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縱橫於都內
第063章 縱橫於都內
各國來朝賀的使團于重陽射禮之後七日內, 陸續離開玉京。
禁軍和禮部分別負責使團的安防護衛和通關事宜。叔山柏在射金門外送走了最後一支鹘國使團,長出一口氣,轉身卻見鄭成帷抱臂站在城牆之上, 目光冷肅地看向自己所在。
叔山柏心中一動, 面上不顯地擡頭朝鄭成帷笑了笑。
鄭成帷沒有回應,轉身下了城樓。
叔山柏面上的笑容迅速收斂,卻見城門內緩緩駛出一輛華麗的四輪馬車。駕車的人有些眼熟,他曾在下朝後宮門前各府候着的下人裏見過的。對, 鄭國公府的管家鄭泰。
他想起這些日子聽說的傳聞。鄭國公府的四小姐要出家修道, 莫非馬車裏坐的便是?
正想着,鄭成帷已經從城樓上下來,将那馬車喊停了,而後快步走到車簾前,和車裏的人說話。
叔山柏一夾馬腹,轉身回城,與那馬車迎面交錯而過, 經過時出聲打招呼:“鄭指揮使。”
鄭成帷站直身子, 目色沉靜地看向叔山柏:“叔山寺卿。”
“最後一個使團送走, 指揮使大人也可松一口氣了。”
“彼此彼此。”
叔山柏微笑,似不經意地撇了一眼他身旁的馬車, 用彼此都能聽得清的聲音道:“舍弟性情孤僻, 行事頗有些乖張,似乎給府上添了不少麻煩。”
鄭成帷看了叔山柏一眼,沒有說話。
“阿梧能有今日, 也多虧國公爺當初扶持舉薦。如今他已離京去往涼州赴任, 不會再去打擾,還希望能與貴府盡棄前嫌, 倘若以往有什麽得罪之處,彌茂可代吾弟致歉。”
“叔山寺卿此話客氣了,那些捕風捉影的事,影響不到國公府和舍妹,所謂前嫌,也都是沒有的事,末将也曾在叔山節度麾下,共事也算順利。”鄭成帷一番話無懈可擊t。
叔山柏點了點頭:“那在下便放心了,”他朝着鄭成帷一拱手,“在下還有公務在身,就不耽誤指揮使大人了。”
鄭成帷轉頭看着叔山柏縱馬遠去的身影,目露狐疑:“他這奇奇怪怪的語氣,究竟什麽意思?”
“不用管他了。”
鄭來儀坐在車中,半阖着眼,“快些出發吧,晚了便要追不上了。”
“好。”
鹘國使團持通關文牒西出玉京,緩緩行入拂霄山中。
鄭成帷一人一馬等候在山道上,不多久,寬闊大道盡頭便出現了鹘國使團的車隊,他翻身下馬。
“麗笙公主,大祈禁軍指揮使鄭成帷求見。”
車隊停下,一時間除了山林間鳥鳴啾啾,無人應答。
正中的馬車裏隐隐有人低聲交談,半晌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隔着車簾響起:“指揮使大人有何事?”
“此處說話不便,請公主移動芳駕,随我往捱日庵一敘。”
車中人的聲音帶了些不耐:“指揮使大人,此去碎葉路途遙遠,我們還有路要趕,公主沒有時間和您敘話,有什麽事就在這裏說吧!”
鄭成帷不急不緩道:“貴團似乎沒有合格的向導?既是要回碎葉,似乎取道西郊走山路卻是繞遠了啊,從拂霄山中走,很容易誤入歧途……”
對面陷入沉默,過了半晌,車簾掀開,一個人影鑽了出來。是麗笙公主身邊的那個鹘族侍女。
“指揮使大人,究竟有什麽事?”侍女的口吻着實很不客氣。
鄭成帷短暫猶豫了一會,似在斟酌說辭。他的目光在那妝容精致的侍女臉上緩緩流轉,眼眸微眯。
“實不相瞞,舍妹聽聞公主今日離都,特在公主回程路上等候,想與您見一面。”
“……令妹?”
