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流光正徘徊
第054章 流光正徘徊
走進後院, 鄭來儀才發現,艾則的旅舍比起門面上看着還要大出很多。上房位于旅舍的中心位置,是一排門臉獨立的小院, 開闊的院落中栽種着當地特有的花樹, 說不出名字,但香氣馥郁,竟是別有洞天。
為迎合來到此地的貴客喜好,每間小院都有一個十分雅致的漢文名字, 巴t郎則是專門負責上房的貴賓管家。
老板一路閑聊, 陪着二人到了一處小院門前。鄭來儀擡頭,只見院門前的石牌上刻着“秋窗滿”三個字。
“到啦,就是這裏。少東家,你們先休息,有什麽想吃的想去的地方,只需跟他說!”
艾則說完沖着自家兒子眨了眨眼,“巴郎, 你好好伺候着。我先去前面!”
鄭來儀點點頭, 目送艾則轉身離開。
“姐姐, 今天是月神節,晚上城裏會有慶典, 要是感興趣, 巴郎陪你出去逛一逛!”
巴郎是個熱情洋溢的少年人,有着鹘族人特有的氣質,表達欣賞和親近的方式直接, 如陽光般燦爛的笑容也十分讨喜。鄭來儀意外發現他的眉眼和叔山梧竟有些神似, 轉念一想,或許是某人也有着異族血統的緣故。
這麽想着, 出神般地微微颔首。
巴郎看着這樣的鄭來儀,她唇角雖然微勾着,卻并無明顯的笑意,穿着一身鹘族女子的衣裙,裙擺上鮮明的色彩與她清冷的面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她脊背挺直地坐着,仿如伽藍寺裏那座帶着東方色彩的秀骨清像。
他也接待過不少中原來的旅客,大多是大腹便便的中年富商,像鄭來儀這樣的妙齡少女從來未曾見過,尤其她竟然還是致遠馬行的東家。她身上的種種矛盾之處令他頗為好奇,下意識地便想親近。
“姐姐,你生得真美!”巴郎由衷地贊嘆,沒留神她身後推車的人射來冰冷的視線。
鄭來儀揚眉看向巴郎,見他一臉誠懇,微微笑了笑,正要說話,身後的人突然将她朝院子裏推。
“累了許久了,先歇息吧,娘子。”
巴郎愣怔着,看叔山梧腳步不停地穿過小院将人推進了屋,兩扇雕花的木門在他眼前重重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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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山梧将人推到內間,又将拐杖放到她手邊,而後在她對面的一張玫瑰椅上坐下,抿唇看着鄭來儀。
沉默了一會,他低聲開口:“昨晚——”
“不必說了。”
鄭來儀扭過頭,稍稍打量了他們所處的環境,房間還算寬敞,室內萦繞着一股淡淡的花香,她的心情放松了些,但顯然還不準備面對昨夜自己一時沖動惹出的事。
“你眼下打算怎麽辦?”
叔山梧看着鄭來儀的眼睛,她眸光一轉,避開了他的注視,平靜無波的神色下掩藏着尚未消解的愠怒。
“……我準備去鹘國王庭。”
鄭來儀揚了揚眉,他們此時并無任何可以證明身份的東西,叔山梧不知從何能确定鹘國國王會接見他。轉念又想以他的風格,既然說得出口,必然已經有了周密的計劃,他向來是這樣,果斷而膽大。
除了昨天晚上。
她沉默了一會,還是忍不住問:“你有把握拔灼會站在我們這邊?”
叔山梧因為她口中“我們”兩個字微微晃神,而後誠實道:“并無十足把握。”
倘若拔灼和他弟弟護劼一樣有狼子野心,那他們便如同甕中之鼈,再想要逃離碎葉城,可沒有離開合黎那麽簡單了。
正沉吟中,叔山梧突然換了副語氣:“不說這些了,方才那小子說晚上城裏熱鬧,要出去看看麽?”
鄭來儀想繼續和他較勁,但他始終一副好脾氣,而她又實在好奇,節慶氣氛中的碎葉城是什麽樣子,終是松口道:“你想去就去呗。”
叔山梧揚眉:“我一個人麽?那沒什麽意思。”
鄭來儀看着自己的腿,撇了撇嘴:“我是個廢人,又走不了,怎麽逛?”
