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人生不相見
第062章 人生不相見
平野王府中庭。
“胡人射箭, 力挽強弓,這駝角弓力道剛猛,初用可能不習慣——把這個套上。”
叔山柏接過父親遞來的一枚牛角扳指, 依言套在右手拇指上, 屏氣凝神,緩緩拉開了弓。
叔山尋退後兩步站進樹蔭裏,抱臂看向院中,不時出聲指點叔山t柏動作要領。他身後不遠, 容絮腳步輕輕地從屋中走出, 在廊下站定,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看着庭院中的這對父子。此刻的歲月靜好,已經很久不曾在平野王府中出現。
“嗖嗖嗖”接連三聲,三支箭矢如連珠般相銜飛出,一字排開釘在了庭院盡頭的箭靶之上。
叔山柏放下手中的長弓,滿含期待地看向遠處豎在庭院盡頭的箭靶,突然神色一變。
箭靶後走出一個人影, 一襲森青色圓領長袍, 身段筆直, 眉目棱岸。
“二郎?”
叔山柏猶疑着向前兩步,面色轉驚為喜, 他一轉頭向着樹蔭下站着的叔山尋揚聲, “父親,是二郎回來了!”
叔山尋站在原地沒動:“今日怎麽肯大駕光臨?”
叔山梧向前兩步,迎着一臉笑容的叔山柏, 語氣疏離:“打擾了你們父子時光, 抱歉。”
叔山柏:“阿梧這說的哪裏話!我方才還和父親說,昨日你在射禮上一箭技精衆人, 再看看我,君子六藝,射藝一項上,實在愧為叔山兒郎!這不,趁着父親還未回青州,便求着他指點我一二——阿梧,你看為兄方才這三箭,如何?”
叔山梧淡淡瞥了一眼身旁的靶子,不予置評,視線轉而落在了叔山尋身上:“還未恭喜父親,借着射禮又除掉一員勁敵。”
“你什麽意思?”叔山尋眉頭微蹙。
“那季進明射中鹘國公主,難道不是您的安排?”
叔山尋尚未說話,叔山柏已經皺眉道:“阿梧,難道連你也懷疑這是我們所為麽?”
“不然呢?”
叔山梧轉頭看向自己的兄長,“那麗笙公主行跡過于詭異,鄭成帷已經發現了馬腳。你們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在外人看來,我們就是勾結外族坑害異己的一窩亂臣賊子!”
“放肆!”
叔山尋斷喝一聲,“你這豎子!老子憑什麽要去陷害他季進明?就因為你和他同為涼州藩将?!哼!你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叔山梧冷笑了一聲,點了點頭:“是了,不然您也不會用這麽顯而易見的手段,讓旁人第一個就會懷疑到我的頭上。”
叔山尋氣得手腳發抖,一時說不出話來。當日所有矛頭都指向二郎,一向冷靜自持的他也忍不住站出來要為兒子說話,反倒惹得皇帝不快,事後他也後悔自己不夠鎮定,但憂心兒子實在難免。孰料自己一片苦心,反被二郎如此誤會。
“哎呀!這是幹什麽,二郎難得回來一趟,有什麽話不能好好的講?”容絮見狀,連忙上前幾步,端着一盞茶到了叔山尋旁邊。
“是啊阿梧,你這可真的冤枉了我和父親,倘若我們真的和麗笙公主串通,豈還會容她自由行動,授人以柄?”
叔山柏又推心置腹道,“你方才也說了,無論如何我們都是一家人,對季進明那樣明顯的陷害,對你不僅沒有好處,反而惹人生疑,父親是不可能這麽做的……”
“你不用和這豎子多廢話!老子不在意旁人動辄猜疑,或是往我頭上潑髒水,他們越是嫉恨,越說明朝廷拿我叔山氏沒有辦法!哈哈,好啊,我沒想到有一日連我的親生兒子也會如此看待我!好、好……好極了!”
叔山尋的聲音發顫,容絮看他氣得紫脹的臉,急忙伸手在他背後上下撫摸着順氣。
叔山梧冷眼看着面前齊心和睦的三人,言辭愈發鋒利:“難道猜疑有錯?你連兄弟同袍陷身危難之時,首先想到的都是自己的前途利益,對季進明不擇手段更是沒什麽好奇怪的!”