鄭成帷點頭:“是。舍妹鄭來儀,也是致遠馬行的幕後東家。”
那侍女聽到“致遠馬行”四字,眸光微斂,沉吟半晌而後沉聲道:“那就請指揮使大人帶路吧。”
鄭成帷牽着馬走在前面,麗笙公主由那鹘人侍女陪同,三人沿山道走了大約一炷香時間,一座造型古樸的寺院出現在眼前。
鄭成帷加快腳步徑直跨入山門進了院子,後面的兩位對視一眼,侍女握緊了公主的手,随後進入捱日庵。
雖是寺庵,建築卻是道教風格,庵中空無一人,廊檐與立柱之上随處可見綠色的青苔,似乎很久無人問津。大殿中供奉的一座神像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依稀可以辨別是座衣飾華麗手持長劍的女武神,這樣的寺廟在中原似乎并不多見。院中飄着一股藥香,讓人不自覺沉靜下來。
鄭成帷帶着二人穿廊入後院,在一處草木園中停下,一畦畦的藥田中栽種着丁香、沒藥之類的藥材,還有各式難以辨認的奇花異木。
藥圃盡頭的竹木籬笆之外,鄭來儀一身青衣坐在涼亭中。她的手邊擺着一只茶壺,兩只茶杯,顯然是在等人。
鄭成帷看向二人:“這便是舍妹,鄭來儀。”
麗笙公主由婢女攙扶着走進涼亭,鄭來儀從石凳上起身,微微颔首:“鄭來儀拜見公主。”
麗笙公主未坐,視線在鄭來儀面上掃過,眸光微動:“鄭姑娘要見我有何事?”
鄭來儀掀眉看向面前的二人。麗笙公主身着豔麗的鹘族衣裙,姿态緊繃,而她身邊的婢女衣飾簡單,眉眼間雖有疑惑,但卻鎮定許多。
她微微一笑,微轉身體朝向那“婢女”,輕聲道:“公主此行微服私訪,可曾探查到什麽情報?”
此言一出,對面二人俱是一驚。
“你——鄭姑娘可不能亂說話,亵渎了公主!”對面的“婢女”率先出聲。
鄭來儀不理會她氣急敗壞的語氣,緩緩坐了回去,拎起手邊的茶壺倒了一盞茶,推到了自己對面。
“我與麗笙公主書信往來已久,難道還分不出你們二人,誰是真龍,誰是假鳳?”
“你……當真是致遠馬行的東家?”“婢女”語氣猶疑。
致遠馬行在鹘國無人不曉,以一己之力收購了鹘國出口大祈近九成的戰馬,誰能料到其幕後東家竟然是大祈高官府上深居閨中的少女,雖然方才聽鄭成帷所說,麗笙公主心中依舊存疑。此時親眼得見,更是難以置信。
“公主若是不信,為何應邀前來?”鄭來儀微微一笑。
她與麗笙公主确是神交。前世的鹘國公主是個聞名西域的人物,身為弱質女流,卻憑借心機和手段,拉下了王兄拔灼,一躍成為鹘國女王。在麗笙的運作下,鹘國更是擊敗圖羅,最終壟斷了大祈的馬匹供應。
實則鹘國戰馬雖身形不如圖羅沮渠戰馬高大,但出身西域沙漠中條件最為惡劣之處,天生耐寒耐旱,持久力拔群,十分适合做西征的戰馬。
前世的大祈末年國力衰微,到最後連戰馬的供應都完全被番邦操縱,一年要從國庫支取上百萬匹絹給鹘國,以交換北方邊境地區淘汰下來的老弱驽馬;而與鹘國交情深厚的叔山氏,掌握其豐厚的戰馬資源,雙方交戰時如虎添翼。
如今叔山氏統禦的河北河東一道,有青州馬場這樣天時地利的資源,不能不早作防備,否則難以與之抗衡。
她從鄭成帷那裏聽說了射禮上發生的意外,又聯想他提及在游街時救了麗笙公主的插曲,心中得出一個猜想。為了驗證這個猜想,她才與鄭成帷在使團的回程路上中途攔截。
鄭來儀掀眉,看向對面真正的麗笙公主:“射禮上的事,多虧公主有勇有謀。”
對面的人嘴角露出一絲輕笑:“不敢。用你們中原的話,拿你的錢財,替你消災罷了。”
鄭來儀垂眸不語。
早在射禮之前,鄭來儀就以致遠馬行東家的身份,輾轉和麗笙公主取得了聯系。歸根到底是她将季進明帶進了槊方,見證了虢王落馬,才有機會趁虛而入。她不能允許自己的計算偏差為鄭氏帶來負面的影響,于是想到通過鹘國使團,設計讓季進明在射禮上跌了個大跟頭。
皇帝本就對季進明有了猜忌,她不過是推波助瀾而已。況且還有叔山父子這個最明顯的靶子在場,更無人會懷疑到端坐在仰山亭裏的國公小姐。
鄭來儀微微一笑,沉聲道:“雖然謀算季進明是我的主意,但與婢女互換身份,騙過了整個玉京又能全身而退,麗笙公主的膽識實在令我佩服。”
那身着公主服飾的侍女還要開口說些什麽,旁邊的人卻将她攔住了。麗笙公主在鄭來儀對面款款落座,換了一副口氣:“我們素未謀面,你是如何猜到的?”
