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衣銷邊塞塵
第056章 衣銷邊塞塵
洛水蜿蜒向東, 如一條巨龍盤旋于大祈西境。來自高山上的雪水經過數度淘洗,進入拒夷關時已成了涓涓細流。
“主子,他們已經入關了, 可以動手了吧?”
決雲一身細鱗甲, 腰挎長刀,急切地請示站在烽燧臺上的人。他身後,數百名弓箭手伏于女牆之後,手拉望山, 戒備待令。
叔山梧轉回頭來。他身後不遠處, 一支十人車馬隊剛剛從他們腳下入關。
他眸中波瀾漸平,恢複了往常的冷冽,右手輕擡。
“準備!”
決雲精神一振,揚聲下令。烽燧臺上的所有士兵頓時繃緊神經,無數雙眼睛望向西邊黃龍嶺的山腳,一排弓弩整齊移動。
荒山草叢之中,一隊行色匆匆的鹘兵現出真容。
“放!”
倏然間, 高牆上方萬箭齊發, 嗖嗖的破空之聲不絕。遠處山腳的隊伍陣型大亂, 不少人應聲而倒,剩餘的人神色慌亂, 紛紛轉身躲避。埋伏在山腳的步兵一擁而上, 攔住了生還者的去路。
“當啷”聲此起彼伏,逃散的人們紛紛抛下手中的兵刃,舉手投降。人群之中, 一個衣着華麗的鹘人男子雙手抱頭, 瑟瑟發抖。
“拿下了!”
決雲高呼出聲,痛快地一拳砸在女牆上。烽燧臺上一時響起歡呼聲。
逃竄在外多日的護劼終于落網, 這一場圍剿圓滿勝利。
決雲看向身旁的叔山梧,他神色平靜,并無一絲喜悅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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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禁暗嘆了一口氣。
今日這場圍剿他們策劃了許久,護颉的人于月神節當夜潛入碎葉城企圖颠覆王權,他們不得不提前動作,攔截護颉的行動。叔山梧不得不在風雨橋上抛下鄭來儀,這樣的行動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險。
叔山t梧和鹘國君主在碎葉王庭焦灼對壘,拔灼手中的刀幾乎抵到他頸邊。後來雙方終于達成約定:拔灼交出護颉,以換取大祈對鹘國王室勾結叛逆的不追究。
從鹘國王宮脫身之後,叔山梧第一句話卻是問決雲:“她人在哪裏?”
鄭來儀不告而辭,他悵然若失,險些抛下一切追出碎葉城。得知她已經有專人護送,才率隊出發追剿護劼。方才的行動中,決雲急出了一身冷汗:緊要關頭叔山梧遲遲不發號令,硬是看着鄭來儀的人全數進入安全地帶,才下令動作……
他覺得主子在遇到鄭四小姐之後,已經全然變了一個人。
決雲想了想,終于還是忍不住道:“肅州離玉京不遠,她很快就能回家了。”
叔山梧目光閃動,一時沒有說話。
一陣風吹過烽燧臺,這裏已經不是黃沙遍地的大漠,南望是河流與綠洲遍地的中原風光,風中都帶着些微水草與植被的濕意。
過了許久,叔山梧轉頭看向決雲:“已經沒有肅州了,該叫涼州。”
決雲一怔,随即理會。新帝即位,改年號武隆。為避新帝名諱,肅州已經更名為涼州。
舜德帝回到玉京,入駐紫宸宮,朝中一派新氣象。而遠在千裏之外的叔山梧卻接到了朝廷的第一封調令。
「叔山梧骁勇善謀,忠毅果敢,着任涼州節度副使,代領隴右軍鎮總務。」
在這樣敏感而又關鍵的時刻,他成為了唯一一個被委以重任,留守西境的将領,而原來的肅州節度使季進明卻被召回玉京。在旁人看來,這樣的任命無疑在釋放某種訊號。槊方軍主将李澹通敵一案一時無人提起,監軍槊方事被高高提起,又輕輕放下。
“主子,護劼怎麽處理?”
叔山梧和拔灼的談判結果,是以其弟弟護劼的性命向大祈投誠,以示鹘國不貳之心。但護劼如何處置,似乎應由玉京決定。
烽燧臺上的人看向遠處,眸光一寒。
“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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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雁南飛,西風乍起。轉眼又快到九九重陽。
如今邊境禍亂已平,四海歸寧。面對即位後的第一個節慶,新帝李肅于早朝時宣布,要大辦今年的重陽射禮,以彰天家威嚴,揚大祁國威。
這決定打了禮部一個措手不及,懷光帝在位時,因與北境麒臨軍和西域不停作亂圖羅長期對峙,軍費消耗甚巨,為節省國庫開支,曾一度停辦射禮。沒想到天下甫定,新帝又将這件事搬回了舞臺。
禮部不僅要趕着在不足半月的時間內完成儀典的各項準備,還需與各鄰國和蕃族取得聯系,邀請交好的諸國封王和首領前來觀禮。時隔多年後大祁舉辦如此規模的慶典,四方來賀共襄盛舉,不能不萬分上心。整個禮部上下連續數日忙得飛起。
忙碌的遠不止禮部而已。
已是夜半三更,紫宸宮內麟德堂內依舊燈火通明。吏部尚書伍思歸坐在案前,仰頭灌下一杯早已涼了的酽茶。
“伍尚書還不回去麽?”