“你、你說什麽?”
叔山梧冷笑:“父親不知道我在說什麽?霁陽被圍時,你明明可以第一時間出手相救,卻直奔槊方,和李澹的做法有什麽分別?你有何顏面去見你的兄弟?”
“咣當”一聲,叔山尋将手上的茶盞猛地掼在地上,碎瓷片飛濺出去,廊下原本站着的婢女侍從們見到這副架勢,都吓得躲出了院子。一時間庭院中只剩下這支離破碎的一家四口。
“有、有什麽分別?!你竟将我和那懦夫相提并論!好……好,姓李的三言兩語就讓你質疑起我來!這就是你此去槊方的最大收獲?難怪我讓田衡配合你,你卻甩下他,和鄭遠持的女兒私奔!”
叔山梧神色微動,唇線抿直。
叔山尋伸出一只手,顫抖着指向他,“你覺得我和李澹一樣,是見利忘義的小人?!好!老子不用你明白!終有一日見到你師父,他必能比你更明白我的處境!!”
叔山梧閉了閉眼,神色中痛苦一閃而過。
叔山柏沉聲道:“二郎,父親與顏公乃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你這樣說未免太過了……”
他看向氣得說不出話來的叔山尋,“無論是李澹還是季進明,會有今天全是他們咎由自取。季進明任肅州節度時,虐待瀚海洲的鹘族戰俘,鹘人恨他入骨,只是畏懼大祈威勢不敢得罪。今日的圈套應當是麗笙公主自己做主……”
叔山梧目色中閃過一絲狐疑。實則他也有過此猜想,但光憑麗笙公主的能力,要在射禮上設下這樣的局太難,除非宮中有人與她配合。
容絮站在叔山尋身邊,搖頭道:“是啊二郎,不管那鄭成帷怎麽想,他鄭氏身為老派朝臣,自然對我們叔山氏心懷敵意。你怎麽好因着外人的想法,去誤會你的父親呢?這未免太過令人寒心了……”
她看了丈夫一眼,聲音低了幾分,怨怼般自言自語:“想當初你父親為了你,中斷了大郎和鄭氏的議婚,到頭來你卻胳膊肘朝外拐,唉……”
叔山梧眉鋒微揚,冷眼看向容絮:“你不必耿耿于懷,國公府的門第沒有那麽容易攀,他們只是出于禮節接了平野王府的庚帖,無論是阿柏還是我,都入不了鄭國公的眼。”
容絮羞憤不已:“你——”
”還有,你不必特地掩蓋我與阿柏同年同月生的事實,專門對鄭氏宣稱我小他兩歲,平野王府的世子之位,沒有人和他搶。”叔山梧語氣冷蔑。
容絮兩道長眉高高揚起,尖聲斥道:“我何曾和鄭氏提及你的年紀?!明明是你用盡心機接近鄭來儀,如今玉京都是你們二人的傳聞,哼,正是因為如此,國公府的人才對你不滿。叔山梧,你嘴上說得好聽,哪一件事不是看着茂郎眼熱,才出手相奪?!”
“母親,別說了——”叔山柏面色已是極為難看。
容絮恨恨地看了叔山尋一眼,不管不顧地道,“叔山梧,我知你因你生母的事,對我心懷敵意……但你要記住,你的身世秘密不是我有意隐瞞,你都不認我這個嫡母,我何故還要強調你的存在?!我容絮嫁給你父親二十年,從來以大局為重,但我絕不會讓一個晚輩騎到我的頭上!!”
叔山梧掀眉看向容絮,她臉色發青,雖然說的是氣話,但并無半分作僞姿态。倘若她所述不假,鄭來儀又是從何得知自己的出生年月?
容絮的語調難以抑制地尖利起來:“茂郎已經及冠,正是議婚年齡,鄭國公夫人尚且對我禮待有加,你卻對你的嫡母如此惡言相向,叔山梧!你如此狂悖乖戾,這種無父無母無兄之輩,注定孤獨終老!”
