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峰忽然長
第057章 一峰忽然長
“夫人, 二公子說他有事耽擱,不回來吃了,讓我們不用等他。”
李硯卿聞言皺眉:“老的不回來, 小的也不回來, 家裏連着好幾日吃飯都沒點人氣……”
“母親,後日便是射禮了,想來父親和兄長這幾日定是忙得腳不沾地,也是沒辦法的事。”綿韻貼心地安慰她。
“是啊, 綿韻說的對, 咱們不等他們了,自己吃吧。老爺和二郎不在,咱們幾個女人也好自在說話!”方花實一邊說着,利落地布好了碗筷。
李硯卿便嘆一口氣:“你倒是看得開,嘉樹如今做了禁軍指揮使,天天想着要新官上任三把火,每天腦門子上就寫着‘建功立業’四個字, 整天宿在衙署裏, 一個月都看不見他幾回!難得答應了今天要回來吃飯, 又變卦了……”
方花實無奈道:“他臨危受命,歸根到底年紀還小, 禁軍中都是良家子, 個個有背景,不用心些如何服衆呢?我聽說那前任指揮使叔山大人,也是整日都宿在衙署裏不回家——陛下看重禁軍, 嘉樹當然得上心些才是啊!”
她說着, 轉過頭尋求認同:“椒椒,你說是不是?”
鄭來儀正在發愣, 聞言便道:“是。”便再沒了二話。
李硯卿看了鄭來儀一眼,心中又想起旁的事來,神色黯淡了幾分。
鄭國公府這一陣時間,一直處于十分低迷的氣氛中。
圖羅人攻入京畿時,整個玉京人心惶惶,鄭遠持臨危受命坐鎮玉京,而成帷和四丫頭卻流落在外不知所蹤。李硯卿和方花實兩人在家裏幾乎是整日以淚洗面。
最後是魚乘深帶着戍邊的神武軍殺回了京畿,成帷則在神武軍掠陣下親手砍下了執矢松契的頭顱。經此一役,鄭成帷臨危受命,接替流落在外的叔山梧成為了禁軍指揮使,留守都城直到迎接聖駕回宮。等數日後鄭來儀帶着傷回到玉京,那時的李硯卿幾乎已經要急瘋了。
這兄妹二人回來後,卻不約而同對外面發生的事絕口不提,直到鄭遠持親口告訴夫人,她的兄長李澹通敵,已經死在了槊方。
李硯卿的震驚甚于悲痛,如此風雨飄搖人人自危的時候,一家人能平平安安再度團聚已是難得,雖然兄長的死對她而言一時難以接受,但萬幸的是皇帝未因李澹通敵而牽連到全家,而失而複得重新歸來的兒女也多少撫慰了傷痛。
國公府內便有了共同的默契,虢王的名字此後無人再提。而槊方發生的事,既然這兄妹倆不願說,也無人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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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方花實突然提到前任的禁軍指揮使,李硯卿才意識到,自從他們回來後,幾次談話間提起叔山梧,成帷和來儀兄妹倆都是面色難看。她甚至隐約聽說,李澹之死和叔山梧密切相關。
正想着,小厮突然急匆匆地跑進來,笑着道:“二公子回來啦!”
方花實聞言驚喜起身,便見一道風也似的身影從外間進來,而後便聽見鄭成帷的聲音:“母親、姨娘,我回來了!”
鄭來儀轉頭,鄭成帷一身戎裝,滿頭大汗地跨進門檻。方花實連忙問:“在外面吃了麽?”
“沒!”
“那快換身衣服,趕緊來吃飯!”
鄭成帷看着桌上豐盛的菜式,忍不住流口水。鄭遠持不在,他便對着長輩耍賴:“我餓死了,能不能先吃啊,換完衣服回來飯菜都涼了!”
方花實臉一板正要訓他,李硯卿卻道:“坐下吃吧,你母親和姨娘面前沒那麽多規矩!”
“夫人,你別把他慣壞了!”方花實無奈道。
“孩子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家吃個飯說什麽慣壞不慣壞的——給二公子布置碗筷,坐椒椒旁邊!”李硯卿微笑着吩咐。
綿韻看着兄長一身禁軍武服十分神氣,問道:“兄長不是說不回來吃飯?怎麽又變卦了?”
鄭成帷接過婢女遞來的帕子,揩完面又擦了手,才道:“圖羅使團因為天氣耽擱了,一個時辰前才抵達,別院裏安排了接風宴,本來我要出席的,但……”他說了一半突然頓住,神色微僵。
但當他發現随隊陪同的人是叔山梧,他便決定不參加了。
鄭綿韻奇怪道:“但什麽?為什麽後來不陪了?”
“—但想着還是和家裏人吃飯更要緊,就回來了呗。”
鄭成帷聳了聳肩。這話一說完,李硯卿和方花實俱是面露笑意。
旁邊的鄭來儀掀眉,淡淡看了鄭成帷一眼:“兄長哄人的本事真是越來越厲害了。”
鄭成帷笑了笑,仰頭灌下一大口涼茶,又道:“後日便是射禮了,圖羅人一到,這次應邀觀禮的使團就到齊了。等忙完這陣,我終于可以好好歇一歇了!”
