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飄流入虜庭
第051章 飄流入虜庭
天色将明時, 他們抵達了叔山梧說到的那座小鎮。
鄭來儀沒有一刻真正的睡着,就在昏沉到極致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馬速慢了下來。
熹微晨光中, 前方依稀可見一座土黃色的堡壘建築。城牆用石頭壘成半圓形的門洞, 門口站着一個手持長棍的大頭兵,半蹲在門洞前的一塊大石上,背靠着石頭牆,眯着眼看向東方泛着魚肚白的天空, 神色懶散。
“我們到了。”叔山梧聲音有些啞, 卻依舊清醒。
“這鎮子叫什麽名字?”
叔山梧一扯缰繩,避讓開正從城門裏結隊而出的羊群,擡頭念着城牆上方鹘語寫成的文字:“合黎。”
和離?
鄭來儀一愣,随即唇角露出一抹諷笑:“好名字。”
她聲音不高,淹沒在他們身旁的群羊此起彼伏的叫聲裏。
這群羊約莫有一二百只,擠擠挨挨地湧出城門,一時不見人驅趕, 十分乖順地沿着二人身邊的土路朝城外方向去。鄭來儀頓覺好奇, 直到看見羊群最後一個老人, 手持皮鞭,腳邊還跟着一只牧羊犬, 才知道這群羊并非沒有主人。
叔山梧翻身下馬, 上前走到城門口,與那無所事事的大頭兵攀談。
見叔山梧說得一口地道的鹘語,那士兵的神色時變得熱絡不少。此地距離大祈邊境已經很遠, 但也會有中原商隊來到這裏, 但他們大多只會漢話,随隊帶着鹘人向導, 能用本地語言交流的不多。
鄭來儀坐在馬上,看着二人姿态親近地交流,那士兵更是時不時友好地拍着叔山梧的背,倒像是老友重聚。不愧是捉生将的一把好材料,她這麽想着,一邊眼皮發沉,打了個呵欠。
叔山梧一轉頭,正捕捉到鄭來儀的動作,笑着向那大頭兵說了句什麽,那大頭兵聞言一挑眉,也看了過來,眉眼間一時難掩驚豔之色,上下唇撮圓,吹了聲口哨。
鄭來儀一怔,只覺那大頭兵神色輕佻,十足的冒犯,冷冷地轉過臉不去看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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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那士兵并不以為忤,微笑着目送叔山梧重新走回她身邊,牽住缰繩,拉着馬兒進了城門。
他一路目送,意猶未盡地在二人背後高聲說了句什麽,叔山梧沒有回頭,只舉起右手揚了揚作為回應。
“這裏民風奔放,和中原不一樣,吹口哨是想表達對女子的贊美。”叔山梧牽着馬走在前面,一邊和馬上的人解釋。
鄭來儀抿着唇并不理會,一遍默默地打量他們所處的這座邊關小鎮。
二人自城門進入,沿着一條大道曲折向前。道路兩邊的建築低矮而密集,大多是木結構的平頂建築,一層到三層不等。街巷曲折而幽深,分布在民居之間。向遠處看,能看見幾座圓頂的白色石制建築,穹頂漆成天藍色,一眼望去十分特別。
鄭來儀在書中見過,揣測這應當是鹘族人供奉神明的寺廟。
當地的鹘族百姓普遍是高眉深目,褐發淡瞳,手腳細長。男人大多身形利落,穿着白色或褐色的麻布長衫,腰間系着同樣的棉麻腰帶,女子則妝容精致得多,無論衣着樸素與否,鬓邊都插着一朵火紅的石榴花,個個面帶笑容,越發襯得眉目昳麗,熱情似火。
“鹘族果然盛産美女。”鄭來儀低聲感嘆了一句。
叔山梧揚了揚眉,沒有說話。
他們經歷一番遭遇,此時外表已經十分落拓,鄭來儀的衣裙被劃破了不少處,不成樣子。尋常來到這裏的中原人,均是衣衫考究的商旅,而這二人容貌拔群,卻裝束破舊,如此強烈的反差惹得不少路人側目。
鄭來儀被路人好奇的目光弄得些許不自在,忍不住問:“現在去哪裏?”
叔山梧牽着馬信步走在道路中央,神态倒是自如:“先去醫館。就在前面,一會就到。”
果然沒多久,叔山梧就停在了一座白色的二層小樓面前。樓內飄出陣陣藥香,想來應是到了。他扶着鄭來儀下馬,緩步進了醫館大門,揚聲喚人。
聞聲過來了一個約莫十二三歲的鹘族少年,戴一頂刺繡的圓帽,神情機靈。他粗粗打量了一番來人,開口便是漢話:“二位是中原來的?”
叔山梧便答:“是。”
那少年笑得燦爛:“阿哥的鹘語說得真好,阿布還以為你是當地人呢!”
他轉頭看向鄭來儀,見她半靠着叔山梧,半身無法施力的樣子,便道,“阿姐哪裏受了傷?”
“她的左腿受傷,應當是骨頭折斷了,這裏可能醫治?”