伍思歸一擡頭,看見門邊站着的人影,連忙起身,叉了叉手:“國公爺,您也忙到現在啊?陛下他……”
鄭遠持點了點頭:“已經歇下了。”
新帝出身武将,精力體力都遠遠強于先帝,自登基以來,幾乎每日理政到很晚不覺疲乏。鄭遠持受命銜領官員輪換之事,則只能陪着舜德帝日日到深夜。
他看着眼底黑沉的伍思歸,不無了解地道:“伍尚書已經好幾日不曾回去了,這麽晚了,也不會有人再打擾,不如回府歇一歇。”
伍思歸嘆一口氣:“都這個時候了,回去也是吵醒妻兒,下官還是待在這裏吧。”
一朝天子一朝臣。除中樞幾位資歷頗深的老臣外,六部、邊鎮和地方五品以上的官員幾乎全部原地起立,文官們等待新的任命,武将們則應召回都等待上番。吏部要在重陽射禮之前,完成新任文官的铨選、勳封。
這樣敏感的時刻,吏部尚書伍思歸為了躲避各種以“拜訪”為名義的打探消息、上門送禮,幾乎是夜夜宿在麟德堂不曾回府。
不僅伍思歸,幾乎所有人都在揣摩着新帝的想法,李肅和純善端仁的懷光帝李旳不一樣,他雖武将出身,卻心思細膩頗有城府,喜怒不形于色。有擅鑽營者,試圖通過新太子李德音的渠道探聽新帝對朝臣的看法,卻并無所獲。身為皇帝的嫡長子,德音太子比以往做世子時更加謹小慎微,言行舉止十分低調,似乎比旁人還更怕猜錯父王的心意。
伍思歸想到什麽,問鄭遠持:“何老尚書的事?”
“何老年事已高,經不得操勞,陛下已經請胡奉禦去府上看了,一時半會是不能回任了。”
禮部老尚書連日操勞,今日上朝時竟卒中發作神志不清地倒在集英殿裏,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最後被宦者手忙腳亂地擡走了。
伍思歸捏了捏眉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樣的時候禮部又損失一員大将,還要盡快找到替代的主事人選,深深的疲憊感襲來,他甚至有種念頭:卒中發作倒地不起的人是自己就好了。
他試探着看向鄭遠持:“那射禮的事……”
“先由禮部侍郎主持籌備吧。”
只能這樣了,伍思歸嘆一口氣,但這并非長久之計,射禮正日需由禮部尚書正式主持儀典,必須盡快找到替代人選。
鄭遠持抿着唇,伍思歸能夠看出,他也和自己一樣在發愁此事。皇帝對此沒有明示,尚在君臣磨合階段的鄭國公,此時尚未把握好在皇帝面前建言的時機。
伍思歸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很快又清醒過來。他雖受皇命配合鄭國公,畢竟是房速崇的人,和鄭遠持不屬同一陣營。
當下便道:“想來陛下自有決斷,國公爺早些回去歇息吧——聽說四小姐也回來了……”
提及女兒,鄭遠持神色一緩,拍了拍伍思歸的肩膀,便轉身離開。
姜還是老的辣。最終還是左仆射房速崇拔得頭籌,出面向皇帝舉薦了新的禮部尚書人選——原嶺南五府經略滕安世。
滕安世在舜王就藩嶺南時便是他的舊部,與李肅曾共患難,交情頗深。房速崇借着這樣的機會一舉将皇帝的老部下推上中樞,雖是暫代尚書,但明眼人都知道,何老尚書年事已高,滕安世摘掉名頭上的“代理”二字是遲早的事。
經此一事,舜德帝連帶着看房速崇的眼神便親切許多,一時顯得鄭國公便落了下風。
幾家歡喜幾家愁,前朝風向變化,轉瞬便吹到後院。
平野郡王夫人容絮這幾日心情甚佳。她聽說禮部主事換人之後,皇帝對射禮的事情倍加上心,而滕安世初入中樞,許多事尚不熟悉,幾次入宮奏對都帶上了叔山柏,連帶着有了不少在聖人面前露臉的機會。
容絮頗為欣慰,大郎終于有了出頭之日。就連丈夫叔山尋從奉州回來,都第一時間将阿柏叫到書房敘話,顯是十分關切。
叔山尋書房門緊閉了半個時辰,父子二人始終沒有出來,容絮終是忍不住去催。
“晚食都備好了,這爺倆都很久沒在家裏用過飯了,說話也別耽誤了吃飯呀……”
容絮還未走到書房門口,父子二人便出來了。叔山柏跟在父親後面,神色嚴肅尚在說些什麽,而叔山尋抿着唇,聽得十分認真。
“……圖羅那邊已經接受了邀請,乙石真率隊前來,還籌備了豐厚的貢品,而鹘國态度卻不冷不熱,大反常态,實在讓人憂心……”
容絮聽了這沒頭沒尾的半句,心中頗覺疑惑,那些不識擡舉的屬國,得罪了大祈自去承擔後果,有什麽值得擔憂的!當下只勸道:“好了,有什麽話吃完飯再說吧!”
