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孤叢色似霜
第058章 孤叢色似霜
鄭遠持目光一時銳利, 反問兒子:“你覺得呢?”
鄭成帷躊躇着道:“難道季進明會繼續回去做涼州節度?”
話雖然這麽問,但實則他也看出是沒這個可t能的。
季進明在這次圖羅人的動亂中,表現并不盡如人意。或許是因為李澹之死讓他一時松懈了警惕, 理所當然地認為, 西北兩大軍鎮已成自己的囊中之物。異族進犯京畿後,季竟沒有第一時間回防救駕,而是忙着率軍進駐槊方,美其名曰“固防”。
舜德帝在入主紫宸宮後, 便下令召回季進明, 讓叔山梧暫領隴右。
似乎只要沾上槊方的将領,最終都會因為手握能夠直指帝都強大兵力的威勢而失去理智,最終招至天子的忌諱。在鄭遠持看來,這幾乎成為了一個詛咒,下一個承受詛咒的藩将不知會是誰。
鄭遠持在手邊的“邊境線”上收攏五指,輕扣桌面。抛開槊方這一是非之地,在入主隴右的人選上, 鄭氏不能再失先機。
他看着鄭成帷, 突然換了一個話題:“你不去赴乙石真的接風宴, 是因為叔山梧麽?”
“這……父親這是從何說起?”鄭成帷措不及防,下意識反駁。
“倘若是因為你舅舅的事而對叔山梧有了敵意, 我希望你以後不要再犯這樣愚蠢的錯誤。”
鄭成帷低頭:“我記得了, 父親。”
鄭遠持的語氣十分直白:“嘉樹,你要清醒一些,通敵是不可饒恕的大錯, 雖然虢王的罪名尚未定谳, 但聖人對叔山梧的任命已經說明了一切。不要因為一個死人意氣行事……”
鄭成帷因父親的冷酷眉頭微皺。
鄭遠持看着兒子的神色,換了口氣:“你舅舅的事, 最傷心的是你們母親,可她都不曾将喪親之痛挂在臉上。眼下是特殊時期,你行走在禦前,比為父離聖人都更要近一些,要倍加小心,明白麽?”
鄭成帷想起方才看到李硯卿紅着眼眶,面上些微的情緒終于變作愧疚:“……兒明白,讓父親母親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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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遠持點點頭,突問道:“我問你,叔山家那小子是不是喜歡椒椒?”
鄭成帷一愣:“什、什麽?”
“他們二人之前在鶴臯山遇到叛軍的事就不提了,我聽夫人說,這小子後來竟敢來府裏約椒椒見面!不要以為你們兩個人能瞞得過我,椒椒這次一人出門徑直去找叔山梧,後來那小子還和椒椒一起去了碎葉城——他們兩個之間是不是有什麽?”鄭遠持目光銳利。
鄭成帷愣在當場,鄭遠持說的事有些他并不知情,可一瞬間卻想起許多細節:
初入禁軍時叔山梧對所有人冷面鐵血,任誰都不留情面,唯獨對自己态度莫名溫和;
有一回他不小心弄丢了鄭來儀給他的護身符,竟然是叔山梧留意到,幫他尋了回來;
靖遙行營中叔山梧面對衆人的诘問鎮定自若,卻在看到鄭來儀後神色大變;
他回到玉京繼任禁軍指揮使,北衙司的門房賈二居然有一日向他問起鄭姑娘近來如何;
還有,不知為何叔山梧禁軍指揮使的令牌,曾經出現在鄭來儀的手上。
……
今日傍晚在射金門外迎接圖羅使團,他雖刻意漠然不顧,但視線掃過一身黑衣面色冷峻的叔山梧時,對方卻對自己微微颔首,似是有話要說。
鄭成帷于男女之事上一向遲鈍,此時方才後知後覺。這叔山梧竟對自己的妹妹有心?
想到她關于叔山氏的那些告誡,成帷語氣篤定道:“叔山梧喜不喜歡椒椒我不知道,但是椒椒肯定不喜歡他。”
鄭遠持皺眉:“你确定?”
