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沾繁霜至曙
第053章 沾繁霜至曙
叔山梧一怔, 轉過頭來。
他張了張口,幹巴巴地道:“因為佛門淨地——”
“既是佛門淨地,又怎麽行男女之事?”榻上的人打斷他, 聲音不高, 卻咄咄逼人。
叔山梧的手被鄭來儀拉着。她沒用什麽力道,明明一掙就開,但他卻似被點了穴道一般。墨綠色的眸子裏翻湧着說不清的情愫,如暴風雨來臨前的海面。
“你……要幹什麽?”他沉聲。
鄭來儀也說不清自己是怎麽了。
或許是剛剛脫離險境, 此時全然放松下來, 卻又隐隐後怕,需要一個人陪;或許是從懸泉驿這一路,她心中幾度因為他起伏不定,總覺得有什麽東西急需要自己伸手抓緊;又或許自重逢開始的每一次相處,叔山梧都展露出她從未見過的一面。
她不清楚究竟是其中哪一條原因,但有一點十分篤定:無論前世或今生,她會對叔山梧動心全然出自本能, 他像一味專對她症的瘾藥, 難以抗拒。
從重生到現在, 她每一日都活在算計和擔憂中,就算再好的弓也不能時刻緊繃着弦。放縱一回吧, 就當是為了取悅自己, 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鄭來儀這麽蠱惑着自己。
她緩緩擡眸,叔山梧一動不動地站在自己床前,形如一尊雕塑, 但眸中卻閃動着某種情緒。她在他眼中見過這種情緒, 也熟悉這樣的他,她曾經因這樣的他而沉湎, 欣喜、雀躍、舒展、瘋狂不已。
她抿着唇,一只手指輕輕劃過叔山梧滾燙的掌心,垂眸看向他小腹的位置,輕聲問:“我方才,弄痛你了麽?”
那股子酥麻順着掌心的紋路無聲滲入了他的七經八脈,一直癢到心裏。叔山梧猛地攥緊了她的手,不讓她動。他緩緩搖了搖頭,目色益發幽沉。
她低笑一聲,把手往回抽,似是要掙脫,一雙風露濛濛的眼卻釋放着相反的欲.念,勾得叔山梧手上力道未松,順勢随着她動作倒回了榻上。
二人重回方才的姿勢,只是這一回,氣氛已經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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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來儀微眯着眼,纖長的手指伸進上方的人微敞着的衣領,如一塊冰順着領口滑了進去,叔山梧渾身一緊。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麽?”他半撐着身子,沒再攔她,聲音發啞。
鄭來儀眨了眨眼,盈潤的紅唇微微上翹,像是個全然不知危險的孩子。她懶得去想太多,此情此景,全由本心催動,似乎也不用想得那麽清楚。
她伸出手來,纖纖十指沿着他鋒利的下颌,緩緩一路向上,碰到他冰涼的耳垂——他當年時常這樣,喜歡用粗粝地指腹揉捏她的耳垂,這是他于床笫之間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癖好。
她學着他的樣子,食指和拇指輕柔地摩搓着,他的耳垂已經發燙,她輕笑了一聲,明明是始作俑者,卻一派無辜的語氣:“你耳朵怎麽紅了?”
叔山梧渾身發僵,她微涼的掌心貼着他崩得極緊的下颌,他那張骨相鋒利的臉上此刻蒙着一層被情愛沾染的色氣,眼底泛着幽沉的綠色,像要将人拆吃入腹的猛獸。
鄭來儀迎着這樣的目光,絲毫無懼,神色中甚至還有一絲淡淡的挑釁。她的手順着他耳垂向下,緩緩勾住了他的脖頸,将人朝下拉。
叔山梧閉了閉眼,他被女子的芬芳裹挾着,想她一定是因為剛才的境遇而吓壞了,才會做出如此不清醒的舉動。他努力克制着不要與她一樣失去理智,雙拳攥得死緊,身體微微朝着相反的方向抵抗着。
躺着的人皺了皺眉,似是不滿,她停下來,一雙鳳眸安靜地看了他一瞬。突然擡起頭來,兩片唇瓣輕輕在他滾動的喉結上貼了貼。
叔山梧呼吸停頓了一刻,鄭來儀卻已經重新倒回了枕間,她的發髻徹底散了,一頭烏發如瀑鋪滿了枕上。
朱唇微張,她垂着眉眼,半真半假地挑釁:“說想要我,看來也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這輕飄飄的抱怨仿佛一根稻草,将叔山梧瀕臨崩塌的意志力壓垮。他眸色一緊,終于放棄抵抗,松下身體,狠狠的吻上了她的嘴唇。
鄭來儀的嘆息聲被堵在唇舌之間,她伸手撫上叔山梧的後背,順着他身體緊實流暢的曲線起伏游走,在那道橫貫整個背部的新傷之上略停了下來。
