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将軍箭落鴻
第060章 将軍箭落鴻
“那就請公主在此好好休息, 待射禮結束後會有專人護送您回別院。”
鄭成帷退出偏殿,反手阖上了門,一轉身, 廊下陰影裏站着個人, 似乎已經等了有一會。
“你怎麽在這裏?”
“一會要開始了,他們尋不到你,我想你可能是在這裏。”
叔山梧淡掃了一眼緊閉的殿門,轉回視線, “……她還好麽?”
“你是問麗笙公主?”鄭成帷頗為警覺的口吻。
“鄭來儀——她腿傷怎麽樣了?”
“……吾妹很好, 不勞節度大人費心。”
叔山梧沉默下來,卻是欲言又止。
“我可否見——”
“不可。”鄭成帷幹脆拒絕,“她當初只身去槊方的事已在京中傳得沸沸揚揚。今日是什麽場合,你還想陷她于口舌之中麽?”
“……不是。”
鄭成帷又冷聲道:“我方才與麗笙公主簡短聊了幾句,她說事發當時是因為弄髒了衣服,要離席去換,卻被一個宮女引着到了圍壘之後……”
叔山梧掀眉與他對視, 深色瞳仁沉寂如淵。
“……我已經對現場逐一排查, 事發當時, 所有宮人婢女都在射宮之內,沒有人走出圍壘。”鄭成帷的語氣帶着隐隐的質問。
“你想說什麽?”叔山梧恢複了沉冷的口吻。
“季進明今日或許口不擇言, 但他有一句話沒有說錯——他今日脫靶誤傷鹘國公主是中了圈套。”
叔山梧眉梢微楊, 唇角勾了抹冷笑:“你也認為,麗笙公主是被我買通,主動走到箭靶後方去挨了那麽一箭?”
鄭成帷一滞, 硬着頭皮道:“不然呢?西境一半的番邦首領不都是你叔山梧的兄弟麽?”
“兄弟?”
叔山梧覺得荒謬, “麗笙的兄弟護颉被我親手所殺,她會拿我當兄弟?比起直接效忠于大祈皇帝, 她有何必要為我賣命?”
鄭成帷啞然。
叔山梧自嘲地勾了勾唇角:“當你做所有人的朋友,也就成為了所有人的敵人。”
鄭成帷緊皺着眉,思考着叔山梧的話。
季進明被帶離武德殿時說的話如同警鐘敲響,他謹記鄭遠持的告誡,形色不露于人前,但心中始終放不下——事情是在皇宮內苑發生,他身為禁軍指揮使畢竟有責任在身,于是在衆人飲酒的間隙,找到受傷的當事人想查問個明白。
見到傷者,他才意外發現麗笙公主竟然就是早上他在萬祀大街上t救下的那個胡姬。
麗笙公主的傷雖然不重,但驚吓是受足了,看見鄭成帷一時話都說不出來,最後勉強讓身邊會漢話的貼身婢子幫助解釋了一下,才大概說明了始末。
不出鄭成帷的意料之外,公主出現在圍壘後是受了有心人的引導。
鄭遠持提醒他今日少說話多觀察,但一遇到叔山梧,他似乎就很難保持冷靜獨立思考,這人果真極擅長詭辯,總能三言兩語颠覆人心。
“我建議你,鹘族公主受傷一事,不要過多插手。”
叔山梧最後看了鄭成帷一眼,目光如電。
鄭成帷咬牙,正要說什麽,身後的偏殿門突然“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個鹘人婢女從門裏出來,沒料到門口還站着的兩個大男人,顯然吓了一跳。
鄭成帷見是麗笙公主身邊的婢女,便問:“怎麽了?是公主有什麽事麽?”
那婢女垂着頭,唯唯諾諾的樣子:“沒、沒什麽……公主想先回去了……”
鄭成帷思索了一會,點點頭:“那就請公主稍待,宮裏不能随意走動,我去找人送你們回別院。”
“……好的,多謝你。”
鄭成帷看向叔山梧:“走吧,一會要開始了。”
叔山梧視線從那鹘人婢女臉上劃過,抿了抿唇:“走吧。”
德音太子領銜的這一場箭藝比試,實則是今日衆人頗為關注的重點。
不僅因為是李德音自登基太子後首次的公開亮相,還因為他親手挑中的侍射人選——叔山梧。
李德音身為舜王世子時,便與叔山氏頗為交好,他在叔山梧的輔助下,與六胡州市馬一事辦得十分漂亮,對叔山梧更是兄弟相稱。然而自入主東宮以來,太子身邊親近些的門客便發現,似乎李德音對叔山氏并不若以往那般親近了。
前日早朝時,一向在皇帝面前謹慎發表意見的李德音,當着衆臣的面鄭重上書,請父皇慎重考慮西北邊鎮的統帥人選,謹防駐邊藩将“年代浸遠,親黨膠固”。明眼人在太子的話音中已經嗅出了對叔山氏的敵意。
而關于這敵意的緣由,一時間猜測紛纭。其中傳得最為有聲有色的,便是太子沖冠一怒為紅顏——傳言叔山二郎橫刀奪愛,勾走了準太子妃,導致太子與叔山梧之間反目成仇。
有人親眼看見叔山二郎與鄭國公府四小姐共游霄雲寺,還親自派人護送鄭小姐回家。
李德音點中叔山梧後,涼亭中不少人臉上露出看好戲的興奮神色,視線投向鄭來儀,而她始終安靜坐着,姿态淡漠。
三巡酒過,悅耳的曲樂聲中,幾個圖羅兵在禁軍侍衛的帶領下将兩頭牦牛牽入場中。昏昏欲睡的衆人不約而同地振作起來。
李德音身着一身紅色繡蟒紋的束袖胡服,頭戴同色抹額,手挽長弓威風凜凜地入場。他身後,鄭成帷和叔山梧一左一右,一個目光專注看着前方,一個低頭挽袖,似有些漫不經心。
李德音揚聲:“滕尚書,勞煩您宣布規則吧!”