“确定。”
鄭成帷狠狠點頭,想了想又道:“父親,叔山氏出身邊鎮武将,卻有本事擺脫聖人對他們的不信任而委以重用,我聽說之前叔山尋的夫人還有意要為他的兒子求娶綿韻——這樣的人家,實在不得不防。”
言盡于此,鄭成帷沒有再多說,他于內院之事不通,但家族聯姻大抵不過利益相合。如今叔山尋如日中天,以父親的風格,對送上門來的叔山氏無論如何都會有所考慮。身為兄長,他斷然不願椒椒的婚姻成為純然的利益捆綁。
鄭遠持微眯起眼。在對叔山氏的看法上,一向直純的成帷竟有如此判斷。
半晌,他從桌邊站起身,看向自己的兒子,面色冷肅。
“嘉樹,後日射禮極為重要,你在禦前,要多留意聖人和各方表現。切記: 遠離紛争,謹慎行事。”
鄭成帷點了點頭,面色複雜。
說罷他拍了拍鄭成帷的肩膀,離開了花廳。
-
重陽當日,秋風送爽。
浩浩蕩蕩的各國使臣團自清泰門魚貫而入,漸次通過城區坊市。
這條長百米的隊伍由一支百名身着铠甲的童子開隊,他們穿着特制的戎服,随着激昂的鼓樂聲起舞。隊伍中響起高亢的歌聲: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成功。」
鄭成帷一身戎服,唇線緊抿。手執缰繩縱馬緩行,龐大的隊伍從他身邊經過。
褐發碧眼的使臣身着盛裝,異族士兵們扛着巨大的彩旗,牽着裝滿貢品的駱駝和駿馬,奇珍異寶犀角象牙堆滿了車廂,珍禽猛獸被關在金色的籠子裏,發出震耳欲聾的嚎叫;充滿異國風情的樂聲中,身着華麗衣裙的胡姬站在花車上翩翩起舞,街巷上空飄蕩着各式香料和香膏混雜而成的濃郁香氣。
使團隊伍在手執儀刀的宦者指引下,有序穿過萬祀大街。街道兩側的百姓高聲歡呼着歡迎遠方的來客,而隊伍中的人也用他們聽不懂的語言熱情回應。身處這樣的氣氛中,難免油然而生一種榮耀感,這樣的盛世景象,自德宗皇帝後已經很久未見了。
鄭成帷走得很慢,使團的隊伍經過平康坊時,他已經到了隊伍得末尾。熱鬧喧天的氣氛中,他視線不時掃過興奮歡呼的人群,始終面目嚴肅。
前面不遠處突然傳來驚呼,他打眼一看,游行的隊伍中,一名身着彩裙的胡姬花容失色,一手緊緊抓着花車的欄杆,半挂在車邊。她飄在空中的裙帶被人攥在手裏,始作俑者是個中年男子,那男子興奮地跟着花車一邊跑着一邊高喊着“美娘子”,醜态十足,引起一陣不小的騷亂。
鄭成帷抽出腰間長刀,呼一聲斬斷了那男人手裏緊緊攥着的裙帶,一擡手把那挂在半空搖搖欲墜的胡姬托回了車上。
那蒙着面紗的胡姬眉眼彎彎,一手捧心,站在高處彎腰沖鄭成帷眨了眨眼,似是表示謝意。鄭成帷沒做回應,勒馬轉身吩咐後面的人,“搗亂的拖下去,關兩個時辰再說!”
“是!”
男子求饒的聲音混在嘈雜人聲中,很快便被拖遠了。
“百姓離得太近了,讓他們再後退五步。”鄭成帷交代完跟在後面的副将,便一夾馬腹跟上了前面的隊伍。
奉天門外,鴻胪寺少卿叔山柏一身禮服,手持旌節,儀态端莊地等待迎接貴賓入宮。他看見鄭成帷,和善地朝他笑了笑,後者則眉眼平靜地微微颔首。
進了奉天門,便由叔山柏接手,将隊伍帶至射禮所在。
此次來賀的屬國和部落共十二個,其中規模最大的便是圖羅使團。作為與大祈關系最為密切、發生過的沖突也頻繁的鄰國,時隔三十年後圖羅首領再次率團前來朝賀,無疑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由延陀部身份最尊貴的首領率隊,還帶來各式珍寶香木和異獸。
“這牛怎麽塊頭這麽大、毛還那麽多!味兒好重!”
奉天門邊守着的小黃門目送着隊尾進了宮門,最後一輛裝着動物的木籠車緩緩駛離,留下一股怪味。他忍不住擡手在鼻子前扇了幾扇。
“這是牦牛,圖羅的特産。”旁邊人嫌棄他沒見識,挑着眉道,“你可別嫌臭,那牛一根尾巴可比你值錢多了!”
“哦,這就是牦牛啊!那皇家儀仗的大纛上裝的就是它的尾巴?”被嫌棄的小黃門恍然大悟,“不送去儀銮司,怎麽還随着使團一起進宮來了?”
“你不知道了吧!聽說圖羅人這次帶來的牦牛,是專門要在射禮上作靶子獻給陛下的!”
小黃門瞪着滾圓的眼睛,恍然點了點頭。想來圖羅人擅長騎射,這次也是有意要彰顯一下自身的優勢。也不知陛下能不能射得慣呢。
武德殿外,舜德帝李肅一身明黃色武弁,身後跟着一衆文臣武将,登上龍首原最高處。明鏡如洗的天空中一輪紅日噴薄,目之所及江天寥廓,萬裏層雲,風光無限。
山呼萬歲響徹雲霄,舜德帝擡起右臂,接受着衆人的朝拜。十二個使團依次向皇帝恭賀千秋,呈上大禮,這過程持續了将近兩個時辰,幾個年稍長些的老臣在冗長的禮賀環節中堅持不住,昏昏欲睡。
而t端坐于聖人兩側的房速崇和鄭遠持,兩人俱是目光炯炯,精神頭十足的樣子,讓人不得不佩服。
正在這時,一名頭戴紅冠的男子從賓客席中站起身來。他身形瘦高,穿一件聯珠紋的豹皮翻領長袍,昂首挺胸,面帶笑意。衆人頓時精神一振。
“這便是延陀部首領乙石真麽?竟這麽年輕!”