叔山梧眉頭一蹙,身體無意識地在她輕柔撫摸下舒展開,一時抛卻了始終壓抑克制的分寸,身體更沉了幾分,幾乎是與她緊緊相貼。
一切都太過真實,他想:這已經不是妄念。
床前的那盞燭火猛地晃t動了一下,在灰色的牆壁上投下旖旎動人的影子。燈火的光芒卻照不進他的雙瞳,那裏如同盛着一整個深淵,卻又只有一道倩影而已。
鄭來儀還沒能來得及看得清他眼中的東西,他的吻又細密地落了下來,一同到來的還有他那雙常年持刀生了繭的手,粗粝的觸感掠過她的脖頸、腰際、腿彎……她閉着眼,随着他的撫觸,無意識地躬身、又繃緊,如同沼澤中擱淺的一尾魚。
鄭來儀能感覺他身體裏始終繃着一根弦,此刻那根弦已經張到了極致,她于昏然中只覺不夠,這男人久違的身體鮮活而真實地呈現在自己面前,令她回憶起他們之間有過的每一次,總是極致的愉悅。
她半睜着眼,柔弱無骨的手沿着他流暢的身體線條,貼去了隐秘之處,體會他的堅不可摧。叔山梧的動作猛地一頓,微張的瞳孔中閃過一絲暴戾,而後狠狠地壓制住她。
劍拔弩張的觸感讓她神智一瞬間清空,她沉溺于這樣的莽撞之中,脫口長嘆一聲。
“梧郎……”
叔山梧聞聲一震,被欲念奪去的理智瞬間回魂,他撐起身,垂眸看着下面的人。
鄭來儀的衣衫零落,肩頭、脖頸至胸前處處是他方才情難自抑留下的痕跡,如同被摧折的嬌花,而她似乎甘之如饴,一雙眼微紅地看着他,似是不懂他為何突然停下。
“你方才……喚我什麽?”他的聲音發沉。
鄭來儀的意識依舊茫然:“我喊你……什麽了?”
叔山梧唇線緊抿,倏然翻身坐起,背過身拉起了自己的衣服。
鄭來儀因他突然的動作益發困惑,躺着一時沒動,漸漸從方才的情熱中恢複了理智。
他沉默着在榻邊坐了一會,突然站起身來,轉身看向榻上的人。
“你休息吧。我就在門外守着。”
叔山梧彎腰,扯過一旁淩亂的薄被,給鄭來儀蓋好,又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放在她枕邊。
鄭來儀側眼,是那把曲柄匕首,他竟然從廢墟中又撿了回來。
“收好。不要再丢了。”
說罷深深看了她一眼,轉身出門去了。
窗外鳥鳴聲傳來,鄭來儀在朦胧中睜眼。
她一只手捂着臉回憶了一會,昨夜如同一場不夠徹底的宿醉,該忘記的偏偏記得清清楚楚。唯一想不起來的是自己最後什麽時候睡着的。
眉頭蹙緊,她狠狠地錘了一下床沿。
她一時分不清這種惱火是因自己沖動昏頭的後悔,還是因為他最後突然撤退的羞惱。
鄭來儀皺着眉在床邊坐了許久,擡頭才發現靠門口的經案上放着一疊她的衣物,擺得整整齊齊。
心中這股無名火益發旺盛。
她氣沖沖地穿戴完畢,“嘩啦”一聲将門推開,便看見等在門口的人轉過身來,眼底布滿血絲。
看樣子是真的在門口守了一整夜。
叔山梧張了張口,還未來得及說話,她已經冷着臉,眼裏沒人似的徑直越過了自己,一瘸一拐地快步出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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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車迤逦穿過沙漠,抵達了一處新月形狀的綠洲,綠洲被茂盛的胡楊林包圍,虬勁的樹幹曲折向天,金黃的碎葉落滿湖面。鹘國都城——碎葉便因此得名。
碎葉城不愧是鹘國王城,是他們這一路行來所經歷的規模最大、也最為繁華的城市。
被茫茫大漠包圍的碎葉城中處處可見綠蔭,民居整齊地排布在街道兩側,街角盛放着火紅的石榴花,每一戶院牆外都支着葡萄架,架子下擺着矮桌和蒲團,行之所至,到處可見搖着蒲扇的百姓,坐在自家的院子裏高聲聊天。
鄭來儀因沿途所見的新奇城景和風土人情一時心情放松了不少,直到下車時,面上的神情也不如清晨上車時那麽難看了。
只是她依舊将叔山梧當成空氣不去理會,雖然腿腳不便動作慢了些,卻始終固執地拄着拐杖自己行走,不讓他扶一下自己。
旅舍的老板艾則是個留着八字須的中年男人,外表精明,會說流利的外語,他的旅舍是碎葉城中規模最大的,每日接待不少往來的商隊,其中自然也包括來自大祈的。
看到這樣的一對男女進門,第一反應是:這應該是一對冷戰中的夫妻。男子相貌英挺,神容冷冽,卻似乎對身邊的妻子百般遷就,而旁邊的妻子雖然看着嬌小,卻似乎脾氣很大的樣子。
他的視線落在鄭來儀身上,她身着鹘族服飾,頸上還圍了一條絲緞圍巾,欲蓋彌彰地遮着什麽。
他的視線在叔山梧和鄭來儀兩人面上逡巡了幾回,拿捏了一會,還是笑着對叔山梧說道:“客官住店?”
