的官員造訪,今日貴人前來,是以特地提前打掃了一番,如有什麽需要的,還請貴人不吝告知。”
“吳別駕客氣了,既到此地,您為主我為客,一切但聽主人安排。”
鄭來儀瞥一眼吳庸身後身披铠甲的兵士:“嚴節度來隴右就藩,也給将士們帶來了棉衣,除去涼州本鎮的士兵,各支州的配給也當過兩日就到了。不知瀚州這裏,兵力幾何?”
吳庸看了一眼鄭來儀,眼神中帶了幾分琢磨,語氣依舊恭謹:“回禀貴人,瀚州軍現有兵力三萬,大部分駐紮在城外軍所。”
“三萬兵力,在本道各州縣中,算不得兵力雄厚的。”鄭來儀點評道。
吳庸颔首:“貴人明鑒。瀚州軍半數來自投降的鹘兵,還有少部分圖羅人,自叔山……副使鎮壓此地暴亂後,又從涼州遣調了一部分兵馬,是以瀚州軍的組成,比較複雜。”
鄭來儀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這樣的州縣,似乎不該由胡人為首将?”
吳庸神色微動,察覺到鄭來儀的注視,垂首道:“此話貴人說得,我們身為下屬可說不得。”
鄭來儀一笑揭過,問道:“瀚州馬場離這裏遠麽?”
“官舍在城西,馬場在城北,略有些距離。貴人今晚好好歇息,明日下官安排人送您去馬場。t”
鄭來儀點了點頭,跟在引路的小厮後面穿過游廊,邁步進正院前腳步一頓。
“吳大人,瀚州馬場現養有多少馬?”
吳庸面露為難,讷讷道:“……下官慚愧,眼下州府剛接管瀚州馬場不久,戰馬具裝尚未清點完畢,只有個概數。”
鄭來儀微微皺眉,瀚州馬場為隴右境內規模最大的官家馬場,護劼任羁縻州都督時,歷年入京歲貢都要上報戰馬數目。這吳庸司掌瀚州馬政,卻連個數目都說不出來,實在糊塗了些。
她擺了擺手:“我只是随便問問,吳大人不必在意,早些回去休息吧。”
吳庸松了口氣,立即整了整衣袍,向鄭來儀拱手告辭。
-
是夜,卧房裏早早熄了燈,鄭來儀躺在榻上,卻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她總覺得那瀚州別駕吳庸言辭閃爍行動詭異,隐隐有種不安的感覺。
外面刮起了大風,刮得門扉窗扇吱呀作響,隐隐有狗吠聲遙遙傳來,在這樣的夜晚讓人不由自主地心慌。
鄭來儀索性坐起身來,扯了件衣服披上,走到了窗邊。
這下聽得分明了些,不止犬吠聲,似乎還有雜亂的腳步聲,窸窸窣窣,似有人群在快速移動,刻意地壓低了動靜。
她當即轉身,動作迅速地穿戴整齊,束好一頭長發,将妝臺上的一支金簪收在袖中,走到大門正對着的胡床前坐下。
突聞頭頂有動靜,鄭來儀警覺擡頭,緊閉的門扇上出現一個倒懸的人影,她心猛地跳了起來,便聽見外面響起聲音:“小姐,是我。”
鄭來儀攥着的心微松:“進來。”
一身黑衣的戎贊翻身入屋,反手迅速将門阖上了。
“外面出事了?”
戎贊擡手擦去額頭的汗,說話聲音尤帶着喘:“那個吳庸果然不是好人!”
鄭來儀心一沉:“怎麽回事?”
“他帶着人把叱羅必綁了,吊在城樓上,眼下受降城已經被他控制,看樣子應當是要造反!”
“城外大軍呢?怎麽會任由他擄走主将?”
“屬下朝城牆外望了一眼,城外的大營已經空無一人,叱羅必衣着單薄,顯是被他從睡夢中擄走的。眼下吳庸的親兵控制住了各處城門,街道上全是他的人,城中心的廣場上堆了上百具屍首,都是瀚州兵,想來都是不願服從他被殺掉的!”
鄭來儀沉眉思索,倘若吳庸所言不假,瀚州軍中半數都是投降大祈的胡人,主将被俘,那些胡人本就心思浮躁,十有八九便趁亂逃走了,留下的這些人迫于形勢,怕是也不得不順從吳庸。
一個小小的瀚州司馬,手中不足兩萬兵力,如何有這樣的底氣和朝廷對抗?
鄭來儀皺了眉,手指下意識摳進了手邊扶手的雕花紋路。縱然是兩萬兵,也足夠将這座受降城占為據點,再行圖謀。
戎贊聽着窗外越發明顯的動靜,心中一急,伸手抓住了鄭來儀的手腕,“小姐,我們不能待在這裏,吳庸叛變,第一個要除掉的必然就是您!我帶您走!”
鄭來儀卻坐在原地未動。
“來不及的。吳庸既然敢綁了叱羅必放我入城,必然已經做好了布局,他在本鎮之外必有接應,留着我的性命,便是對抗涼州的籌碼。”
戎贊急道:“那若是他的接應一到,我們豈不是要葬身于此?!”