“是啊,看着也就不到而立之年的樣子,竟然就成了圖羅的最高領袖。”
“這也得是拜我大祈所賜……”
“更準确地說,是拜某人所賜吧!”
……
人群中有人低聲議論着,不高不低地傳到了鄭成帷的耳中。
鄭成帷看向那說話的二人身後,叔山梧抱着手臂,對周圍發生的一切漠然置之,目光只遙遙落在某處,眸色幾分晦暗。
他順着叔山梧的視線看向武德殿西北角,那是一處四周懸挂帳幔的歇山頂涼亭,此刻皇後帶着宗婦和幾位大臣的女眷正坐在亭中觀賞射禮。
鄭成帷收回視線。今日來儀也跟着父親進宮來觀禮,只是不知那帳幔後的她,有否察覺某人深沉的注視。
悠揚的曲樂聲暫停,舜德帝身體微微前傾,關心道:“毗真可汗遠道而來,這一路可還順利?”
乙石真以圖羅禮節,一手按胸,微微躬身道:“承蒙天可汗關心,十分順利。”
他受舜德帝封為毗真可汗,按照圖羅人的習慣,尊稱大祈皇帝為”天可汗”,意即統治天下的王。
乙石真轉頭看向人群中的叔山梧,臉上露出愉悅的笑意:“陛下有心,這次來到玉京,還特地安排老友相伴,旅程十分愉快。”
李肅的視線便跟着看向叔山梧,笑着道:“怎麽坐在那麽後面,到前面來,陪着毗真可汗坐吧!”
“臣遵旨。”
叔山梧從人群中站起身,越過前面的季進明,走到乙石真旁邊的位置落座。
李肅的目光看向乙石真身後由兵士牽着的一只身披彩綢的壯碩牦牛,饒有興致地道:“怎麽還帶了活物來觀禮?”
“禀陛下,牦牛乃我圖羅歷年歲貢大祈清單上的第一項,以圖羅風俗,有貴客歸來,令使者自射牦牛,乃敢饋之。此次适逢射禮,是以小王特地帶來一頭種牛作為箭靶,以示我們圖羅對大祈最崇高的敬意和祝福。”
李肅笑道:“可汗有心了,這倒是有意思得很。”
他轉頭看向一邊主持射禮的禮部尚書滕安世,神色中頗有興味。李肅本是武将出身,好騎射,眼前倒是個在圖羅人面前表現力量的好機會。
滕安世讀懂了皇帝的表情,微微沉眉。
他向前一步,躬身道:“啓禀陛下,吉時将至,請陛下點選侍射大臣,熊侯、麋侯1倶已備好。”
李肅目光微斂,懂得了滕安世的提醒。射禮有制,等級森嚴,帝王有專用的熊皮靶,而臣下使用的則是鹿皮靶。縱然乙石真盛情難卻,但以他獻上的牦牛直接作為靶标不合規矩,而且在其餘各國的使團面前也顯得有失偏頗。
皇帝笑了笑,轉而思索侍射人選,先後點中了李純恩、叔山尋、季進明三人。
侍射武将,左右各二,目前尚缺一位。李肅挑選三位的都是帶兵多年頗有戰績的老将,視線在大臣中逡巡,躊躇着第四位人選,突然聽得鄭遠持出聲:“老臣向陛下推薦一人如何?”
李肅看向鄭遠持:“愛卿請講。”
“輕車都尉嚴子确。”
坐在皇帝左邊的房速崇目光一時銳利。
李肅頗有些意外地看向坐在文臣隊伍中的嚴子确,他尚在為弟弟嚴子行守孝,今日這樣的場合,衣着還是比身邊的人樸素不少,姿态亦是十分謙遜。
皇帝思索一會,點了點頭:“可。”
點到名的四名侍射大臣便下去更衣,李肅的目光掃到那兩只身披彩綢的牦牛,突然道:“毗真可汗一片心意,這牦牛活靶也當物盡其用。”
他看向下首的太子李德音:“昭兒,就将這牦牛賜你,今日可要好好表現。”
李德音恭聲道:“兒臣遵旨。”
乙石真聞言笑道:“早就聽說德音太子文武兼備,今日可終于能近距離觀賞太子風采了!”
李德音一臉傲然,對乙石真的恭維并無明顯回應。乙石真本就脾氣剛烈,身為圖羅首領,怎麽受得了如此輕慢,他打量李德音一副養尊處優的做派,不知有幾分真本事,心中冷笑一聲,揚聲道:“陛下,似乎也該為太子尋兩位侍射?”
舜德帝目光一亮,他沒有過上射牦牛活靶的瘾,卻有辦法飽一飽眼福,讓朝中的青年才俊們同臺競技,點頭道:“甚妙。”
他轉頭看向太子:“昭兒,你的侍射你自己選。”
李德音的目光投向人群,在乙石真身邊微微落定,眼眸微眯。
“叔山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