叔山梧點了點頭:“勞駕,兩間客房。”
艾則下意識地看向鄭來儀,眨了眨眼道:“小店客滿,眼下只剩一間上房了。”
眼下路上的行商少了不少,艾則說客滿為虛,為賺錢是實:他的旅店為節約成本,解雇了一半的傭人,一間上房比兩間普通的客房還要貴上不少,高級客房的貴賓出手闊綽,花錢也不會斤斤計較。艾則看着眼前兩位身上的貴族氣質,才在閃念間做了決定。
叔山梧抿唇,眼神一時銳利,似是看出了他的小心思。艾則忍不住一個寒噤。
鄭來儀終于開口說了今日第一句話,冷冰冰的語氣:“一間就一間,外間給他單擺一張榻,離我遠些,我覺淺怕吵。”
她雖沒看叔山梧,神色中的愠怒卻十分明顯。
艾則又看向叔山梧,只見這位相貌不群的男客面帶無奈地一笑:“聽她的。”
他心中更對自己的揣測多了幾分确信,的确是吵嘴的夫妻。當下笑着點了點頭:“沒問題,勞駕貴客您過所出示一下。”
叔山梧正要開口說話,鄭來儀突然從袖中摸出一樣東西,拍在櫃臺上。
艾則一看,神色大驚:“原來是東家!”
叔山梧垂目看向櫃臺。
那是一張巴掌大小的玉牌,澄透的玉面上雕刻着一匹飛馳的駿馬,筋骨合度,四蹄飛揚,玉牌一角是筆鋒淩厲的兩個小字:致遠。
他抿着唇,神色有了微妙變化。
自西域引進大祈的良馬,産地以圖羅、沮渠居多,其中沮渠馬以皇室禦用最多聲名遠揚,圖羅馬因為占領通往大祈的主要商路而成為大祈馬市中的主流。同樣擁有豐富良馬資源的鹘國,則在鄰國如此強勢威壓下居于弱勢地位。
自今年暮春,玉京中一家名不見經傳的馬行突然發布告示,高價收購市面上的鹘國馬。這樣非主流的行徑,令這家叫做“致遠”的馬行突然出名,一躍成為了大祈與鹘國往來貿易中最大的甲方。
在叔山梧所掌握的情報網絡裏,這家致遠馬行始終是個非常神秘的存在,他曾有意去打聽這馬行的背景,明面上致遠馬行的主人是玉京西市最大的胡商康納川,但他知道絕非那麽簡單。
商人不做虧本生意,康納川手中既有了圖羅和沮渠馬的渠道,沒有必要去砸錢包攬鹘國馬。
因為這家馬行,鹘國馬在大祈的局面豁然開朗,而碎葉城這間艾則的旅舍背後,也有致遠馬行的簿份。
鄭來儀淡淡道:“我随身沒帶銀子,離店時付你。”
艾則拿起那面玉牌,雙手恭敬地遞還給鄭來儀:“東家親臨,小店蓬荜生輝,房費是定然不能要您的。我這就帶您去客房。”
他視線越過櫃臺,落在鄭來儀右手拄着的拐杖上,不無貼心地道:“我讓巴郎送您。”說罷招呼了一個身材瘦高的少年,推了輛四輪車過來。
那少年眉眼頗有幾分英氣,身材瘦高,笑起來和艾則有幾分相似,應當是他的兒子,熱情地伸手要扶鄭來儀坐上車,卻被叔山梧攔住。
“我來吧。”
鄭來儀掀眉看他一眼,而叔山梧則始終垂眸,手虛托着她肘彎,耐心地等着她。
艾則眼中的叔山梧已經從包容妻子的偉岸丈夫,轉而變成了靠老婆吃軟飯的小白臉。他對巴郎點點頭,沖着叔山梧暧昧一笑:“那就有勞貴客咯!”
叔山梧勾了勾唇,對他眼神中的微妙變化恍若未見,推着一臉冷傲的鄭來儀,由老板和他的兒子引着進了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