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泾渭不可求
第061章 泾渭不可求
舜德帝對李德音如此表态微感意外, 自他登基後,朝中大小事宜紛繁,很長一段時間內無人過多關注低調靜默的太子東宮, 但太子妃人選一事一直擱在他和皇後的心中。
至于準太子妃的位置, 雖然大多數人均默認,鄭氏女是不貳的太子妃人選,但事實似乎并非如此。
擢選太子妃是家事,和親卻是國事。今日太子這番話, 将自己的婚事置于和親之後, 卻将一衆玉京高門貴女推上了前臺。
舜德帝思及此,下意識看了一眼身旁的鄭遠持。
“是個好想法,此事需從長計議,等射禮結束,昭兒留下,……鄭國公也留一下。”
“兒臣遵旨。”
“……是。”
殘陽如血,将宮城的紅牆金瓦映照得如同天宮樓閣, 龐大的車隊魚貫而出, 一場盛大的射禮終告結束。
各國使臣無不均沉浸在中原王朝的奢華氣度中, 如同經歷了一場繁華無比的绮夢,人人臉上都是欣羨與留戀, 而緊跟在使臣隊伍之後的王公大臣們, 則是幾家歡樂幾家愁。
“伍尚書!”
伍思歸滿腹心事地轉頭,喊他的人是京兆府尹韋一通。
他在長階上站定,看着韋一通小跑着到了自己面前。二人對視, 均是滿面愁容。
“尊夫人已回去了?”
伍思歸點了點頭;“韋夫人和小姐也離宮了吧?”
“唉, 我家那丫頭還沒出宮門,眼睛就已經哭腫了……”
伍思歸嘆一口氣:“也不用這麽着急, 一切還未敲定,也不一定就是你家姑娘!”
在皇後的親自關切下,太子妃的初選于本月時啓動,宮裏派出的少監訪遍了京畿豪門士族人家,凡府上有年齡在十四到二十歲之間待字閨中女兒的,都摸了一遍底。
吏部尚書和京兆府尹兩家便在其中,伍思歸的女兒伍暮雲和韋一通的女兒韋如晔均通過了初選。本是憧憬着同皇帝成為親家,誰知今朝太子一時興起,竟要在受選太子妃的一衆貴女中優先挑選和親的人選。
射禮結束時涼亭裏出來的貴婦們人人面帶憂慮,不少女兒吓得已經慘無人色,似乎明日圖羅接親的隊伍就要上門了。
“老爺,暮雲會被選中麽?”
伍思歸不知如何回答自己的妻子,只能安撫一番,目送女眷的馬車先行離宮,自己則落後幾步,欲等着國公爺出來後,探聽一下消息。而同病相憐的韋一通顯然也是一樣的想法。
“雖然太子語氣大度,但倘若合意的太子妃人選,必然不會拱手讓人吧?”
韋一通語氣猶疑,伍思歸了然地看了他一眼。
眼下誰不是那麽想的呢,只盼着宮裏能夠将自家的女兒留下,就算做不成太子妃,做個姬妾什麽的也好;哪怕進不了東宮,嫁個尋常人家,也比遠嫁蠻荒之地,從此父女相隔天涯要好啊!
“鄭國公都和太子一道被聖人單獨留下了,這太子妃人選還不明顯麽?”韋一通面如死灰,喃喃道,“初選時,那鄭家丫頭甚至都沒有參選,到頭來,還是讓他鄭遠持擠到了前頭……”
玉京前些日子流言紛紛,傳說中最有可能的太子妃候選人鄭來儀被曝出與外男私下來往,甚至初選時都不在京中,俨然與太子無緣的态勢,這也給了其餘人不小的希望。但今日看來,鄭氏女與這太子妃之位的緣分暫且未盡。
二人就這麽一步三回頭地跟在人流最後,慢慢落到了隊尾。落日西沉,所有賓客都已出了射金門,只剩他們兩個,失魂落魄地不停回頭張望。
“二位大人,宮門要下鑰了,還請速速離開吧。”值守宮門的禁軍士兵提醒他們。
二人無奈走出宮門,站在宮牆下踟蹰着不肯離開。
“唉,我在想着,實在不行,就找個人家訂了親算了!”韋一通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伍思歸看他一眼:“韋大人莫犯糊塗,咱們已經入了候選的名錄,此時定親,豈不是欺君的罪名?”
