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層城遙相望
第069章 層城遙相望
鄭來儀看着叔山梧伸過來的手, 猶豫了一瞬,突然有寒光一閃,一柄長刀伸到了二人之間。
“找死。”
叔山梧眼神凜起, 伸手抓住刀刃往懷裏一拉, 那持刀的士兵被一股霸道的力道拽住,尚且帶着幾分醉意一時扯着刀把不放,等反應過來要松手時,整個人已經失去重心, 從馬上翻了下來。
鄭來儀驚魂甫定, 這才瞥見路邊還歪倒着另一人,胸口插着他自己的佩刀,已經斷了氣。
“過來。”
叔山梧握住她手腕,将人拉出了車廂。
雙腳重新觸及地面,鄭來儀胸口猶自起伏不定。她環顧了一圈,發覺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處窄巷,馬車歪停在巷口, 拉車的馬兒被陡然拉停, 躁煩地來回晃着腦袋。
“有沒有受傷?”
叔山梧雙手扶住她的肩, 不等她回答,上上下下打量了兩圈, 見她一切正常, 衣飾整齊,松了口氣。
他眸色一時幽深,似有許多話要對她說, 卻因情勢危急而按捺住沒有開口。
巷弄的另一頭有腳步聲響起, 二人同時扭頭,遠處橘紅色的火光似在朝這裏靠近。
“來、來人啊……抓——”
方才被叔山梧拉下馬車的士兵還未斷氣, 餘光看見遠處的動靜,還欲發聲示警。叔山梧擡起一只腳,穩穩踩在他的脖頸,面無表情地用力,那士兵登時雙眼凸出面相猙獰,只一會兒便已氣絕。
鄭來儀垂眸看着那人死在他腳下,突然一只寬大的手伸過來,遮在她眼前。
“別看了。”
她面無表情地扭過頭。叔山梧彎腰從地上的士兵手上抽出兵刃,揮刀割斷了馬背上的靷繩。
“上馬。”
拉車的馬身上沒有鞍具和足蹬,叔山梧姿态娴熟地攔腰抱起鄭來儀,将她托舉上馬。這過程中她一語不發,也沒有任何抗拒,任憑他跟着翻身上來,一雙手從她腰間穿過,抓住了缰繩。
馬背上坐穩後,叔山梧餘光瞥見她一只手始終緊緊攥着,指縫間透出一點金色,心中一動,食指碰了碰她緊攥成拳的手背。
“松開吧。”
鄭來儀一怔,随即反應過來,松開拳頭露出一直緊握着的發簪,這一路不自覺地用力,将掌心都印下了紅痕。
她将簪子随意往發髻上一插,叔山梧的視線跟着落在她的鬓發,又欲說些什麽,忽然聽得有雜亂的人聲響起。
“好像這裏有人?”
“剛才是不是有人在喊?”
“在那邊,去看看!!”
……
暗巷的一頭,有腳步聲越來越近。鄭來儀擡眼,另一頭被堵矮牆攔住了,是死路。
叔山梧姿态沉穩,利落地一扯缰繩,馬兒原地後退了兩步。惶然間鄭來儀下意識扶住了他手臂,又匆忙松開,轉而攥住了缰繩,緊接着他寬大的手掌便覆上來,将她的手緊緊包裹住了。
“抓緊了。”他沉着的聲音響在耳畔。
鄭來儀呼吸尚未勻停,身後的人猛夾了一下馬腹,一只手握着刀狠狠地拍向馬臀,馬兒吃痛,撒開四蹄,朝着那堵矮牆便沖了過去。
二人坐在馬上騰空躍起,鄭來儀的心跳随着身體的起伏幾乎停滞了半刻,直到馬兒前腿落地,叔山梧的身軀随之緊緊壓了過來,心髒方才重新起跳。
矮牆外是一條幹枯的河道,河道裏生着齊腰深的雜草,馬兒落在河道正中,“闼闼”原地踏了幾步,便登上了岸。
河道邊一片荒蕪,遠處的城牆落在黑暗裏,氣勢森然。鄭來儀扭頭回望,城中的喧鬧和火光已經與他們拉開了一段距離,她暗暗松了口氣。
她的手一動,這才意識到還被叔山梧緊緊攥着,這才發現他右手臂縛之下,露出了一截白色的綁帶。
她淡淡轉開視線,已經有一段時間不曾見到他手上出現這樣的綁帶了。
正在此時,不遠處河道的雜草之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鄭來儀一驚,卻見草叢中鑽出個人來,一身夜行衣,是邊軍斥候的裝束,應當是叔山梧的人。
“大人,他們已經發現貴人失蹤,前去都督府示警的兵已經被我殺了,應當很快還會有人察覺。喬參将還在宴席上,一直沒有信傳出,裏面情形未知,您得趕緊帶人離開。”
羅當說話時自始至終低着頭,乖覺地沒朝馬上看一眼。
