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現在生無往
第055章 現在生無往
“決雲?”
鄭來儀看着眼前的人, 眉頭蹙起。
決雲點頭:“鄭姑娘,主子有要事,讓我送您回去。”
她左右四顧, 到處都是成雙結對的男女, 相擁相攜着川流不息,她的視線掃過一張張陌生的臉,方才一直陪在他身邊的人不知何時已經悄然匿跡,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
她恍惚了一會, 半晌才問:“叔山梧呢?”
決雲看向鄭來儀, 平靜道:“屬下不知,”他遞過一件披風,“夜裏涼,姑娘披上吧。”
鄭來儀看得出來,決雲并非不知,只是不願告訴她而已。她沒有理會他遞過來的披風,扶着欄杆轉身走下廊橋。
決雲看着她微瘸的姿态, 猶豫了一下伸手要扶, 被她一側身避開了。
二人就這麽沉默地一前一後走下了廊橋。鄭來儀發現一輛馬車正等在湖邊, 轉頭看向決雲。
“主子吩咐的,姑娘腿腳不便, 請上車。”
她站在橋下回頭望, 橋上依舊人流如織,叔山梧方才真摯的語氣言猶在耳。
她嘴角扯了扯,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一言不發地掀簾上車。決雲暗暗松一口氣, 跟着坐上趕車的位置,揮鞭上路。
馬車穿過人流熙攘的街道, 車廂中鄭來儀突然開口:“你是從什麽時候起跟着我們的?”
決雲思忖了一下,答道:“主子和您進碎葉城的時候。”
車裏的人一時沉默下來,決雲正在暗自思量鄭來儀上一個問題,陡然聽見她又問:“東都可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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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好。”他下意識回答,話未說完就發現自己中了套。這鄭四小姐可真是厲害。
鄭來儀的食指在窗上下意識輕敲,目光銳利如電:叔山梧為什麽會突然離開,是遇到了什麽危險?可若真是遇到什麽突發的危險,他又怎會有餘裕安排人來接應自己?
曾經的她每一次這樣被動被安排,從來都乖順地不去猜測,總想着叔山梧自有他的道理,總之不會害了自己,一直到最後葬送了一切。
她靠在車廂中,這種被人蒙在鼓裏的感覺讓她氣悶不已,但她并未再開口詢問決雲更多。
馬車順利抵達旅舍,決雲目送鄭來儀神色平靜地進屋,才終于松了口氣。
鄭來儀背靠在緊閉的雕花木門上,半晌沒有動作。
她的視線移到屋子角落的紅木衣桁,上面挂着叔山梧換下來的一件玄色罩袍,同色的蹀躞帶挂在一旁。
她心中一動,點亮了桌上擺着的一盞玉石蓮座燭臺,室內頓時亮堂許多。她緩步走向衣桁,将叔山梧的罩袍拽了下來,伸手在那衣袍胸口的暗袋一摸,果然摸出一樣東西。
是一只函文袋,上面殘留着紅色的漆封。正是他們在懸泉驿發現的裝着八百裏加急奏報的那只函文袋。
鄭來儀伸手探進去,發現函文袋內裏空無一物,軍報已經被取走了。
她坐在榻沿,手中捏着那只函文袋,思緒一時無解。手指下意識摩挲着,只覺觸感有些異樣。當下将那錦緞制成的函文袋舉到眼前,向着燈光的方向湊近幾分,陡然眸色一緊。
袋子的內側邊緣縫線處用同色的細線繡着一行小字,不細看幾難察覺:
「松契已除,乙石真可以盟束之;護劼恐為贻患,須盡快除之。」
這熟悉的語氣和筆跡,鄭來儀只看了一遍當即斷定,是叔山梧的父親給他的留言。
且不論他們哪裏來的這麽大本事,竟能在皇宮加密的诏書上動手腳,這封加急送往西境的密奏沿途會經過多少站點,最後可能流向何處都極難把控,而叔山尋竟然有底氣在這上面給自己的兒子留下訊息。
鄭來儀思及叔山梧在懸泉驿孤身犯險而胸有成竹的表現,忍不住猜想,恐怕軍報中途被攔截,停在懸泉驿,也在他們的設計之中。
想到發現這軍報時,叔山梧甚至裝模作樣的背過身去,一派光風霁月的樣子,實則是好整以暇地等着自己求他解讀軍符的內容,鄭來儀的心中壓抑許久怒氣終于爆發。
她将那函文袋狠狠扔在地上,錦緞制成的袋子輕飄飄地落地,沒有一點聲音,她只覺得不夠解氣,幾步走到桌前,拂袖一掃,桌上的茶壺茶盞,連帶那盞燃着的蓮花燈統統被她掃落在地,響起一片清脆的碎裂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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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未明時,一支裝容整齊的馬隊駛出碎葉城。