叔山尋看了妻子一眼,點了點頭。
容絮移步上前,溫柔地去挽叔山尋的手臂,一家三口一同往前面正廳去。
上回争吵之後,她與叔山尋二人便各自平靜絕口不提,仿佛那一切從未發生過。在大郎面前更是相敬如賓。
實則容絮時常後悔,她嫁給叔山尋後一直溫柔小意,而丈夫也從不曾虧待自己,放手将王府中的大小事都交給他,更不會像大多數男人一樣,在外面沾花惹草,府中三妻四妾。自己怎麽會一時沖動将那樣不堪的過去血淋淋地撕開?想到叔山尋一生殺伐果斷,卻被自己氣到面色發白幾t近失語,容絮便暗暗告誡自己,為了大郎,決不能再沖動了。
叔山柏看着父母舉案齊眉的樣子,神色也不由得緩和了些,寬慰道:“也沒什麽緊要的事,主要是聖人頗為看重這射禮,鹘國王族又一向和父親交好,不想看他們在這個節骨眼上惹聖人不痛快。”
容絮聞言,明白了幾分,後知後覺道:“是呀,鹘族當年的首領和你父親還是老朋友呢,怎麽這拔灼接任首領後,卻變得如此不明事理了?”
叔山柏跟在父母後面,沒有多想便道:“或許是護劼剛剛死在大祈,他身為兄長心中一時難以接受吧。”
容絮便道:“那鹘國三王子十足的糊塗蛋,竟然去幫執矢松契,不是自己找死麽。”
叔山柏點頭:“這一回實在兇險,先帝被逼離都,還好父親在奉州及時得信挺身而出,立下從龍之功。聖人本就對我叔山氏頗為信任,此役也算因禍得福。”
執矢松契作亂京畿時,叔山尋扈從及時,更是在風雨飄搖之際以“護君不力”的名義,一刀斬殺了頗有微詞的袁振,迅速平服了一衆老臣和宗親中的反對聲。
朝中已有風聲,叔山尋即将受封河東副元帥,兼任奉州、青州節度,吏部草拟的冊封文書已經得到聖人首肯。
想來這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自麒臨之亂以來,青山将軍數度力挽狂瀾,證實了自己對大祈的一顆忠心,叔山氏自舜德帝龍潛之時便與聖人關系密切,這副元帥一職,給得不算過分。
容絮看了丈夫一眼,見他面色平靜看不出什麽波瀾,便道:“天威難測,哪裏有什麽一直就有的信任,叔山氏能有今日,都是你父親與麾下部曲拿命博出來的,你可要好好珍惜。”
“兒知道。”
說話間到了正廳,各式佳肴已經準備好,容絮在叔山尋身邊落座,替丈夫布完菜,看着他的面色,突然嘆了口氣。
“二郎也很久不回家了,不知道過陣子射禮,他能不能回來呢……”
叔山柏便道:“阿梧在圍剿執矢部一事上立了大功,這一次陛下特意遣他陪同延陀部使團回都城觀禮,應當過幾日就能到玉京了。”
容絮面色頓時有幾許不自然,卻依舊笑着道:“那可真是太好了,會回家住一陣麽?”
叔山柏搖了搖頭:“他現在的身份,應當會住在涼州節度留邸。”
容絮給叔山尋斟滿酒杯,一邊道:“這孩子,要回來也不來封信,若不是大郎在鴻胪寺任職,還不知能從什麽渠道知道他的消息……”
叔山尋端起酒杯,微抿了一口,終于開口:“眼下西境靠他一人坐鎮,沒那個功夫寫家書的。若不是乙石真親自帶隊來朝賀,他也不會有機會回來。”
“是啊,”叔山柏點了點頭,突然想起了什麽,“對了,兒聽說此次乙石真來京,還有另一個目的。”
叔山尋和容絮同時問:“什麽?”
“求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