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和光甚獨難
第066章 和光甚獨難
“真是奇了, 這曲弘毅看着五大三粗,買的衣服居然如此合襯!跟裁縫上門給您量過似的,樣子也合眼——這裏外一整套, 也不便宜呢吧, 涼州軍的俸祿看來不低……”
紫袖等着鄭來儀沐浴好,服侍她穿上裏衣,絲棉的料子,一摸就知絕非當地能生産出的水平。
鄭來儀正垂着頭系腰間的絲帶, 聽到紫袖這句話, 動作微頓。
紫袖打量她神色變化,乖覺地不再多說什麽,輕步走到屋中間的暖爐,又多添上了兩塊炭,一邊喃喃自語,“現在就這麽冷了,等到臘月一定更為難熬……”
鄭來儀放下手中的梳子, 從妝臺起身, 走到了床邊。
紫袖見狀忙問:“小姐要休息了麽?頭發還有些濕呢, 怕着涼的……”
“無妨,一會就好。”
話這麽說, 鄭來儀倒也一時沒有上榻, 只在床沿坐下了,兀自出神。
她抵達涼州前,便聽說叔山梧親自率隊去了邊境, 本以為不會看到他。城門外隔着車簾陡然聽見他的聲音, 心跳還是抑制不住停了一拍。看似以再自然不過的态度和叔山梧打着招呼,實則根本不敢看他的眼睛。
“小姐明天便出發去瀚州了麽?帶着紫袖吧!”
鄭來儀瞥了紫袖一眼, “帶着你做什麽?那又不是什麽好地方,有牙兵護送,當日就回了,你在家裏等着吧。”
紫袖垂着頭,驀地眼眶一紅:“小姐,咱們會在涼州待多久呢?難道就永遠不回玉京了麽?”
“我也不知道……”
鄭來儀擡眸看向紫袖,朝她招了招手,紫袖向床邊靠了過去。
“其實我和你一樣,才剛到這裏,已經想念玉京了。”她望向窗外,輕聲道。
紫袖聽到這一句,終是忍不住落下淚來。鄭來儀伸出手牽住了她,輕嘆一口氣,“我想父親和母親,還想綿韻他們,但我此來涼州,并非完全為了躲避李德音,我有我要做的事。”
鄭來儀親身經歷從霁陽之圍到圖羅攻入京畿,已經無法再對大祈的戰鬥力盲目樂觀,更不能寄希望于朝廷的所有決策。邊郡諸藩兵力益強,境外諸邦各懷鬼胎,眼看着父親鄭遠持每日殚思極慮,在鞏固國防的同時還要分出心來應付派系鬥争,鄭來儀暗自決定,不如用自己的力量去做些事情,防患于未然。
離開玉京前,她與鄭遠持長談一番,提醒父親将淮南乃至江南兩道的漕運和財稅牢牢掌握在手中,“鹽鐵與漕運,占國庫收入半數有餘,來日若有大變,掌握這兩項便有了颠覆全局的資本,切不可假手他人”。
鄭遠持聽到女兒這一番分析,贊同之餘不無心驚。鄭來儀所言,實則道出了他長期以來的顧慮。自新帝登基,他不得不收斂鋒芒,在許多事上放權。實則自懷光帝出逃玉京,他臨危受命留守時,已将大祈頹勢盡收眼底,甚至一度萌生退意。
但自己尚且年幼的小女兒竟能有如此洞見,這股冷靜沉穩讓鄭遠持暗覺慚愧,更無形鼓勵他順應時勢,在皇帝難以決策入主隴右的人選時暗中推動了一回。
大祈的核心已經無法籠絡住所有強藩,要立于不敗之地,只能自己也成為諸多勢力的其中之一——鄭遠持在自己的衆多門生之中選擇了扶持嚴子确。縱然讓女兒和嚴子确定親,妻子李硯卿暗中抹了無數回眼淚,卻也知道這已是眼下最好的選擇。
紫袖一雙杏圓的眼睛眨了眨,輕聲道:“小姐真的就這樣……一輩子不嫁人了麽?”