再說了,可這火燒眉毛的節奏,如何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找到人家定親呢?
哦,說起合适的人家,暮雲是看中過一人的——叔山家二郎。怎麽就那麽巧,鄭來儀流言中的另一個主人公就是他叔山梧。
想起今日射禮上的叔山梧,英姿凜然的一表人物。雖然比箭按照規則是太子勝出,但略同射藝的都能看得出來,在那牦牛發狂扭動的時候能夠一箭貫穿要害,無論準頭或力量都是在場三人中的勝者。
不愧是青山将軍叔山尋的兒子,如此氣概難怪讓暮雲心折。伍思歸有些恨的牙癢癢,為何女兒的姻緣總有她鄭來儀擋在前面?
伍思歸和韋一通兩人在隆福門外等到天色大暗,紫宸宮的高牆外挑起了宮燈,也不知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心中嘀咕着鄭國公不會被聖人留下宿在宮中了吧?一直等着也不是事,最後只能暫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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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居殿內,舜德帝靠坐在龍椅中,在凝神靜氣的熏香中半阖着眼睛。
太子端坐在皇帝下首,只鄭遠持一人面色凝重地站着。
“給國公爺賜座。”舜德帝似是剛想起來。
宦者搬來椅子,鄭遠持緩緩坐了下來。
“圖羅和親一事,你們心中可有合适人選?”舜德帝坐直了些,問左右坐着的二人。
李德音站起身:“表妹在各國使團之中素有美名,上回在青州就在圖羅使臣中留下了深刻印象,如今乙石真慕名而來,倘若以身體羸弱為由,只怕圖羅人會認為我大祈和親心意不誠。”
鄭遠持眸光一沉。這麽快就圖窮匕見。
李硯卿本來對女兒嫁入皇室就不甚積極,自鄭遠持得知千秋節宮宴上李德音冒犯女兒之後,便也和夫人站在了統一戰線。适逢這一次的太子妃初選,正在鄭來儀不告而別遠赴槊方的當口,國公府便以四小姐“生來有痼疾,不宜侍奉皇室”為由,未參加擢選。
太子此話,明裏暗裏直刺國公府欺瞞皇室躲避參t選太子妃,又捏造乙石真對自己女兒美名的傾慕,用心歹毒至深。
鄭遠持正欲開口辯駁,卻聽李德音口氣遺憾的續道:“父皇也知道,其實兒臣對來儀一向傾慕有加,我們二人從小一同長大,彼此了解甚深,實則兒臣也并不在意鄭氏身體上有些小毛病,奈何實在無緣便罷了……”
舜德帝聽到這裏,呵呵笑了兩聲,看向鄭遠持:“朕倒是覺得,鄭來儀并非有意躲避太子妃擢選,你們二人青梅竹馬,有什麽誤會不能當面說清楚的,不要真等到圖羅人挑中了來儀,一切就不好轉圜了!是不是,惟宰?”