容絮發洩般說完,再也不看院中的父子三人,轉身進入屋內,“砰”一聲阖上了門。
院中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叔山梧自嘲般笑了一聲,“我錯了。看來我真的不該來這裏。”
“阿梧……”
叔山柏皺眉看向叔山梧,伸手想要拉他一把,卻被他避開,轉身邁步朝外走。
“你不把這裏當家,也沒有人求着你來!滾!!”
叔山尋怒喝出聲,二郎桀骜的背影落在他眼裏,如同橫亘心頭的一根刺,無論如何都難以克化。
叔山梧快步向外走,家丁奴仆見二公子冷着臉氣勢洶洶,無人敢上前。他邁出王府大門,方走到階下解馬,斜刺裏突然沖出一個人直直撲到他身前,将他攔腰抱住了。
他後退半步,伸手将人推開,這才看清是吏部尚書之女伍暮雲。
“郎君,求你救救暮雲吧!!”
“發生什麽事了?”
“暮雲不想去和親,求郎君娶我!暮雲願意給你做妾,也好過嫁去圖羅!!”
叔山梧皺眉看她:“和親人選定了?”
從昨晚伍思歸一臉頹敗地回到家,吏部尚書府上便是一片愁雲慘霧。本來在沒有鄭來儀的情況下,背靠父親伍思歸和左仆射的勢力,她是諸多太子妃t候選中最有可能上位的,卻遇到如此急轉直下的情形。
“嗚嗚嗚……除了太子看中的太子妃人選,玉京中的世家貴女均有可能成為和親人選……除了鄭來儀,我們這些人都可能被派去和親……”伍暮雲帶着哭腔。
“你說鄭來儀要做太子妃?”叔山梧沉聲。
伍暮雲擡頭,鄭來儀和叔山二郎的傳言沸沸揚揚,可她眼下已經顧不得計較這二人是否真有私,反正她傾慕叔山梧這件事也已傳遍了坊間,眼下面前的人已經是她得以保持最後體面的救命稻草。
“郎君還不知道麽,昨晚射禮結束後,鄭國公和太子被陛下留下,實則是為商議太子婚事,今日一早鄭國公就已經去東宮找了太子,估計在和親人選确認之前,太子妃的人選就會很快公布的。”
“不可能……”叔山梧下意識後退半步。
伍暮雲看着叔山梧如罩寒霜一般的面容,忍不住邁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臂。
“郎君!太子和鄭氏從小青梅竹馬,鄭氏又是李氏宗親,玉京誰人不知,她鄭來儀生來便是要嫁入皇室的!太子為了鄭來儀,不惜在射禮上以和親之事相逼,比起做太子妃,國公爺怎麽可能忍心讓她的女兒遠赴圖羅和親?”
她姿态懇切,幾近卑微,“郎君,暮雲第一次見你就傾心于你!我不在乎你心中是否有別人,只要能嫁給你,我便再無所求!我——”
“松手。”
叔山梧垂眸,目光所及之處似有寒意。伍暮雲面上漲紅,怔愣着松開了手。
“因緣之事,必得從心。我以為當日在北衙司已經和你說得足夠清楚。你已入圍了太子妃選拔,今日來找我也不過是形勢所迫,不用拿一見傾心這樣的借口搪塞自己也欺騙別人。”
他語氣沉冷,如同最後的判決:“——我再說最後一次,我非你之歸宿,不必再來糾纏。”
伍暮雲緊抿着嘴唇,不可置信地看向叔山梧,突然懷疑他俊美無俦的外表之下,究竟是不是凡人的血肉骨骼。
叔山梧掀起衣袍翻身上馬,留下飛馳而去的背影。
“叔山梧!你憑什麽如此對我!鄭來儀于你才是妄念!你敢和太子搶麽?我到底哪裏配不上你?!嗚嗚嗚……”
伍暮雲站在平野郡王府門前,暴淚如雨,泣不成聲。她哭了許久,直到街道盡頭早市的鋪子上升起冉冉白煙,小販叫賣的聲音遠遠傳來,才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掩住狼狽半殘的妝容,邁開頹然的步伐準備離去。
她走了兩步,覺得身後有人,猶疑地轉過身去。
緊閉的朱漆大門前,面如冠玉的男子一身麒麟竭束袖胡服,正背着手目光憐憫地看着她。見伍暮雲楚楚可憐的樣子,嘆了口氣。
“二郎就是這樣性子,我替她向伍小姐賠罪吧。”
“……你是?”