鄭來儀眸光微動,沒有說話。半晌方才晃了晃她的手,嘆息般道:“紫袖,如果沒有你,我在這裏便是真的無人作伴了。”
紫袖吸了吸鼻子:“只要小姐不嫌棄紫袖,您去哪裏我都要跟着!”
鄭來儀笑了笑,目光移向窗棂,東邊的院子依舊燈火輝煌,昏黃的光透進了屋內。
“這麽晚了,議事還沒結束麽?”
紫袖也跟着看向外面,“方才婢子從前廳過,裏面坐了一屋子人,曲都頭也在,叔山梧倒是沒看見,也不知他來了沒有……”
鄭來儀垂了眼睫,淡淡道:“來不來的和我有什麽關系。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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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廳中燈影憧憧,席間坐滿了人——其中大多是玄衣帶甲的主将,還有幾個文官服制的幕職,個個神色恭謹。
曲弘毅垂手而立,正在回話。
“……這次巡線的大致情況便是這樣,副使率西洲軍抽調的防秋兵抵達了伏羌驿,已在驿站左近建立行營,除了西線外,南部洛水沿線,和……和北部與槊方接壤的橫山線分別由翼州軍和蓬州軍執行巡線。”
他結結巴巴地說完,抹了把額頭的汗,又匆忙補充道,“哦,對了,傍晚時分,副使大人便是收到了西洲行營的斥候回傳的消息,才緊急帶兵出城的。”
嚴子确一身常服坐在上首,身後站着押衙嚴森,他的左手邊還坐着兩個人:一位始終面帶微笑,看上去十分友善;另一位個頭不高,神情嚴肅得多,聽曲弘毅的彙報時,不時皺眉。
隴右本鎮下轄的瀚州、蓬州、翼州三個支州的将領依次坐在曲弘毅下首,西洲都督因為所處位置較涼州距離較遠,不及趕回,則沒有出席今晚的議事。
嚴子确的态度和煦地向着曲弘毅點點頭:“辛苦了曲都頭,先坐下用些飯食。”
曲弘毅松了口氣,坐了下來,端起茶水猛地灌下一口,緊張的心情才略略平複了些。
說來也怪,雖然這新任的涼州節度态度親和,卻莫名讓人覺得難以親近,大約是他身旁的幾位幕職看上去都來頭不小,頗有威嚴。
嚴子确看向廳中諸将,語氣嚴肅了些:“雖然我也曾做過一方節度,但渝州同這裏到底不同,渝州隸屬中洲,百姓以漢人為主,邊防壓力要小得多;而隴右乃大祈通往西域各國的必經之地,亦是我朝經營西域、統域西北邊防的前沿地帶,雖遠離皇城,卻是聖人日夜挂牽之地。”
“是以我十分敬佩你們副使大人,在首官缺位的這兩個月時間,帶着幾個支州的将士們固守駐防,盡心竭力。叔山副使出身将門,功勳累身,論行軍作戰,我還有很多地方需向他請教。”
廳中衆人一時動容,心中暗暗将這位氣度謙遜的嚴大人和前任節度使季進明做了一番比較。
嚴子确的視線在下首坐着的人中轉了一圈,“向諸位介紹一下。”
衆人精神一振,看向他左手邊坐着的兩個陌生面孔。
“這位是新任涼州行軍司馬顧亭侖。”話音落,緊挨着嚴子确左手的人站起身來。
“——顧大人曾任兵部職方郎中,于邊防戍務、四夷歸化頗有經歷,本鎮有幸延請來此。”
顧亭侖聞言笑着搖了搖頭,朝着堂下略一颔首。
“這一位是虞侯鄧解,也是渝州人氏。”
那個頭不高面色冷肅的男子站起身來,看向衆人的視線中銳色一閃。
“鄧虞侯t出身大理寺,素以鐵面無私著名,負本鎮軍隊糾察監督之責,望諸位周知。”
廳上諸将士心下雪亮,這兩位雖為文官出身,卻是背景不凡,均是京官入幕使府,屬于追随嚴子确的左膀右臂了。
嚴子确看向身旁的二位:“顧、鄧兩位大人,初見各位,有什麽想說的麽?”