“這不是最重要的。我觀公主神色不寧,是否還有未了之事?”
麗笙公主眉頭蹙起:“這便與你無關了。”
鄭來儀不以為忤,語氣依舊輕松:“讓我猜一猜,拔灼讓你代表鹘國使團來出席射禮,實則是想将你獻給大祁王室……但公主不願以此種方式換取兩國交好,而陷害季進明實則是順水推舟,也讓自己暫時免于和親的命運,畢竟射禮上見了血光,于雙方都是不詳,我說的可對?”
麗笙公主置于臺面上的粉拳倏然攥緊,顯然被鄭來儀說中了心事。
她微側過頭,朝向身邊的侍女:“犀奴,你先退下。”
那叫犀奴的侍女抿唇看了鄭來儀一眼,轉身退出了涼亭。
“本公主只是不甘,他乙石真身為男子,就能讓大祈公主遠嫁圖羅,而我鹘國明明與大祈邦交更久,對大祈也更為忠誠,卻只能靠貢獻女子來拉攏?”
麗笙公主聲音微微發顫,“我鹘族委曲求全,為了表示忠誠,只能将三王兄的命獻給大祈,為何比起圖羅,我們就只能受到如此待遇……”
鄭來儀沉默。護劼與執矢松契勾結,也不過是為了謀求生存而已,而大祈對待這兩個國家截然不同的态度,實則都是出于利益的考量。
兩國邦交,沒有人會無條件地扶持弱者。但立場不同,她終究不能多說什麽,只是回避了麗笙公主的質問。
“這一次或許能暫時躲過被當做禮物獻給大祁,回去後卻需面臨對抗王命的制裁,是以公主才改了路線——我猜,您是要去瀚海?”
“你……你怎麽知道?”
“瀚海是護颉的領地,自他死後,那裏的馬場已然無主。公主您應當是覺得眼下鹘族最為寶貴的,便是連通大祁與西域番邦之路上的瀚海馬場……”
鄭來儀直視着麗笙公主墨藍色的眼睛,二人對視,t均看出了對方目光中的通透。
她還猜出麗笙公主另一層想法:掌握瀚海馬場,不僅能讓自己和死去的兄長護劼一樣擁有屬于自己的力量,或許也是将來鹘國能與大祈平等對話的唯一籌碼。
麗笙公主的目光中逐漸有了欽服之色:“鄭姑娘如此睿見,麗笙佩服。”
鄭來儀搖了搖頭:“我沒有什麽睿見,只是胡亂猜測而已……”
“你我因一時利益綁定,如今事已成,我的存在便是隐患,為何不在皇帝面前告發我?”
鄭來儀笑了笑:“告發你,對我有何好處?”
麗笙公主一時答不上來,眼中的疑慮卻未盡消。
鄭來儀嘆一口氣,輕聲道:“公主有所不知,我與你同病相憐,身陷一場被強迫的婚姻……”她擡眼,語氣誠懇,“或許同為女子,我對公主不甘于眼下處境的心情,容易理解得多。”
麗笙公主神色動容,沉默了許久,端起手邊的茶盞一飲而盡。
“所以,鄭老板今日在這裏等我,究竟為了什麽?”
鄭來儀擡手将二人的茶盞再度斟滿,緩緩道:“我想和公主再做個交易。”
犀奴從涼亭中退出來,站在藥圃旁的小徑上,神色警惕地看着涼亭中對話的二人。
“你這婢子膽子不小,竟能在射禮那樣的場合假扮鹘國公主,蒙騙了那麽多人……”
犀奴一回頭,見說話的是鄭成帷。
“那日游街時,多謝大人相救。”她微微斂眸。
“職責所在,不必言謝——季進明的事,真是你們幹的?”
犀奴看向鄭成帷,目光微動。她的主子和鄭來儀之間的交易,不需要第三方知道,而鄭來儀顯然也是這麽想的:面前的人雖然身為她的兄長,對她們之間的合作也并非全然知情。
她點了點頭,故意道:“大人會抓我們回去麽?”
鄭成帷一怔,半晌搖頭,淡淡說了句:“沒這個必要。”
他們與季進明本就分屬不同立場,沒有必要為了這事供出麗笙公主,将兩國間的關系撕破,況且來儀與她們還有事要共謀。
“你的妹妹,她很聰明……”犀奴意有所指。
鄭成帷驕傲地揚了揚下巴:“那是自然,椒椒從小就聰慧過人!”
“可再聰明又能如何呢,身為女子,也難免被人安排的命運。”
鄭成帷聞言搖頭:“她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