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夜耿耿不寐
第052章 夜耿耿不寐
暮色四合, 一輛不起眼的牛車出了合黎鎮,迎着落日一路向西。
鄭來儀坐在車裏,手中攥着一張匆匆撕下來的竹麻紙。這是一張告示, 紙上的內容用鹘語寫成, 一共沒幾行字,醒目的是那告示上的兩幅畫。
是兩個人的頭像,一男一女。輪廓和五官肖似叔山梧和鄭來儀。
叔山梧不知從哪裏拿回來的這張告示,她雖然看不懂上面的字, 只瞥了一眼畫像便即了然——他們被通緝了。
執矢松契被絞殺于關內, 知道護劼與執矢部勾結的他們,便成了護劼當下必須滅口的對象。不用糾結護劼是以什麽名義要追拿他們,眼下必須第一時間離開瀚海洲。
向東回去的路都在護劼的勢力範圍之下,叔山梧當機立斷,繼續西進,向鹘國的都城碎葉城進發。
茫茫大漠地廣人稀,已經進入旱季, 離開合黎後沒多久, 沿途便再難見到人煙, 偶爾會看見死在路邊的駱駝和馬的屍體,只剩下白森森的骨架。
牛車的速度遠遠比不上騎馬, 不斷有風卷着沙土吹進車內, 鄭來儀穿着一身鹘族女子的衣裙,紗簾遮住面部,仍然時不時被沙子吹迷了眼睛。
他們走得匆忙, 叔山梧臨走前仍沒忘記扔了幾只水囊在車上, 車子在荒無人煙的大道上跑了大約有小一個時辰,鄭來儀終于忍不住開口問:“你要不要喝點水?”
“不用。”叔山梧的聲音有點啞。
“停一下。”
以為她是有什麽事, 叔山梧停下牛車,後方的門簾內倏然扔了只水囊出來。
“喝水。”她命令的口吻。
叔山梧嘴角一扯,也不再推辭,擰開水囊灌了一口。
“你走過這條路?”車裏的人閑閑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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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
“碎葉城真的安全麽?”
叔山梧沉默了一會,誠實道:“不一定。”
雖然碎葉城不是護劼的地盤,但依舊是他的兄長拔灼掌權,兩兄弟之間關系如何外人不知。鄭來儀知道他的意思,也沉默下來。
“放心吧,既然做你的護衛,無論如何也會保護你的安全。”
她抿着唇,此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信手拉開了窗簾。
“走吧。”
牛車重又緩緩駛動,鄭來儀一只胳膊架在車窗上,頭倚着小臂看着天空。
她已經不記得大漠的星空有這麽美,凝夜紫的天幕上,墜着明暗不同的星,似乎伸手便可摘下一顆。蒼穹緩緩地轉動着,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而迷離的夢境。
随着夜幕徹底降臨,風突然停止了,四野阒然,一時只聽見沉穩有力的牛蹄聲,和老舊的馬車吱呀吱呀行進的聲音。
“前面不遠就是焉支山,你腿上有傷,我們就不連夜趕路了,山腳下歇宿一宿。”
鄭來儀想推辭,卻又想到他的身上實則也有傷,張了張口終究沒說什麽,半晌緩緩道:“胭脂山?倒是個特別的名字。”
“焉支,是鹘語中相思的意思。”
叔山梧架着一條腿,視線投向不遠處深色的天幕下連綿高聳的山脈,淡淡地解釋,“這裏原本屬于漪蘭,漪蘭的都城蒲昌海就離這裏不遠。漪蘭人性情忠貞,崇尚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傳說男女定情之時,男子要到這焉支山頂取一抔冰山雪水帶回來,給心愛的女子煎成溫茶喝下,以示此生不渝。”
鄭來儀看着遠處群山的暗影,默然想着叔山尋是否也向他的生母安夙許下過如此的誓言。
“某一日,大祈的軍隊抵達了焉支山,大軍的将領見這山十分特別,日光照耀下,山體竟然呈現淡淡的胭脂紫色,就将它改名為胭脂山。”