叔山梧彎腰,将那根拐棍拿在手裏,另一只手朝她伸過去:“今天早上,你拄拐從我身邊過去時,可是健步如飛。”
哪壺不開提哪壺。鄭來儀狠狠瞪他一眼,坐着沒動。
叔山梧一伸手将她從四輪車上拉了起來,哄道:“走吧,真走不動了,我背你。”
太陽落山後,碎葉城裏才真正的熱鬧了起來。
街道旁的商鋪、民居屋檐下挂起了彩色的燈籠,街道上行人如織,飄着羊奶和瓜果的甜香,百姓們無論男女老少,個個穿着顏色豔麗的服飾。遇上遠道而來的客人,皆是熱情洋溢,将人朝自家的院子裏請。
路上不乏衣着鮮麗的青年男女,成雙結對十指緊扣,不時含情脈脈地相互看一眼,或是旁若無人地咬耳朵說句悄悄話,形容親昵。
而叔山梧和鄭來儀雖然并肩而行,卻始終隔着一人寬的空隙。叔山梧念着鄭來儀的腿傷,刻意放慢速度,謹慎地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無奈人流洶湧,不時有人穿過他們之間的空隙,将二人的距離拉大。
當鄭來儀第三次被匆匆從二人中間穿過的行人撞開時,叔山梧果斷伸手,攬住她肩膀,将人一把拉近。
“這裏人太多,看你沒什麽方向感,別走丢了。”
鄭來儀如同被放上了一條踏實穩定的軌道,方才因為擁擠的人潮而繃緊的神經漸漸松弛,叔山梧的溫度隔着她身上的披衫緩緩傳了過來。
叔山梧發現她身上涼涼的,西域的氣候是這樣,午間還是穿薄紗的溫度,到了晚上就必須着皮襖了。
他一只手将人攬緊了些,沉聲:“該去給你買身厚實的衣服。”
“你有錢麽?”鄭來儀的聲音裏帶着諷意。
“我沒有,可我主子腰纏萬貫。”說話的人一副心安理得吃軟飯的語氣。
鄭來儀想到什麽,深吸一口氣,搖頭:“我不冷。”
叔山梧沒有堅持,只是攬着她的手又緊了緊。
二人随着人流,一路朝繁華的城中心走。行至某處,街景豁然開朗,一片開闊的水域呈現在面前。湖面上跨越一座木拱廊橋。層層飛檐相疊,檐下垂着一條條紫色的鈴蘭,随風拂動。站在湖邊往橋上看,一輪圓月如玉盤,正挂在廊橋最高處。
千裏之外的月亮,似乎和玉京別有不同。
鄭來儀的腳步停了下來,望着橋上的月亮出神。
“這座風雨橋,據說這橋自漪蘭時代就在這裏了。”叔山梧在她身後跟着站定,視線同樣看向遠方。
鄭來儀看向那風雨橋,有悠揚的樂聲從橋上傳來,飄在煙霧籠罩的湖面上。她突然發現橋上都是成雙成對的情侶,竟無一人落單,一對對相攜着走到廊橋最高處,他們在愛人耳邊喁喁細語,看神情讓人忍不住猜想,說的是怎樣甜蜜動人的情話。
她雖然不通這裏的語言風俗,但也在這樣的氣氛中一時失神,驀然聽見身旁的人問她:“上去看看麽?”