鄭綿韻“噗嗤”一笑:“我還以為兄長如今心中只有禁軍,方才姨娘還和母親在說,看你日日宿在北衙司,勁頭大得很呢!”
方花實便道:“在衙署裏住得還習慣麽?可還需要添置些什麽東西?”
鄭成帷一甩頭:“習慣~有什麽不習慣的,姨娘不必擔心!”
李硯卿道:“也別一直住在衙署裏,又不是沒有家的人!我看啊,還是得早些給你成個家,等娶了妻,還整天住在衙署裏麽!”
綿韻笑着附和:“就是!”
鄭成帷搖頭:“我不娶妻,好男兒先立業再成家,我還沒到成家的時候呢!”說着伸手去捏綿韻的臉,“你個丫頭!自己快嫁人了,也催起你兄長來!”
綿韻臉一紅,笑着抿起嘴不再說話。
晚飯過後,鄭綿韻t挽着鄭來儀的手,送到了她的小院。二人道別後,鄭來儀目送綿韻離去,轉身卻見成帷從小徑那頭過來。
鄭來儀打量兄長的神色,便問:“有事要說?”
自從碎葉城回來之後,鄭成帷一直忙于公務,兩人始終沒有過說話的時間。晚上吃飯時他見鄭來儀神色恹恹的,一直提不起精神的樣子,便也沒怎麽逗弄她。
在青木郡時,鄭來儀說的那番話一直讓鄭成帷心思不寧。他回到玉京這一路發生的一切,都印證了自己妹妹口中所謂的“預知夢”。二人重聚後,都默契地不在旁人面前提起發生的一切,但偶爾彼此交換眼神時,總有複雜的情緒。
鄭成帷扶着妹妹跨進月門,她的腿傷已經好多了,只是走快了還會有些微跛。她在盈昇閣廊下的欄杆邊坐下,仰頭看着滿臉欲言又止的兄長。
最後還是她先開口:“戎贊怎麽樣?”
自從她在青木将戎贊留給成帷之後,這小子跟在兄長身邊竟成了不可或缺的助力,絞殺執矢松契的過程中,是他破解了圖羅人的逃亡路徑,為鄭成帷創造了擒獲敵首的機會。
鄭成帷點點頭:“他很好。他的家人死在執矢松契手底下,這次也算報了仇。他一直挂念你,過陣子還是讓他回府裏吧。”
鄭來儀搖頭:“不用了,能讓他在禁軍跟着你,比在我身邊有用些,也能多歷練。”
她知道戎贊忠心護主,鄭成帷如今更需要戎贊這樣的殺手锏。
鄭成帷點了點頭:“也罷,如今你在我們身邊,定不會再讓你遇到危險。對了,今日我遇到嚴子确,他還問起你。”
鄭來儀聞言便道:“我還一直沒有機會感謝他,等改日當面道謝吧。”
她離開碎葉城時,通過致遠馬行的人聯系到的人便是嚴子确。當時能連夜離開玉京,便是托了他的安排,沒想到最後返程也由他接應。
嚴子确護送鄭來儀離開山南西道地界時,尚處在喪弟之痛中,他系着素色的腰帶,領着近衛遙遙走在馬隊前面,一路面色寂郁,和鄭來儀說話也只是寥寥幾句,導致她最後也沒好張口說一句“感謝”。
鄭成帷道:“他還說,上次送你回來,一路上照顧不周頗多失禮,要請你原諒呢。”
鄭來儀搖了搖頭,沒說什麽。
一時間二人又陷入了沉默。
“我方才接圖羅使團時,還看到……他了。”鄭成帷突然來了這麽沒頭沒尾的一句。
鄭來儀掀眉,眸光微動。
鄭成帷觑着她神色,忍了半晌最後還是問出了口:“我走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麽?叔山梧為什麽會留在了隴右?”
花園中陣陣蟲鳴,疏影橫斜,落在鄭來儀的臉上,将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完全匿在陰影中。
“我與他各有各的路,本來就不同行的。”
鄭成帷眉頭緊蹙。他沒料到叔山氏竟有如此能量,殺害皇室宗親這麽大的事,叔山梧也能輕巧度過,還搖身一變成了一鎮藩将。恐怕季進明面臨這天降的副手,心裏也頗為不是滋味。
更讓他費解的是,本來打定主意要盯死了他的鄭來儀,竟悄無聲息地從隴右回到了玉京。
在城門迎到她時,鄭成帷才知道自己這個妹妹居然不聲不響地在鹘國經營那麽大的生意。
他還想問什麽,月門邊突然有人喚他。一轉頭,是夫人身邊的婢女。
“怎麽了?”