他也曾随着大部隊巡邊至此,同袍們坐在山下休憩,說到了這麽一段故事,便有人不無感慨地說,這麽美的山,要是要是能帶家裏的婆娘來看一看,她肯定喜歡,一句話便引起無數的共鳴。
思鄉氛圍中,只有叔山梧神色漠然地仰頭看着眼前的焉支山,始終一言不發。
車行了大約一個時辰,二人終于抵達了焉支山下。鄭來儀意外發現山腳竟坐落着一座寺廟,門前的石碑上刻着一串文字。
叔山梧在石碑前站定,低聲念出上面的字:“雀黎寺。”
他沉吟了一會,将牛車趕至隐蔽處,再回來扶着鄭來儀進了寺院。
這所雀黎寺與西域大多寺院不同,格局竟和中原的寺庵更為相似,屋檐瓦當上描畫紋樣也是寶相蓮花和中原神話中才有的麒麟這樣的異獸,置身其中,莫名有幾分熟悉感。
這寺院的占地不大,前後兩進的院子,前院的正殿門前是一副漢字書寫的楹聯,頗有幾分筆力。
寫着:「無上甚深微妙法,百千萬劫難遭遇」
夜色已深,萬籁俱寂。二人的腳步聲驚動了寺院裏已經休息下的人,一位身着青色缁衣的比丘尼從後院中走了出來,看樣貌應是鹘人。
那比丘尼對着院中的二人雙手合十,見他們雖然穿着鹘族服飾,面貌卻是漢人,猶疑着用鹘語問他們來歷。
叔山梧也依照規矩行禮,神色肅穆地解釋了一番。
比丘尼聽罷,神色一時猶豫,抿着唇打量了一眼鄭來儀,見她右手拄着一只拐杖,确是行動不便的樣子,終是點了點頭,将二人引進了後院。
後院裏除了幾間禪房,倒有一處單獨隔開的院落,那比丘尼帶着二人跨進院門前,又轉身向着叔山梧叮囑了幾句,叔山梧慎重點頭,面露感激。
比丘尼将二人送進去,便站在院門外,雙手合十,而後轉身離去。
鄭來儀這才問叔山梧:“你們說什麽了?她如何肯讓我們進來的?”
“這座寺廟原本沒有多餘的客房,但是住持雲游去了山那邊的伽藍寺,她所住的小院便空着。我說你腿腳不便,那比丘尼心中不忍,便同意我們借住這裏。”
鄭來儀轉頭打量這處小院,院內靠山有三間房,院中央栽着一株桂花樹,不知是什麽品種,這個季節竟然開花了,滿院都是沁人心脾的香氣。
她微覺不安:“真是打擾了。”
叔山梧神色微閃,只道:“別想那麽多了,先休息吧。”他手一指三間房當中較大的那間主屋,“——去吧,我就在隔壁,有事随時喊我。”
鄭來儀點了點頭,雙手合十默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這才拄着拐杖推門進去。
叔山梧見她這副恭謹的樣子,淡笑着搖了搖頭,轉身去了隔壁耳房。
鄭來儀躺在矮榻上,聽着夜間的蟲鳴聲在山谷中回蕩。除此外再沒別的聲音,她側耳聽了一會,隔壁的房間也沒有一點動靜。
室內有股若有似無的香氣,不是寺廟中常見的檀香,更像是清淡的花香,鄭來儀想象着此間主人的樣子,恍惚中眼皮漸漸發沉。
正要睡着時,突然聽見一聲巨響。她下意識地一震,倏然坐起。
外面有人在大聲說話,中氣十足的男子粗聲說着鹘語,中間還夾雜着女子的聲音,似在勸阻——是讓他們進院的那個比丘尼。
鄭來儀一只手抓着胸前的薄被,心中湧起不祥的預感。她尚在猶豫中,房門被猛地推開。
她一驚擡頭,見叔山梧面色凝重地大步過來,二話不說,将她連人帶被子攔腰抱起,轉身朝外走。經過窗邊時,呼一聲吹滅了窗臺上留着的油燈。
鄭來儀于驚詫之中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她咬着唇,心跳愈發的快。叔山梧将她抱入了隔壁的房間,轉身踢上了門。
他的這間房間比主屋要小得多,陳設也十分簡單:只有一整面靠牆的書架,書架旁是一張經案,還有一張一人寬的矮榻靠在窗邊,旁邊放着一盞尚未熄滅的燭臺。
叔山梧将鄭來儀輕放在榻上,壓低聲音在她耳邊:“外面是護劼的人。”
鄭來儀一手攏着被子,擡頭看人。叔山梧身上也只有一件單薄的中衣,隐隐有淡淡的藥味,應當是剛換過藥。
她鎮定了心神,低聲問叔山梧:“那現在怎麽辦?”