“陛下……”
舜德帝擺擺手,“此事是朕的錯,沒有親自過問,就讓皇後鋪開那麽大的架勢,太子妃的位置,既要出身貴重,亦要太子鐘意,這兩個條件加起來,合格的人物便少之又少!鄭來儀她不就是此前缺席了初選麽,這不是什麽大問題!朕就——”
“陛下,請容老臣一言!”鄭遠持匆忙截斷了皇帝的話頭。
舜德帝被突兀打斷,皺眉看向鄭遠持:“講。”
鄭遠持迅速整理思緒,緩聲道:“小女自今年暮春從蓁州探親回京,在路上遇到麒臨叛軍後,便受了刺激,白日裏時常精神恍惚,夜間入睡後也嘗嘗夢魇驚醒,臣與妻子憂心不已,為了小女這症狀尋醫問藥已有一段時日,卻是收效甚微……”
舜德帝的眉頭漸漸擰起。
“實不相瞞,月初太子妃擢選之時,小女又突發病症離家出走,直至前陣子方才尋回——身負這樣的病症,如何能夠坐好東宮女主人的位置?臣輾轉反側,才決定替女兒辭選。”鄭遠持目光炯炯地看着舜德帝。
“不過是受了驚吓,調理需要些時日,沒有那麽嚴重,國公爺何苦憂思過甚,耽誤了來儀?”太子語氣聽上去頗有些不陰不陽。
鄭遠持垂着頭,咬了咬牙:“多謝太子寬慰。夫人也是出于這樣的想法,要找一門喜事沖一沖,前些日子為來儀相看了幾位郞婿,眼下已經基本定下了。”
“這麽快?!”
太子見皇帝皺着眉看向自己,方意識到失态,按捺着語氣又問:“是哪一家的公子?”
鄭遠持被逼到牆角當着皇帝的面欺君,此時已經退無可退,一個謊也是撒,兩個謊才能圓,他緩緩擡頭,語氣鎮靜:“雙方已經交換了庚帖,只是眼下六禮尚未完畢,恕臣暫且無法告知。”
“你——”李德音一滞,卻無法再行追問,他點了點頭:“好、好……那可真是恭喜國公爺了……”
“既如此,那就算了。和親人選一事,明日看司禮監理出的名單再議吧。天太晚了,昭兒今日就宿在宮中吧。”
舜德帝實在乏了,擺了擺手,就這麽讓鄭遠持離開了皇宮。
馬車飛馳在空無一人的甬道上,鄭泰坐在前面,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接到老爺時,鄭泰見他面色冷肅,只揮了揮手說了聲“回府”,而後再無多一個字。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已經到了國公府門前,馬車尚未挺穩,鄭遠持就匆匆掀簾下車,一邊往門裏踏,一邊喊“夫人!”
李硯卿已經用過晚食,正在佛堂裏念經,聞聲從內院出來。丈夫迎面過來,一把拉住自己的手,劈頭便問:“椒椒呢,睡了麽?”
“還沒——這是出什麽事了?”
“還好你今日沒有去……”鄭遠持放緩腳步,扶着妻子走在臨水的回廊上,将方才宮中發生的事說了個大概。
李硯卿聽到某處停住了腳步:“太子這是,在逼我們就範麽?”
“恐怕是的——為夫沒有想到,李德音竟然會用這樣的手段,實在無恥!”
“那我們現在怎麽辦,眼下如何來得及給椒椒議親?”
鄭遠持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冷肅:“來不來得及都要辦,否則國公府上下便是欺君之罪。”
廊下挂着一盞羊角風燈,在靜夜中無風自動。照着二人腳下晃動的影子,一如難以決斷的為人父母心。
李硯卿看着丈夫,面露不忍:“可是,真要讓椒椒匆忙嫁人麽?”
“先定親。要快,且需是知根知底的人。”鄭遠持沉眉,按照李德音方才的表現,眼下太子東宮一定會密切留意着國公府的一舉一動,大張旗鼓為椒椒擇婿是不可能了。
二人相對沉吟。
“那叔山氏——”
“叔山二郎——”
夫妻二人不約而同地開口,顯然想到了一塊。
李硯卿皺眉:“我一直沒有來得及細問,椒椒和那叔山梧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似乎從這次回來之後,她對叔山梧便三緘其口。”
“之前叔山尋的夫人是不是來送過庚帖?”