鄭來儀搖頭,淡淡道:“不了,那麽多臺階,我腿腳不方便。”
她剛要轉身,叔山梧突然上前一步,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上來吧,我背你。”
鄭來儀垂眸,男人寬闊的肩背伏低在面前,沉穩如山。令她陡然想起昨夜,他突然抽身,坐在床邊沉默的背影。
她搖頭,後退半步:“不了——”
尚未說完,被男人反手拽住,重心一歪倒在了他背上。
鄭來儀一驚,推着他的肩頭要下去,叔山梧卻迅速地站起身來,她身體一晃,雙臂下意識地便環住了他脖子。
“抓緊了。”他聲音中有笑意,背着她穩步走上了廊橋的臺階。
旁邊路過的情侶見這二人,便有女子扯一下身邊的伴侶,伸手指着叔山梧,含羞帶笑地說些什麽,她的男人不甘示弱,二話不說也蹲下身子,将愛人背了起來。
一時間又有兩三對,學着他們的樣子登上了廊橋。
“放我下來。”鄭來儀紅着臉推人。
叔山梧的手抓得很緊,語氣半帶恐吓:“別動,一摔就摔倆,兩個人一起滾下去可不好看。”
肩膀上的人真被他吓住了,沒再掙紮,語氣依舊不好:“我累了,要回去了。”
“好。”
叔山梧這麽說着,腳步真的加快了些,只是依舊在朝廊橋的高處走,他走得很穩,鄭來儀胸口貼在他後背,已經完全不覺得冷。
她心跳跟着變穩,索性随遇而安地轉頭,看橋兩旁的風景。
這裏的天空很低,巨大的月亮垂臨在平靜的湖面之上,成了幾乎相接的兩個圓,橋上五彩的燈光和影影綽綽的人影一同倒映在湖水中,一時分不清是天上星,還是地上景。
叔山梧的腳步慢了下來,突然開口:“這裏的月神節就如同中原的七夕。關于這座橋有個說法:月神節穿過這座風雨橋的有情人,便能安度風雨,攜手一生。”
伏在他背上的人一時沒有說話。
鄭來儀望着眼前的美景t,眼中倒映着星河,神色卻是黯淡,她漠然開口:“若共渡一橋便能共渡一生,怎還會有那麽多悲歡離合?”
叔山梧将背上的人輕輕放了下來,牽起鄭來儀的手。他的手心很燙,燙得她身體一僵,卻鬼使神差地沒有掙開,也或許是他握得很緊,有種不容置疑的力度。他們如同兩尾游魚,緩緩于熙攘的人流游動。
遠處傳來幽幽羌笛聲,如泣如訴,叔山梧沉冷的聲音突然送至耳邊。
“你說得對,有情人很多,能終成眷屬者少之又少,能相守一生者則更為難得。”
鄭來儀轉頭看向身旁的人,叔山梧也正朝她看過來。
“最珍貴的,不過此時此刻。”
他說最後那四個字時,深綠色的眸中光芒閃動,如同藏着一整條星河。她有種熟悉的眩暈感,雖然曾幾度淪陷在這樣的目光中,此刻心中突然警鈴大作。
她迅速移開視線,輕輕掙脫了叔山梧的手。
鄭來儀的心中暗藏了一些視如珍寶的時刻,後來都随着恨意一筆歸零,今夜置身于這樣的氛圍中,那些時刻又如走馬燈一般清晰浮現在眼前。
她也曾說過類似的話,看着站在風口浪尖的叔山梧,忽略耳邊關于他的衆多傳言和告誡,堅定地認為,能與梧郎相伴的時刻足夠可貴,其餘但無所求。
事實證明如此一廂情願,直如飛蛾撲火。那些所謂珍貴的時刻,不過是自我麻醉。
“難道你不覺得,成大事者,這些虛無缥缈的事都會成為負累麽?”旖旎氛圍中,鄭來儀的聲音冷冽如冰。
叔山梧微怔,她此時的語氣像極了某人。他正要張口說話,河對岸陡然炸起一朵煊爛的煙花,刺目亮光瞬間點亮了天空。
他眸色一緊,向着鄭來儀靠近了一步,語氣鄭重又帶着幾分焦急。
“鄭來儀,昨夜雀黎寺中,我——”
“那時我吓昏了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不必再提了。”
鄭來儀沒再避開他的目光,只是那目光中寫滿了明晃晃的拒絕。
叔山梧的眼中的光一瞬黯淡下來,還想鼓起勇氣再說什麽,說他的真心,說他的顧慮,說她喚他“梧郎”時他突如其來的熟悉感,他不能放縱自己如此輕易地對待眼前人,他不能讓她經歷他生母的遭遇,他活了二十年從未如此忐忑而又患得患失……
從她身邊離開,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意志。
視線中的那道火光迅速地移動着,離他們越來越近,叔山梧吞下口中的話,眼底浮起一絲不易察知的殺氣。
這顯然不是最好的時機。
鄭來儀緩步登上了廊橋最高處,她以為話說出口,便是卸下了心頭沉重的擔子,能将那不願回想的全都抛之腦後,但似乎并非如此。
她克制不住地想,他到底想要說什麽?但又知道這樣的好奇對自己毫無益處。
她走到橋邊,手扶着欄杆,靜靜看着橋上流光溢彩的風景,出神般地站了不知多久,方才深吸一口氣,轉過身來。
“倘若我……”
她話沒說完,面色陡然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