馬隊中均是身材虬勁的鹘族漢子,一看便知是訓練有素的趟子手,專門受雇護送往來商隊的。十匹身形健碩的高頭大馬前六後四地包圍着一輛四輪馬車,領隊腰間挎着長刀,目光炯炯當先開道。
馬隊行進速度很快,沒多久便抵達了焉支山麓。适逢一輪紅日從山頂升起,山體在萬丈光芒下流光溢彩,如夢似幻,将氣氛肅穆的整支隊伍都染上了柔和的緋色。
“小姐你看,這山真特別……”領隊的将馬縱至車邊,語氣頗為興奮。
車簾掀開,露出一張冷清至極的臉,鄭來儀寒潭一般的眸子倒映着眼前的山脈,一時間所有的暖色都瞬間冷了下來。
正在領隊以為主子對眼前的景象毫沒興趣時,她突然出聲。
“停一下。”
領隊聞聲高舉右手,馬隊當即整齊劃一的停下了。
車簾掀開,一襲長裙曳地,鄭來儀緩步下車,目光定在前方不遠處。
領隊的順着她視線看去,便道:“那是雀黎寺,傳說裏面供着的觀音娘娘十分t靈驗——小姐,要去看看麽?”
鄭來儀不答,邁步朝着山腳走去。
她在雀黎寺的臺階前站了一會,領隊見她半天不動,忍不住出聲:“不進去麽小姐?”
鄭來儀回過神,搖了搖頭,正要轉身,身後的院門突然開了,門後是一張熟悉的臉,是那夜收留他們的比丘尼。
她看見鄭來儀,神色中一時驚喜,視線落到他身後跟着的人馬,驚喜中又帶了幾分疑惑。
鄭來儀雙手合十,沉聲:“師太,返程路過此地,打擾了。”
比丘尼聽不懂她的語言,卻大致能懂她意思,拉開院門,要請她進去。
鄭來儀卻搖頭,表示不用了。
那比丘尼看了鄭來儀身後領隊一眼,斂眉微笑着說了句什麽。領隊聽完,轉頭看向鄭來儀:“小姐,她說既然有緣,請您進去坐坐。”
鄭來儀還要推辭,只聽領隊的又說:“這師太說您上回來得匆忙,她們住持不在,今日正巧也回來了——小姐,之前您來過這裏?”
鄭來儀抿唇。思索了一會,終究覺得欠此間主人一聲謝,于是點了點頭,跟着那比丘尼進了寺。
寺院裏依舊冷冷清清,突然造訪的他們是唯一的客人。
領隊的姿态恭敬地進了殿,規規矩矩地在觀音像前拜了幾拜,其餘的幾個趟子手見狀,也跟在他後面,依次在神像前叩拜。
鹘族人雖有自己信奉的神明,但受中原影響,信佛者也不少,是以這樣的寺廟沿途都能見到,只是一般都按照關內的形制,供奉三世佛或藥師佛,像這樣主殿供奉着觀音的并不多見。
護衛們行走西域商路,受雇保護主人安全和財産,遇到過的大小風波不少。一向是遇寺能進則進,遇佛能拜則拜,求個平安,也求個心安。
大家都拜過一遍,出來時卻發現鄭來儀依舊站在殿外,神色莫測。
領隊的剛要出聲詢問,卻見比丘尼沖他搖了搖頭。他會心,帶着其餘人悄然走到了一邊,耐心等着主人。
空靈的鐘罄聲響起,到了早課時間。五六個身着缁衣的女尼魚貫入殿,依次跪坐于兩側,随後一名身着青袍,面帶黑紗的女子從殿後繞出,落座于中央。看來便是住持。
引他們進來的比丘尼坐在首座,應當是住持的大弟子,見師父和門下衆人都已落座,便阖目念誦起經文。
肅穆氣氛中,誦經聲繞梁不絕,鄭來儀聽着晦澀難懂的梵文經典,神智一時游離,鬼使神差地邁進了門檻,在神案前的蒲團上跪坐,雙手合十。
她仰頭看,高處供着一座木雕水月觀音,高七尺餘,神像身軀偉岸,線條修長而流暢,曲右腿,盤左膝,趺坐于整塊黑玉雕成的礁石之上。
觀音頭戴寶冠,身披輕紗,雙目輕阖垂視衆生,儀容清麗典雅,目光智慧而端莊。神像的背後是一整面巨大的木雕,巨大的圓月和婆娑的竹影映襯,更顯仙骨超然。
鄭來儀深吸一口氣,不知不覺中淚凝于睫。
誦經聲漸止。她緩緩收回視線,發現側前方的住持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默默地注視着她。
她舉起袖子,按了按眼角,垂下眼睫。
“諸天無實體,水月皆虛空。”
住持驀然開口,說得竟是十分标準的中原漢話,她的聲音極為動聽,聽上去十分年輕,卻有種強烈的疏離感,如同雲端的仙子,綸音莊嚴。
下方列坐的女弟子們恭聲唱喏中,本欲起身的鄭來儀又緩緩坐了回去。
香煙缭繞的大殿中,住持柔和平靜的聲音似能穿透人心。
「若過去生,過去生已滅;
若未來生,未來生未至;
若現在生,現在生無往。」1
衆尼環繞中,零落一人怔忡着重複:“若過去生,過去生……已滅……”
青衣住持的目光落在鄭來儀的臉上,驀然向她開口:“女檀越似有難解之事?”