“老爺回來了,在花廳裏,叫你去說話呢。”
“哦,好。”
鄭成帷看向鄭來儀,見她對自己點點頭,只好按捺下沒說完的話,掉頭往前面去了。
鄭成帷走進花廳。見鄭遠持正拉着李硯卿的手說話,不知說到了什麽,李硯卿眼眶泛紅,鄭遠持則寬慰地撫着妻子的背,他自覺不便打擾,正欲悄悄退出去,便被鄭遠持餘光捕捉到。
“嘉樹麽?進來吧。”
鄭成帷只好裝作剛到的樣子,緩步進了花廳。李硯卿按了按眼角,微笑着道:“你們父子倆一對大忙人,你陪着你父親說說話吧,我先去了。”說罷站起身來。
鄭遠持溫聲道:“夫人早些休息吧。”
他目送着李硯卿離開,視線收回時往旁邊的凳子上一落,示意鄭成帷坐。
鄭成帷打量父親的神色,不敢先開口。
“乙石真的接風宴,晚上怎麽沒去?”
聽鄭遠持語氣嚴厲,成帷便小心措辭道:“兒是看作陪的人不少,禮部戶部都有人在,不少我一個;而且,這次來的使團不少,之前也沒有給他們都接過風,就……”
“來的使團不少,不曾個個設宴接風,為什麽圖羅使團來,禮部戶部的人都要出席作陪?”
鄭成帷一時啞然。
“禁軍乃是天子近衛,你本該最清楚陛下的想法,就連久未在玉京的魚乘深都知道這樣的場合重要,攜禮出席,你卻自作主張,自以為是!” 鄭遠持将手中的茶杯重重一頓。
鄭成帷垂着頭道:“我錯了父親,我不應擅自缺席。”
鄭遠持嘆一口氣,眉頭川字如同深深的溝壑。
“嘉樹,父親老了,不可能永遠立于不敗,鄭氏以後還要靠你維系。眼下這樣的時刻,為父和他們一樣需得步步小心。登高跌重的道理,你明白麽?”
鄭成帷心中一震。在他的記憶裏,父親鄭遠持從來是運籌帷幄成竹在胸,何曾用過這樣的語氣說話?
李肅尚是親王時,鄭遠持與其關系尚可,但還遠不足以到達成為他心腹的關系,加上鄭氏與虢王的姻親關系,他們的處境一直十分微妙。舜德帝登基後一直對身為右仆射的鄭遠持頗為尊重,言語間也十分親近,凡有大事也會與他商量着來,但鄭遠持心中清楚得很,新帝不過是為了維持朝局穩定,在李肅眼裏,沒有誰不可或缺。
滕安世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例證。
這些日子,宰相府前門庭若市,反觀鄭國公府則冷清得多。中樞個個都是見風轉篷的人精,再微不足道的跡象也能成為衆人行事的風向。
鄭遠持從政四十餘年,頭一回有如此步履維艱的感受。
鄭成帷看着父親鬓邊的白發,心中一時悵然,伸手便握住了鄭遠持的手。
“父親,兒知道了,以後凡事必定三思而後行,不再讓您操心。”
鄭遠持看向兒子,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
鄭成帷又寬慰道:“父親不必擔心,就算房氏一時揣測中聖意,也不代表您會一直落於下風。房速崇與您同為老臣,他手上有的東西,我們也有。您不是教過兒,不要計較一時一刻的得失麽?”
鄭遠持聞言微微一笑,二郎這樣的安慰之言雖然有些稚嫩,但能在逆境中心平氣和的心态卻值得肯定。
“你也不小了,凡事是該慎重多思,這一點上,還是要多學學崇山。”
鄭成帷松了口氣,道:“兒明白,今日在城外也遇到了嚴子确,說改日要當面和他道謝呢。”
鄭遠持點了點頭:“執矢松契入侵的事,最早實則是他向京畿示警,但袁振沒有理會。崇山和騰安世關系也不錯,這次幾個受封的藩将中,只有他是文臣出身,可見陛下對他的欣賞。”
今日早朝時公布的幾個任命中,除了叔山尋的“河東副元帥,兼任奉州、青州節度”。還追封了大理寺卿嚴子行為勇毅伯,舜德帝念及嚴氏一門忠烈,其兄嚴子确也護境有功,封為四品輕車都尉。
“嚴子确受勳都尉,會就此留在玉京麽?還是繼續回渝州作節度使?”
鄭遠持食指在桌上輕敲,沉吟不語。
眼下朝局并不明朗,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皇帝要借助這次官員輪換,對各大藩鎮将領重新洗牌。房速崇在中樞略勝一籌,但于藩將中則暫無過硬的底牌。而嚴子确作為鄭遠持的得意門生,或大有可為。
嚴子确行事穩重,出身望族卻沒有纨绔習氣,在同侪中頗有聲望,就連房速崇也曾對他大加褒獎。
鄭遠持的手下意識在飯桌上劃過一道彎曲的弧線,依稀如同大祈綿長的國境線,他的手指在北部的幾大節鎮來回,最後落定在涼州的位置。
鄭成帷的視線随着他停在桌面,目光微沉。
“父親,叔山梧會坐上涼州節度的位置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