這一場比試出于皇帝的一時興起,氣氛與方才已是截然不同。滕安世看向場中三人,面帶笑意朗聲道:“以牛眼為靶心,一人一箭,揮旗為令,三人同發,離靶心最近者為勝。”
衆人面露會心的微笑。
不同于尋常箭靶,牦牛皮糙肉厚,祭祀屠宰時也需要有經驗的庖丁使用專門的刀具,用箭則難度更甚。而牛眼作為全身最為脆弱的位置,對力量的要求則沒那麽高。太子養尊處優,倘若和弓馬皆精的兩任禁軍指揮使比氣力,難說能否取勝。
三個人三支箭,而牛眼只有兩只,同時發箭,拼得不僅是準頭,也要看射手是否果決,能否在規定的時間內先下手為強。
三人在射區位置站定,小黃門上前遞上羽箭,鼓點響起。
無數道視線緊盯着場中,唯恐錯過了一瞬間的勝負之分。鄭成帷拉滿弓弦,想起方才皇帝充滿期待的眼神,抛卻腦中雜念,餘光關注着身邊李德音的動作——身為臣下,不能奪了太子的風頭,這樣簡單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嗖嗖”兩箭飛出,相差僅隔毫秒,白黑兩支羽箭一先一後射進了牦牛的兩只眼,“靶标”登時發出一聲低沉的嚎叫。
“好箭!”
“中啦!”“漂亮!!”
鼓聲未停,人群中已經響起如雷的叫好聲。再看場中三人,太子和鄭指揮使已經放下手中長弓。
百步之外,身披彩綢的牦牛雙目流下紅色的血淚,痛苦地甩動着頭顱,它的四肢被手臂粗的麻繩縛在兩邊樹幹上,拼命想要掙脫桎梏,強大的力道撼動了粗壯的樹幹,一時間落葉紛紛而下。
鄭來儀坐在亭中,視線落在那遲遲不發箭的人身上。
叔山梧緊抿着唇,緩緩将箭搭上。鼓點聲密集如雨,似有催促之意。只見他拉開弓弦,額頭隐隐暴起青筋,箭已觸蔟。
衆人屏息凝神間,箭簇破空而出,只聽“噗”一聲悶響,黑羽箭深深沒入了牦牛的胸口。
鼓點倏忽停下,場中一霎寂靜無聲。那牦牛終于停止了掙紮,兩只前腿一彎,緩緩軟倒在地,它身體裏湧出深紅色的血液,染紅了雪白的長毛,巨大的頭顱無力垂下。
它的身軀尚在起伏,鼻息已經微弱不堪。
這一箭力道駭人,竟射穿了那皮糙肉厚的牦牛心髒。
“啪”一聲,叔山梧手中長弓落地,長出了一口氣。
場下的觀衆因這駭人的景象一時震驚。涼亭中,不少貴女吓得舉起手中團扇掩面。皇後端坐在中間,神容倒還算鎮靜,纖長的秀眉卻也微微蹙起,陪坐在她身邊的左仆射夫人手帕掩唇,不高不低地說了句:“這叔山家二郎,手段也太狠辣了些。”
“明明規則是射眼睛,他不及太子和鄭指揮使反應快,卻非要炫耀膺力,一箭射死那牦牛,真是罪過……”刑部尚書夫人也跟着附和。
鄭來儀看着軟倒在地的牦牛,驀然想起那日在青州,叔山梧也是這樣在自己眼前,穩又狠地一刀結束了那匹沮渠幼馬的生命,那匹馬也和眼前的這頭牦牛一樣,睜着眼四肢抽搐。
她卻突然領會了叔山梧——他根本不屑與李德音争勝負,只是為了盡快結束那牦牛的痛苦而已。
滕安世第一個反應過來,眼神示意下,一個手執紅旗的小黃門快步跑至靶标跟前,蹲下身子查看結果。那牦牛此時已然斷氣,兩只巨大的眼睛中各插着一支羽箭,瞳孔蒙上了一層白翳,周身逸散出濃重的血腥味,熏得人幾欲作嘔。
那小黃門掩着口鼻迅速起身,尖聲宣布:“太子殿下此箭獲!鄭指揮使此箭揚!1”
喘了口氣,又道:“叔山節度此箭脫靶。太子殿下勝!”