阿布連連點頭:“可以的可以的!我去喊爺爺,他治不了的病,這附近也沒別人能治了!我們鎮上的人摔傷什麽的,都是找爺爺治的……”
她看向鄭來儀的小腿,目光一時同情,“要是真斷了可是很疼的,阿姐你真了不起,竟然都不哭……”
鄭來儀本來不痛,被他這麽一說,竟突然覺得痛了起來,一時哭笑不得,說不出話來,扶在叔山梧手臂上的手下意識抓緊了一下t。
叔山梧察覺她痛楚,反手握住她手,低聲道:“再忍一下——那便勞駕你爺爺盡快替她看一看。”
阿布連忙轉身,正要到後面去請人,卻見角落的門簾一動,一個頭戴白帽的長須老者手持拐杖走了出來。
“爺爺,有病人來找你啦!這個姐姐——”
“我聽到了,你去後面,推個木牛來。”老者眉目和藹,用鹘語吩咐自己的孫子。
阿布一聽,扔下二人一溜煙跑沒了影,沒過一會,推着一座木質的四輪車過來,那車子做成圈椅的樣子,四只腳被竹輪代替,椅背上伸出兩支把手,形如牛的兩只角,或許便是“木牛”得名的緣故,應當是為了幫助行動不便的病人移動用的。
“阿姐,來坐上,讓阿哥推你進來。”阿布笑意盈盈地招呼。
叔山梧暫時松開了鄭來儀,将那木輪車推到她面前,又小心翼翼地彎腰将她扶着坐下。腿上的壓力一減,鄭來儀的面色頓時緩和了很多。
叔山梧推着木輪車,正要按照阿布的指示進內堂,突被那老者叫住了。
鄭來儀疑惑回頭,只見那老者指着叔山梧的後背,神色嚴肅說了句什麽。她奇怪地順着老者的視線看去,這才發現他後背的衣袍濕了一大片,只因衣服是黑色的,一時還以為是汗。
阿布驚道:“哥哥!你也受傷啦,怎麽不早說!”
鄭來儀皺眉:“你受傷了?什麽時候的事?”
“小傷,不妨事。”叔山梧搖了搖頭。
那老者搖頭,神色凝重地說了一通,手朝着廳堂東頭擺放着的一張板床一指,鄭來儀看懂了:是讓叔山梧立即躺下,先給他治傷。
叔山梧還要堅持,那老者一臉不滿地看向鄭來儀,對阿布說了句什麽。
阿布聽完撓了撓頭,猶猶豫豫地說:“阿姐,爺爺說,他要是再犟着不聽話,你就替他簽字畫押,聲明若你丈夫在我們這兒一命嗚呼,不關他的事。”
鄭來儀面色一僵,正要開口,卻聽叔山梧語氣幹巴巴地道:“我不是他丈夫。”
他們眼下不便以真實身份對外,一男一女結伴同行的兩個人,夫妻關系是最容易聯想的,不怪他們想歪,但他還是不願在這樣的情形下占了便宜。
鄭來儀不再說什麽,眸色冷冷地看向阿布。
阿布臉立刻紅了,連忙道:“啊呀!對不起對不起!冒犯姐姐了……我們看你倆那麽……所以才——”越說越覺得不對,幹脆閉嘴。
“先給他治吧。”
鄭來儀語氣簡潔道,“我是過來行商的,這個人——”她瞥了一眼叔山梧,正對上他幽沉的視線,“——是我的護衛,我們來的路上遇到馬匪,才受的傷。”
她借用那老醫師的話,不肯吃半點虧:“他要是治完了還在這兒一命嗚呼,那就是你們的事。”
身旁的人忍不住低低笑了一聲。
阿布忙不疊點頭,方才還面目溫柔的姐姐此刻突然釋放出一股淩厲的氣場,原來是中原來的女老板,這哥哥看着與她般配得很,沒想到卻是她的保镖?他下意識看向旁邊的叔山梧,對方對她這話并無異議,神色亦看不出任何波瀾。
他轉頭和爺爺解釋了一番,老醫師聞言,看着鄭來儀點了點頭,似是對她的決定表示認同。
叔山梧只能順從地趴上了板床,鄭來儀坐在木輪車上,一手支頤,靜靜看着醫師給他治傷。
她回想起來,他抱着自己逃離崩塌中的廢廟時,似乎被一股很大的力量推了一下。
那醫師将他的衣服解開,一道血淋淋的傷口露了出來,斜着貫穿了整個背部。她這才意識到那時應該是什麽東西砸到了。
他也真能忍,這一路都沒看出端倪。
那老者雖然年紀大,處理傷口的手法卻十分娴熟,利落地完成了上藥和包紮。顯然他的孫兒并未誇口,的确是經驗老道的醫師。
阿布站在旁邊遞藥,換水,一邊感嘆:“哥哥真了不起,這麽長的傷口,居然能忍這麽久,旁人都看不出來……”
叔山梧面朝裏側趴着,聲音有些發悶,似在回答阿布,語氣卻很柔和:“這傷口看着長,其實沒多深,一點都不疼。”
阿布語氣欽佩:“一看哥哥就是功夫了得,看你身上這些疤,受傷都是家常便飯了吧!哎,出門在外也要保護好自己啊……”
他瞟一眼旁邊衣裙破爛的鄭來儀,感慨道,“看來現在做生意也不容易呢!”