鄭來儀微怔,反應了半晌,才意識到住持在同她講話。
住持那銳利雙瞳中似乎蘊藏了諸光諸色,能看透一切虛實,黑紗遮住了她大部分的面容,更顯得一雙美目顧盼有神。
鄭來儀低聲:“若過去生已滅,現在生無往……既如此,何故我在?”
住持手中的一把琉璃十八子于指尖緩緩轉動,語氣幽幽地道:“曾有人問過和你一樣的問題,後來他自己找到了答案。”
鄭來儀怔怔地問:“什麽答案?”
住持沒有直接回答她:“‘愛不重不生婆娑,念不一不生淨土’,你既有得見淨土的機會,然心有所執,終究還是選擇婆娑世界。”
“心有所執……”
跪坐佛前的人神色幾番變幻,眉頭漸漸蹙緊。
這幾日與叔山梧朝夕相處,竟然生出了相依為命的錯覺。
相約般若寺,夜游碎葉城,風雨橋望月,不過是他一步步讓人放松警惕的手段。叔山梧能一聲不吭抛下自己從容離開,而她卻因他的安危心生憂懼。若不是看見叔山尋的密信,她幾乎要踏入同一條錯誤的河流。
前世執矢松契趁亂攻入關內,而叔山氏利用與延陀部的關系,于後方給予執矢部沉痛一擊。因此一役,叔山尋被封天下兵馬大元帥。而延陀部首領乙石真在叔山氏的扶持下,最終稱霸圖羅,與大祈建立盟約,一度成為大祈西境領土最為廣袤、兵力最為強勁的鄰國,也成為了叔山氏最後推翻李氏王朝的重要籌碼。
岩牙河谷中她親眼看到的那個神秘的紅衣男子,應當便是乙石真——叔山梧三緘其口不願暴露其真實身份的“線人”。
青州遇刺後,叔山尋與護劼達成一致,将那來歷神秘的女刺客絲雨指認為段良麒的逆黨。作為清楚叔山氏的野心的人,護劼或許還知道更多叔山尋的計劃,執矢松契事敗露之後,此子已廢,自然應該盡快除之。
無論圖羅還是鹘國,乙石真還是護劼,不過是他叔山氏謀劃天下的棋局中的黑白兩子而已。
……
背叛是陰謀家永遠改不了的惡習。鄭來儀狠狠叫醒自己,不要忘記自己推翻一切重來的初心。她此刻萬分慶幸自己留了一條後路,縱使頭腦一時不清醒,卻終于能夠在看透一切後及時抽身。
通過致遠馬行在鹘國的勢力,她用最短的時間與關內取得聯系,若路上順利,她很快便能回到家人的懷抱。
只有家人,永遠不會背叛自己。
鄭來儀仰頭,看向高處眉眼低垂的佛像。
“但願我從婆娑世界俗塵情愛中脫身,于無上處,擁有真正自由。”
空靈的鐘罄聲中,無人應答。
她摸出那把曲柄匕首,放在面前的供桌上。站起身,轉頭走出了大殿。
端坐的青衣住持目光微凝,落在那柄匕首上,疏離平和的面容一瞬間失了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