顧亭侖搖了搖頭,客套了兩句:“今日節度使大人召諸位同僚亦是尋常交流,下官對涼州情形有待熟悉,往後還托賴諸位同袍照應。”
這番話頗為謙遜,席上卻無人敢托大,均挺直身體,朝他叉手抱拳。
鄧解卻沒有過多虛言,他的視線投向曲弘毅,道:“我有一問,請教曲都頭。”
曲弘毅連忙起身:“不敢,大人請說。”
“方才曲都頭提及西洲軍抽調三萬防秋兵戍伏羌驿,敢問西洲軍兵力總共幾何?”
“回禀大人,西洲軍共有兵力五萬。”
鄧解沉聲道:“西洲軍力半數之上調往伏羌驿,可見當地位置關鍵,只是這三萬防秋兵,資糧約莫也要……一百五十餘萬缗——”
他頓了頓,看向一旁的顧亭侖,“——顧司馬,我估得可對?”
顧亭侖點了點頭:“差不多是這個數。”
“西洲行營如此大的軍費開支,一铠一戟,均需由本鎮度支供給,道路遼遠,勞費倍多,不知能負擔多久?”
曲弘毅一愣。
這些年西域動亂,防秋事關邊境安寧,被派往境外戍邊的防秋兵将士,能夠獲得比留守本鎮的士兵兩倍甚至三倍的資遣;而往往諸道征讨,兵出境外,糧料供給均由中央撥付,将在外,很少考慮過朝廷負擔的問題。
鄧解尖刻地戳破:“我想事不關己,曲都頭應當是不曾深思過這樣的問題。”
曲弘毅面色尴尬,正要解釋,又聽鄧解語氣頗為嚴厲地道:“曲弘毅作為領兵将領,不去想這些倒也正常,但叔山節度身為朝廷欽點派駐的藩将,則不該沒有考慮。”
曲弘毅這才明白過來他言語中針對的是誰,當即抿緊了嘴唇。廳中氣氛如同凝滞。
半晌,嚴子确出聲道:“防秋事涉國防大計,不得不慎重以待。然諸位想必也知道,自麒麟之亂以來,大祈國庫壓力頗大,許多節鎮已經開始自籌經費供軍。諸位為我節度使府職官,不能僅僅專注軍務,賦斂、出納、俸給當需操心,我等自當牢記:禮藩鄰,奉朝廷,方可家業不墜。”
衆人神色一凜,起立齊聲道:“末将/下官明白。”
嚴子确笑了笑,擺手道:“諸位不必如此拘謹,今日只是家常閑話,莫要拘束,坐下吧。”
衆人重又坐回席間,動作神态拘謹不少。
嚴子确看向最下首的瀚州都督,瀚州都督生得高眉深目,乃是一名胡人,名喚叱羅必。叱羅必與嚴子确視線相觸,見他似是有話要問,坐下一半的身體又站了起來。
“大人有何吩咐?”
“當初鹘國三王子護劼落馬拒夷關,其部曲均收編入瀚州軍,原瀚海洲的鹘人百姓也都收押于瀚州界內的西受降城,如今城中諸事可太平?”
“大人放心,西受降城外乃是我瀚州軍駐所,自末将接管後戍務屯防一切正常。”
嚴子确點了點頭,“那便好。我聽聞,護劼任原羁縻州都督時,所轄境內有一處規模頗大的馬場,不知距離涼州大約多遠距離?”
“回禀大人,瀚州馬場距離此地約有兩百餘裏。”
“還是有些距離……”嚴子确沉吟。
“是的大人,”叱羅必點頭道,“本鎮四個支州中,除了西洲,距離涼州距離最遠的就是瀚州了,目下有別駕代為鎮守本州,為保無虞,議事結束後末将也會連夜加急趕回,請您放心。”
“倒是不必着急。”
叱羅必一愣,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嚴子确面帶微笑:“還請叱羅都督在涼州遷延一晚,明早還要托您替我護送一人去瀚州。”
在場不少人心中有了猜測,垂着頭交換視線。嚴子确面色如常,并無半分避諱,直言道:“來儀在瀚州有些私事要辦,勞煩叱羅都督同路,也好有個照應。”
叱羅必立時恍然,叉手道:“大人放心,末将必定确保貴人無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