“我們在射禮上見過,伍姑娘可能不記得了,”男人笑容和煦如春風拂面,“在下,鴻胪寺卿叔山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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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山梧縱馬穿過清晨熱鬧的早市,沖進侍賢坊,在鄭國公府門前的雁翅影壁下勒馬。
角門處停着輛馬車,看裝飾也是某位高官的座駕——畢竟是鄭國公府,門庭熱鬧是不斷的,竟這麽早便有人登門拜訪了。
叔山梧翻身下馬,匆匆瞥了一眼角落的馬車,撩袍拾階而上。走了沒兩步,卻聽馬蹄聲緩緩,在身後停下。
“節度副使大人,這麽早登門,有事要找老夫麽?”
叔山梧轉身,鄭遠持駕着一匹高頭大馬,緩緩馳至近前,他沒急着下馬,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國公爺,晚輩聽說,鄭來儀要與太子訂親?”
鄭遠持眉眼微眯,寬和的面容瞬間冷肅:“這與你有何關系?”
叔山梧上前兩步:“匆忙登門,恕晚輩失禮。晚輩今日來是想向令愛求親。”
一句話擲地有聲,在府院高牆與一字影壁間回蕩。
鄭遠持翻身下馬,門房裏出來的小厮快步過來,牽走了老爺的馬,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這傳說中的叔山二公子。
“叔山梧,你好大的膽子。”鄭遠持緩緩走到階前,在叔山梧對面兩步站定。
“晚輩知道只身一人登門求親,于禮不合,但事急從權,不得不如此。”叔山梧迎着鄭遠持審視的目光,語氣沉着,“國公爺,鄭來儀不能嫁給李德音。”
“老夫的女兒,她能嫁給誰,不能嫁給誰,不用旁人置喙。千秋節上你是救過小女一次,老夫欠你一聲謝,但這不代表她就能嫁給你。”
鄭遠持越過叔山梧,朝臺階上走,“小女已經因為你身陷流言,趁我動手之前,你走吧,不要再來登門。”
叔山梧追上兩級臺階,聲音拔高了些,“晚輩絕不會讓她一人背負流言,今日誠心求娶,亦是情之所至,不願見她所嫁非人遺憾終身!”
鄭遠持腳步一頓,在階上回頭。
“你怎知她心意如何?難道嫁你便不是所托非人?”
叔山梧一時啞然。
“椒椒是我掌上明珠,為她擇郞婿,名門顯貴與否、才學武功如何均非第一考量,最重要的,是要她認可信賴,心甘情願……”
“她……”
叔山梧艱難地擠出一個字,目光越過鄭遠持投向他背後緊閉的府門,嘴唇緩緩抿緊。
碎葉城鄭來儀棄他而去時一字不留,他便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她的信任。縱然那一路颠沛流離中,他們曾經被萌動的情緒蠱惑,同時失控。
“我能不能……見她一面?”他的聲音不曾如此沒有底氣。
鄭遠持眸光閃動,似在思考什麽。半晌,他重又開口,言辭鋒銳直白:“老夫不介意你叔山氏叛軍出身,也不去管你叔山梧與嫡母長兄關系如何,婚姻大事為何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些種種,都是小節。叔山梧,老夫确因和親一事撓頭不已,但椒椒的婚姻,總歸要聽她自己的。”
“她不會嫁給太子,她不會嫁給任何人。椒椒已經決定,受戒入道,離家修行。”
鄭遠持緩緩宣布完,便緊抿着唇,冷冷看着對面的人。
叔山梧如遭雷擊,狼狽後退,險些從臺階上栽倒。鄭國公背手站在大門外,冷眼看着他姿态頹然地牽着馬,轉身離開。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長街盡頭,才轉身跨進門內。
李硯卿正等在門廊下,神色複雜:“……他遲早會知道的,騙得了一時——”
“一時就夠了。”鄭遠持沉聲。
李硯卿嘆了口氣,終究沒說什麽。
“人到了麽?”
“已經在書房等了。”
鄭遠持看了妻子一眼,安慰般拍了拍她的肩膀。
“眼下受些委屈,總好過你們母子分離,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