滕安世便揚聲道:“殿下射藝絕倫,真乃大祈男兒之表率!”
“殿下英武,在下拜服。”鄭成帷轉過身,向着李德音一揖。
李德音在一片贊揚聲中回過神來,稍稍鎮定心神,伸手拍了拍鄭成帷的肩膀:“承讓了,嘉樹。”
“昭兒不錯,值得嘉獎。”舜德帝一句話,場上頓時安靜下來。
李德音看向皇帝,揚聲道:“父皇,這一場箭藝比試,兒臣可否向您求一個恩賞?”
舜德帝揚眉:“昭兒想要什麽恩賞?寶劍?還是良駒?”
李德音搖頭:“父皇,兒臣身為大祈太子,不應只為自己謀求,兒臣所求實則也是為了大祈社稷。”
李肅面露笑意:“說來看看。”
“今我大祈與圖羅交好,盡棄前嫌,兒臣聽聞毗真可汗此次前來,除了向父皇朝賀,實則還有另一層心願。”
李德音此言一出,所有人均看向了觀衆席中的乙石真,後者微微一怔,随即無奈點頭:“小王本不欲在這樣的場合提起此事……”
李德音道:“可汗方才也說了,大祈圖羅親如兄弟,既是家人,互結姻親也是自然的事。此前執矢部首領也曾迎娶過我大祈公主,可汗何必有所顧慮?”
舜德帝聞言,轉頭看向滕安世:“圖羅求親,此事為何無人來報?”
滕安世側目,他身後鴻胪寺卿叔山柏越衆而出,解釋道:“禀陛下,使臣拜訪延陀部時曾聽毗真可汗提及,圖羅有意與大祁恢複聯姻,但聽聞我大祈尚無适齡的公主,本準備作罷……”
舜德帝沉吟地看向乙石真。他的長姐慶安公主曾代表大祈與圖羅和親,嫁給了當時執矢部的首領,也就是t執矢松契的父親執矢裟椤。自兩國和親之後,大祈與圖羅之間紛争消弭,在二十餘年中親如一家。
若乙石真能成為大祈的女婿,大祈就擁有了西域最強大的一族自上而下的效忠,這對剛剛經歷動亂的皇朝而言彌足珍貴,而中央也不必過分倚仗藩将在西域的勢力。
“朕雖無親生公主,但宗室之中必有合适的人選,這也不是什麽大問題。毗真可汗所願,朕允了。”舜德帝舉起杯來,向着乙石真略一點頭。
乙石真驚喜不已,若真能夠迎娶大祈公主,不僅是對汗位的鞏固,在四方諸國部落之中,更是無上榮耀。左右環繞的諸族首領見狀,無不面露豔羨,紛紛舉杯祝賀毗真可汗。
皇帝看向乙石真的眼神多了幾分親切:“不知毗真可汗年幾何?”
“小王今年二十有三,倘能娶得大祈公主,必以發妻之禮待之。”
在場不少人是知道的,乙石真十六歲便娶了延陀部長老的女兒為妻,如今已經有了一兒一女。他也并未對大祈隐瞞的意思,言語間誠懇表示會尊重愛敬大祈賜予的妻子。這也難怪,對部族首領而言,只要能尚到大祈的公主,停妻再娶也是值得的。
舜德帝并不以為意,沉吟着:“倒和昭兒年紀差不了多少……可汗不必擔心,雖然朕暫無親生女兒,但朕會親自從李氏宗族之中挑選一個溫柔和順的适合可汗的貴女,加封縣主後賜婚,一應尊榮享祀與公主同。”
乙石真當即下拜:“多謝天可汗。”
舜德帝不無滿意地看向李德音,笑道:“昭兒替毗真可汗如此考慮,是不是念及東宮目前,也尚缺一個女主人?”
這是皇帝第一次在正式場合提起擇選太子妃的事,所有人不由精神一凜。
皇帝身側,鄭遠持面色微僵看向李德音,餘光卻見他身邊站着的兩人,面色也是極為難看。
李德音搖頭微笑道:“雖然兒臣沒有姐妹,但與毗真可汗一見便覺十分投緣,竟頗有異族兄弟之感!兄長未婚,弟弟不願搶先,兒臣想,這和親的貴女人選,不若擴大擢選範圍,除了李氏宗族以外,在玉京名門的大家閨秀裏也挑一挑,以示我大祈與圖羅修好之誠意?”
話音落下,西北角高處帳幔低垂的涼亭之中,觀賞射禮的貴女們面面相觑,目光驚疑不定。
誰也不曾料到這樣的晴天霹靂,竟然會如此突然地降臨到自己的頭上。
叔山梧神色凜起,擡眼看向高處的涼亭。
輕紗帳幔後,鄭來儀唇角抿直,眼底浮現一絲蔑然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