叔山梧颔首:“做得好。你現在保持靜默,就地隐蔽。喬二那裏有人接應,你只等待與決雲他們會和。”
“是。”
“将你的繩鈎給我。”
羅當利索地從随身囊帶中取出一盤繩索,雙手奉上時,終是忍不住向叔山梧懷中的人看了一眼。
傳聞中的貴人靠坐在将軍的懷中,面色有些發白。令羅當微覺意外的是,她一雙眼睛卻十分冷靜,有和将軍一樣的處變不驚。
鄭來儀沉默着聽叔山梧思維清晰地下達指令,這樣的他并不陌生。看來他和吳庸并非一夥,但吳庸他們謀事造反,偏偏遇上他帶隊經過,這定然不是巧合,就像當時在牛心堆他設計李澹一樣。
叔山梧接過繩鈎,一手握住缰繩,扔下一句:“保重。”便縱馬駛離了這片河道。
約莫過了一炷香的時間,馬兒載着二人在城牆邊停下。鄭來儀順着叔山梧的視線仰頭,上方隐隐有來回移動的火光,應當是負責守城的士兵。今夜受降城裏大多數人都随吳庸在西城門處等待迎接匪兵,東邊的城牆上守衛安排則粗疏了不少。
叔山梧耐着性子,觀察了一會火把移動的速度和頻次,半晌低笑一聲:“倒是難得有個清醒的。”
“吳庸造反,你早就知道。”鄭來儀至此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叔山梧垂眸看向鄭來儀,果斷的承認:“是。”
鄭來儀抿了抿唇,不再說話。他為了眼下的這場誘捕定然已經籌謀了很久,或許在自己從涼州出發之前,他就已經帶隊蹲守在這裏。聽方才那斥候的語氣,他本來一直在城外,預備等着城裏士兵爛醉如泥,等着甕中捉鼈的。卻臨時改變了計劃。
若不是自己……
“把這個戴上。”叔山梧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鄭來儀掀眉,看叔山梧從懷中取出一幅金絲手套遞了過來,她皺眉看着二人腳邊的繩索,面色踟蹰。
看得出來,眼下離開這裏的唯一方式,便是翻過面前的這道城牆。可且不論上面還有守衛,這十餘丈的高牆,自己是無論如何過不去的。
叔山梧看出了她的擔憂,低聲道:“別擔心,我會帶你上去。砂石粗粝,你戴着手套防止劃傷了手。”
鄭來儀抿着唇,将手套套上。他的手套尺寸大了不少,還殘留着他的溫度。
叔山梧彎腰拿起抓鈎,後退兩步,單臂掄起。鄭來儀屏住呼吸,看着銀勾在黑暗中劃過一道弧線,如同夜星升起,牢牢卡在了關牆上,發出及其輕微的“叮”一聲響,而城牆上并未有人察覺。
叔山梧抓着垂下的繩索另一頭,在自己腰間繞過,望向鄭來儀時眉峰一沉,随即一把将她細腰攬過。鄭來儀只覺腰上一緊,二人已經被繩索捆在了一起。
她下意識掙了掙,沒有半分松動,二人身軀緊貼如同一體——眼下這不是壞事,但她還是因這突然而來的緊密接觸皺了眉。
雀黎寺那t夜肌膚相貼的場景同時浮現在二人腦海,叔山梧眸色微沉,沉默着伸出一只手,從她肩下穿過,緊緊貼在她後心,另一只手不知從哪裏抽出了把匕首,将鋒刃咬在嘴裏,而後單手攀住了繩索。
鄭來儀一怔。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錯了,那似乎就是她丢在雀黎寺的那一把匕首。
叔山梧仰頭看向繩索上方,此刻城牆上一片黑暗,巡視的人許是離遠了。
“抓緊,現在。”他叼着匕首壓低聲音說了句,手臂猛然繃緊了。
身體倏然升了上去,鄭來儀迅速抱緊了他緊窄的腰,下一刻手指摳進他蹀躞帶之間。叔山梧垂眼看懷中人,咬着刀刃的嘴角微微勾了下,莫名幾分邪氣。
他經歷過許多次敵衆我寡的突襲,也謀劃過不少險象環生的潛伏,但這一次的驚心動魄甚于曾經的任何一次。雖然手腳依舊穩重,眼神始終敏銳,但心在胸腔裏卻不可抑制地狂跳。
他和鄭來儀分別不過月餘,卻有如隔世,曾經求見而不得,如今她就如從天而降一般,緊緊依偎着自己,熟悉的觸感和幽香讓他恍惚,甚至希望身邊的這面城牆永遠沒有盡頭。
而鄭來儀太過緊張,眼下的處境讓她無暇分心叔山梧的狀态,她的視線從遠處收回落到腳下,頓覺一陣眩暈,連忙緊閉雙眼。
眼睛閉了一會,卻發覺他們上升的速度慢了下來,她疑惑着睜眼,正看見叔山梧一雙深綠色的眸子正凝視着她。
她移開視線,低聲:“怎麽?是我……太重?”