“當然不能坐以待斃。”鄭來儀眼神一厲。
“……什麽?”
“我在明你在暗,你一個人要出城比帶着我容易得多,你現在就走,去找援兵來!”
“不行——”
戎贊決計不肯,卻見鄭來儀面色嚴峻,語速加快:“只要你帶着援兵,比吳庸的接應更快趕到這裏,我就不會有事!眼下你多磨蹭一刻,我的生機便更渺茫一些!”
戎贊咬了咬牙:“屬下明白。這裏離西洲行營最近——”
“不可。”
他話未說完便被鄭來儀打斷,“直接回涼州去找嚴子确。”
與吳庸勾結的另一方身份不明,這個時候叔山梧偏偏不在涼州本鎮,怎麽想都頗為可疑。她不能冒這個險。
鄭來儀目送戎贊離開,起身走到門口,推開門扇。
“來人。”
受降城內,家家戶戶門窗緊閉,街道上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軍士,一支支火把烈焰熊熊,将黑夜都染成了橘紅色。
吳庸一身鱗甲,背着手在馬道上踱步,陰冷的視線掃過街邊待命的武裝部隊。
一名傳訊兵從街角出現,匆匆跑至吳庸身後,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麽。
吳庸聽罷冷笑一聲:“知道了也沒什麽,給我看死了。倘若她能乖乖的,老子就給她留條全屍!”
那士兵得令去了。
城牆上傳來喝罵聲,是被綁縛在望樓上的瀚州都督叱羅必。
“吳庸!你膽大包天,竟敢造反!!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吳庸仰頭,看向五花大綁的叱羅必,咧嘴笑出了聲。
“你這下賤的狗腿子,朝廷給你個官做,還真把自己當盤菜了!你看看你手下的兵士們,倒比你識時務,老子一開營,一個個溜得比什麽都快!”
叱羅必氣得滿臉紫脹,他兩腳懸空,只有上半身被綁在女牆上,倘若用力掙紮,掙脫的同時便會從十餘丈的高處落下,摔成肉泥。
“兄弟們跟着姓季的,還能有肉吃有女人睡,這叔山梧一來,竟分不清自己是來當兵還是來作和尚!這鳥兵有什麽可當的,還不如自立山頭去當個大王,哈哈哈哈!……”
吳庸放聲大笑,身後的士兵們聞聲,也跟着笑了起來。
“幾更天了?”
下面的人禀報:“大人,快到子時了。”
吳庸神色微斂,喃喃道:“也該到了……”
正沉吟間,城牆上的哨兵突然高聲道:“有人來了!”
綁在城牆上的叱羅必聞聲扭頭,從他的角度,隐約能看見一支長蛇般的隊伍,在夜色中疾步行進,穿過城池前方的軍營如入無人之境,迅速抵達了城門下方。
吳庸神色一亮,快步登上城樓,經過叱羅必時看到他扭曲的姿态冷笑一聲:“給這豬頭綁到這裏來,好讓他死得明白!”
叱羅必被兩名士兵松了綁,一路拖拽到了吳庸身旁,正要破口大罵,看清城樓下方的景象,頓時睜大了眼睛。
冷月如霜,寒風凜冽。
護城河外站滿了身着黑衣,腰挎彎刀的戰士。從叱羅必的角度,看不清任何一個人的樣子,或者說每個人看上去都長得一樣,如同整齊的黑影。他努力分辨,才發現這群人的臉上都戴着類似巫傩的面具,青面獠牙,怒目圓睜,十分駭人。
隊首一人坐在馬上,身披黑色鬥篷,兜帽蓋着臉,他略一擡手,身後微有躁動的人群立時安靜下來。顯然是這幫人的頭目。
“總算到了,東西帶來了麽?”吳庸扶着城牆,向下方的人喊話。
那頭目身形不動,放聲說了句什麽,聲音十分刺耳。
叱羅必眼神一凜,果然是胡人,口音與鹘語很像,但又似乎不完全一樣。
吳庸旁邊的譯者靠在他耳邊解釋了一句。
“既帶來了,需得過了眼才行。”吳庸的眼中貪婪之色一閃。
頭目微微轉過臉,身後的人群立時讓出一塊來,便有兩個黑衣士兵扛着一只巨大的木箱走到前面,“砰”一聲放了下來。
木箱打開,裏面竟裝得滿滿的黃金。牆頭上的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喜的呼聲。
“開、開城門。”吳庸的聲音因為興奮隐隐發顫。
鎖鏈“喀拉拉”作響,巨大的吊橋從城門上方緩緩降下,轟然一聲,在護城河上方架起通路。
那頭目一夾馬腹,便要率隊入城,突然聽得上方一聲“慢着”。
吳庸微眯了眼,看向下方的人,笑着道:“首領入城做客,不露面恐怕有違做客之道吧?”他話音一落,女牆上一陣動靜,百架弩弓架起,無數羽箭對準了城外。
“首領莫怪,我手下還有這麽多兄弟,大家都是提着腦袋和你做生意,總得要小心些。”
叱羅必的心猛烈跳動了幾下,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
城牆下的人肩膀一動,似乎是哼笑了一下,擡手摘了頂上的兜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