“那是大郎的。後來椒椒遲遲不給回複,這事也就無人再提了,不然,我明日登門平野郡王府,去找一找——”
“父親,母親,是在為女兒操心麽?”
鄭遠持和李硯卿一驚,轉頭看見回廊轉角處,鄭來儀獨自一人站在那,不知何時來的。
李硯卿快步上前,走到鄭來儀的面前。
“椒椒,你怎麽還沒睡?”
鄭來儀攙起母親的手,朝鄭遠持走了過去,“女兒聽見阿耶回來,便想來問安的……”
鄭遠持和李硯卿對視一眼,目光中俱是不忍與憐愛。
鄭來儀松開了母親,後退半步,面向二人盈盈跪拜下去。
二人訝然中,卻見女兒緩緩擡頭,眸光中有決然。
“父親,母親,女兒不肖,讓你們為我勞神憂心。來儀願皈依道門,受戒修行,此生不嫁人。”
“你說什麽胡話?!”李硯卿臉色劇變,一伸手要拉鄭來儀起來,她卻昂着頭,一臉堅持地跪在原地。
“椒椒,那些任性的話平日裏說說便罷了,皈依道門這樣的事,切莫作玩笑語!”鄭遠持語氣頗為嚴肅。
“阿耶!椒椒沒有玩笑,我入道門,也能留在家中侍奉母親左右,我不會嫁人,更不可能再嫁入叔山氏!”
李硯卿微怔一瞬,而後怒道:“我難道還缺你一個侍奉的人!就這樣信口将自己的終身大事做了了斷,早知生下你時,我便聽他們的把你送走了!”
鄭來儀從不曾聽過李硯卿如此嚴厲的語氣,帶着哭腔委屈道:“母親真的不要椒椒了麽……”
李硯卿眼眶一酸,狠下心轉過頭去不再看女兒。
鄭遠持嘆一口氣,将鄭來儀拉了起來。
“椒椒,你可能不知,你母親生你時吃了不少苦頭,你在她肚子裏折騰了六七個時辰,到了最後,你母親幾乎只剩一口氣吊着……”
回憶起當年,鄭遠持眼中有粼粼的光。
“什麽辦法都使盡了你卻始終不肯出來,那時你母親已經力竭,命懸一線時,穩婆想起了個偏方,讓你母親将花椒含在口中,刺激她堅持用力,為父在屋外一直站到天明,終于聽見屋中傳來清脆的哭聲,欣喜若狂。”
“那時為父剛從本州舉進士,經你外祖父敦親王舉薦入中樞,尚未在玉京站穩腳跟,每日雜務忙至深夜無暇照顧家裏,你母親一人操持家中大小事務頗為辛苦,你外祖父便提出将你送回蓁州老家,由你姑母代為教養。”
鄭來儀不曾聽說過這樁舊事,出神般地看着母親的背影。
“但你母親看到襁褓中你幹癟瘦弱的小小身體,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就這麽将你抛下,她流着淚喃喃喊你‘椒椒’,堅持将你留在了身邊……”
“椒椒,你母親她将你視若珍寶,怎麽可能不要你呢?”
“母親……”
鄭來儀流着淚,伸手去抓李硯卿的胳膊,拉着她轉過身來,一頭靠進她懷裏。
李硯卿按了按眼角,輕聲道:“乖女兒,為娘的不會拿你的姻緣開玩笑,你告訴我,你和那叔山梧究竟是怎麽回事?”
“你不收叔山柏的庚帖也罷,卻又和叔山二郎糾纏不清,到底是為什麽?”
“父親,母親。”鄭來儀站直了身體,看向面前的二老。
鄭遠持和李硯卿見她那張仍留着青春稚氣臉上呈現少有的凝重,俱是心中微沉。
“他是野心勃勃的麒臨後人,又是殺害舅舅的兇手,叔山氏注定是我們的敵人,這樣的人,你們覺得女兒能嫁給他麽?”
鄭國公夫婦對視一眼。李硯卿後退半步,神色一時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