叔山梧胸腔一震,面上笑意有如雪融,半晌才語帶深意地回她:“……或許吧。”
話雖如此,接下來他們移動的速度卻快了不少。叔山梧帶着她,沒有一盞茶的時間,十來丈的高牆已經上去了一多半。鄭來儀心思稍安,甚至有餘裕轉過頭望向遠處。四方的城池中,街巷裏火光點點,更遠的地方是綿延的山川和大漠,蟄伏在暗處,如有生命。
就在這時,頭頂不遠處有了橐橐的軍靴腳步聲,鄭來儀皺眉擡眼,見叔山梧朝她搖了搖頭,視線稍沉。
她讀懂他眼神裏的意思,伸出手握住他嘴裏叼着的匕首,叔山梧眉眼一松,低聲說了句:“踩住我腳。”
二人的腿彼此緊貼,鄭來儀不用低頭看就能找到他的腳,此刻他正站在一塊突出的磚石上,他們的頭頂便是女牆的懸眼。
陡然靜止下來,鄭來儀的雙腿開始不自覺地發抖,她竭力要阻止,卻是徒勞,摟着叔山梧的手又緊了幾分,将他的心跳聽得一清二楚。
他的心跳也很快,和自己一樣。
她在高空中閉上眼,聲若蚊蚋:“現在……怎麽辦?”
叔山梧沒有回答,卻突然放聲清了清喉嚨,靜谧中兩聲咳嗽清晰無比。
随即便有腳步聲朝他們頭頂靠近了,在二人頭頂停了下來。
“什麽人?誰在哪裏?!”
鄭來儀連呼吸都放輕了,突然手中一空,叔山梧從她手中抽出了匕首,準而狠地刺進上方凹進的懸眼,一聲慘叫随即響起。
“啊啊啊——!我的眼睛!!!”
叔山梧當機立斷,一手攬着鄭來儀飛身而起,翻上了城牆。鄭來儀剛剛站穩,就被他帶着沖向牆角。她的眼睛被捂得緊緊的,看不見叔山梧反手握刀刺進了那守兵的心髒,慘叫聲登時戛然而止。
眼睛上覆着的手移開時,鄭來儀已被帶着轉了一個方向,在城牆上站定了。眼前是牆外無盡的山野,被冷月清輝籠罩。她前後望了一圈,盡頭的另一個望樓燈火通明,卻沒有人把守,顯然方才被解決掉的這個是唯一沒有擅離職守的士兵。
叔山梧攬着她,提步朝另一頭的女牆走去。鄭來儀被迫跟着走了兩步,突然回過神來,皺眉道:“先把我解開不行麽?”
叔山梧腳步一頓,垂眸看向她,語氣真誠地問:“可以是可以,那你怎麽下去?”
鄭來儀反應過來,忿忿地閉上了嘴。
另一頭的女牆上架了雲梯,顯然下面已經有人接應,但既然有繩鈎,直接下去自然是快一些。這一回下落的速度比上來時快得多,高處寒意逼人,耳邊夜風呼嘯,鄭來儀閉着眼,始終沒敢睜開。
“害怕麽?”她聽見頭頂的人問她,懷抱略緊了緊。
“不怕,困了而已。”是他暌違已久的嘴硬。
二人下墜的速度緩了緩,鄭來儀聽他低聲:“睜眼。”
鄭來儀皺着眉緩緩睜開眼。
二人頭頂上空,忽地綻放出一片煙花,如同葳蕤盛放,靜夜中聲如驚雷,璀璨火光落在她眼裏,如有星辰閃亮。
鄭來儀圓睜着眼睛,疑惑這是哪裏來的煙火,忽聽見城外響起一陣殺聲。
“沖啊!!”
“取吳庸項上人頭者,可獲跳蕩頭功!!”
“殺光這幫賣國狗賊!!”
原來那不是什麽煙火,只是行動的訊號——他的兵開始攻城了。一路行來,他身上已經累積了不少功勳,這一功不免又要落在他叔山梧的頭上。
她方才一時驚喜的神色黯了下去。
重新落回地面,鄭來儀徹底松了口氣,終是死裏逃生了。
幾粒星稀疏挂在天際,銀河倒轉,露重霜寒。突然飄過的烏雲将城牆角落一抹孤凄的月華也遮蓋住了。
“現在可以解開了麽?”
叔山梧抿着唇,沉默地揮刀割斷了二人之間綁縛的繩索。
鄭來儀略活動了下發僵的四肢,便要從他身邊走開,卻被人一把握住手腕,逼得深一腳淺一腳踉跄着連退了幾步,直到後背抵住了冰涼的城牆。
“為什麽?”
他沉沉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