鄭來儀不理會,又道:“他腹部也有舊傷,你們給他順便看了吧……”
阿布聞言連忙和旁邊的爺爺說了聲,老醫師搖了搖頭,說他現在剛上了藥,不能仰躺,腹部的傷口暫時還不便處理。叔山梧便道:“那就算了,左右我現在也沒覺得有什麽異樣,大約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老醫師嘆一口氣,從床邊站起身來,看向鄭來儀。
“輪到我了是麽?”
老醫師掃了眼她腿上綁着的木條,說了句什麽。阿布便從旁邊拖來一張矮桌,讓鄭來儀将傷了的腿架了上去,将那綁縛的木條解開,伸手略碰了碰,鄭來儀微微皺眉。
老醫師看她神色,直起身來,短促地說了句什麽。
阿布面上一松,便道:“姐姐,你這個腿沒斷,只是裏面的骨節有一處裂開了,用我爺爺專門研制的藥,這條腿一段時間不要用力,很快就會好的!”
“要多少時間?”
“總也要一兩個月吧。”
床上傳來叔山梧的聲音:“傷筋動骨一百天,急不得,聽醫生的吧。”
他把頭轉向朝着衆人的那一側,對阿布道:“小兄弟,拜托你一件事,幫我們去鎮上買兩套衣服來。”
阿布點頭應好,又道:“我們這裏只有當地的衣服,可沒有你們中原的款式啊。”
“沒關系,合适就行。”
鄭來儀問他:“你怎麽不問問我們有沒有錢?”
阿布笑起來:“姐姐是女老板,怎麽會沒有錢?對不對,哥哥?”
叔山梧也跟着笑:“你說得對,”他視線移向鄭來儀,語帶調侃,“主子,你有錢麽?”
鄭來儀抿着唇,從腰間取下一枚巴掌大的玉牌,扔給阿布。
阿布一把接過,對着光反複看了看,驚嘆道:“合黎雖也産玉,可姐姐這塊玉一點也不輸我們這兒的,真漂亮!”
“拿去吧,這幾日要叨擾你們爺孫了。”
“沒事沒事,我這就去,阿哥阿姐你們在家裏等着就好!”
二人在這爺孫二人的醫館中住了一段時間。或許是那老醫師的藥方靈驗,也或許是叔山梧的身體素質本就過硬,幾日內傷勢恢複神速,老醫師又檢查了他腹部的傷口,也已沒什麽大礙,不由得感嘆一句,這身體底子真不錯。
相較之下,鄭來儀便無聊得多,她行動不便,想要去哪裏都需得有人跟着。她心中挂念中原的亂勢,恢複得便愈發慢,雖然着急沒有用,但眼下确實也沒有其他辦法。
阿布看出她心情不好,猜測這女老板應當是在擔心自己的生意,想想也是,他見過不少經過合黎的商隊,經商的老板們都是來去匆匆,從不會在這小鎮多留,有錢賺不到,想來她必定是心焦得很。
這日午後,醫館中無人上門,阿布就待在後院裏陪着客人。
鄭來儀坐在院中的葡萄下,仰頭看着一串串風鈴似的葡萄沉甸甸的垂落,神色郁郁。
“姐姐,你們是做什麽生意的呀?”
“你看我們像做什麽的?”鄭來儀故意反問。
“我看嘛……”阿布歪着頭,“是不是做珠寶生意?我們這邊盛産寶石,南來北往的商旅有一多半都是販賣珠寶的——姐姐你這麽漂亮,應該也是做珠寶的吧?”
鄭來儀笑了笑,順着他的話:“有珠寶生意。”
阿布聽她話裏的意思,似乎家裏做得生意還不止這一樁,不無欣羨地點了點頭,突而嘆息道:“不過最近瀚海很亂,總有圖羅人來搶東西,路過的不少商隊都遭了殃——原本大祈駐軍每個季度都會巡防到合黎,幫助維持商路上的秩序,可這一陣子都沒來過了……”
他看向鄭來儀,聲音突然壓低:“姐姐,你們是從玉京來的麽?”
“是,怎麽?”
“我昨天從集市上聽到個消息,不知是真是假,說圖羅人前兩日攻進了你們的都城,把皇帝逼得都逃出了皇宮,在路上給氣死了,現在大祈已經換了新的人做皇帝了……”
鄭來儀沉眉不語。
新帝即位,當會昭告天下,範圍遍及九州及周邊所t有的附屬國。前世舜王匆忙即位,第一要務是掃平關內的圖羅殘兵,加上料理懷光帝的後事,沒有來得及第一時間四海共賀,所以這樣的消息先從民間口口相傳到了這裏,也是合理。
阿布還要說什麽,前面突然響起老醫師的聲音。
“姐姐,爺爺叫我,我先過去啦!”
鄭來儀點頭,坐在葡萄架下出神。突見通往前院的門簾一動,是叔山梧腳步匆匆地進來。
他蹲身在鄭來儀面前,神色凝重地壓低聲音:“我們得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