“他們問那有沒有見到一男一女主仆二人,應當是合t黎醫館的那對爺孫告訴他們的。”
鄭來儀微微皺眉——這也難怪,官兵追逃犯,普通百姓如何敢不配合?
思索間,外面紛亂的腳步靠近了,顯然那幫人是正在朝小院這邊過來。
她的心跳一時到了嗓子眼,胸口起伏不定時,叔山梧突然靠了過來。
“冒犯了。”他的聲音随着鼻息落在她耳邊。
叔山梧伸手在鄭來儀的肩頭輕輕一堆,她毫無防備,手中薄被一松,仰面倒在了榻上。
她一驚,尚未來得及反應,叔山梧已經跟着上來,他一只手撐在她的耳側,懸空在她上方,轉頭看向一邊的窗牗。
鄭來儀下意識跟着轉頭,昏黃的窗戶紙上投射出二人的身形,畫面旖旎之極。
她猛地紅了臉,情急下伸手去推人,卻不知輕重地碰到他腹部的舊傷。叔山梧悶哼一聲,支撐的力道頓時松懈,整個人壓了上來。
二人均是衣着單薄,此時緊密相貼,彼此心跳與呼吸相聞,他的身體繃得很緊,如同一截雪松的枝幹。她手腳冰涼,而他則渾身滾燙。
那窗上的倒影一時交疊,伴着男人的喘息聲,更引人無限遐想。
屋外的追兵看到如此場景,個個瞪大了眼,跟着追進來的比丘尼立時轉身,默念了一句佛偈。
一名鹘兵粗聲說了句什麽,只聽那比丘尼耐着性子回答了一通,而後便是漫長的沉默。
鄭來儀不敢再動,叔山梧的喘息就在自己耳邊,越來越粗重。方才那一碰似乎力道不小,他渾身都在發熱,額頭更是沁出了汗,咬着牙緩緩挪動身體,在盡可能狹小的空間裏努力遠離着她。
她餘光瞥到叔山梧青筋暴起的手臂,他眼下只靠着一只手的力量支撐着整個身體,勉強維持着平衡,幾乎一個不留神就要翻下榻去。于是紅着臉,向內擠了擠,側過身來,而後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胳膊。
叔山梧一愣,看清她動作後便明白了用意,借着鄭來儀的力道,調轉身體的朝向。
二人便在這張狹小的榻上,面對面側躺下來。
叔山梧的眸中倒映着鄭來儀清麗的臉龐,纖長的睫毛在燭光下微微顫動,水剪雙瞳似含煙芍藥。他心中如擂鼓一般,只覺口幹舌燥,一時幾乎聽不見外面的動靜,身側的手在看不見的地方默默攥緊。
他正在失神,卻見眼前人紅着臉,輕啓丹唇,發出了一聲不高不低的嬌.喘。
叔山梧倏然閉眼,感覺到自己身體某處難抑的變化,他幾不可查地向後挪動,二人身.下的矮榻因為這樣的動作發出了“吱呀吱呀”的動靜。
鄭來儀此時的注意力在窗外,方才那說話的鹘兵低聲嘟哝了一句什麽,引發了身邊一陣哄笑,過不了多久,腳步聲響起,聽動靜似是離開了。
她松了口氣,視線收回,看見叔山梧依舊緊閉着眼,半晌方才緩緩睜開。
“他們……似乎走了。”她低聲。
叔山梧睜開眼,瞳孔緩緩收縮,抿唇點了點頭。
“……這一招居然有用。”鄭來儀的聲音依舊很輕。
叔山梧沉默了一會,終于開口解釋:“因為鹘人的文化裏,男女之事是很神聖的事情,如果打斷會遭到天譴……”
他的聲音還有些發啞。
鄭來儀臉又紅了,語氣卻還算自然:“你懂的倒多。”
叔山梧看着她的臉,腦中全是她方才發出的那一聲喘息,默然想着:你懂的也不少。
鄭來儀不知他心中念頭,突然想到另一個問題,目光銳利:“所以你當時,是如何與那比丘尼說我們的?”
叔山梧沒有說話,鄭來儀看着他突然變得幽深的目光,心中有了答案。
“你和那比丘尼說我們是夫妻。”她陳述的語氣。
叔山梧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我料想那對爺孫會供出我們,是以換了說法。此事從權,冒犯了。”
他說罷站起身來,要離開床榻,卻被鄭來儀突然伸手拉住了。
“既是夫妻,怎麽分房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