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明月何皎皎
第050章 明月何皎皎
叔山梧在百米之外便見黃沙石壁邊煙塵滾滾, 他心猛地一沉,繼而便看見了煙塵之中正在坍塌的廢廟。院門前兩匹拴着的戰馬正因身後的動靜不安地甩着頭,努力掙脫缰繩的桎梏。
他幾乎是一瞬間馳至門前, 翻身下馬的那一刻, 傾斜的屋頂以不可阻擋之勢坍塌下來,在他眼前揚起無數的砂石塵土。
“鄭來儀!!”
叔山梧破聲高喊,一個箭步沖進尚在坍塌中的廢墟,順手抄起一根砸落到腳邊斷裂的門栓。
廢廟的幾根立柱以不同的角度歪倒着, 不斷有大大小小的土塊和磚石向下砸落, 他一只手護在頭頂,一邊奮不顧身地朝裏沖,一邊在黑暗中不停喊着鄭來儀的名字,回應他的只有可怖的坍塌聲。
約莫走了三四步,他被一根合抱粗的柱子攔住了腳步。
他低下頭,依稀看見腳邊有一只人手。急忙彎下腰,握住那只手, 翻轉過來, 看見手背上一段墨色的刺青, 一直延伸至小臂。
不是她。
叔山梧松一口氣,很快被更深的憂懼所替代, 他朝着廢墟深處揚聲。
“鄭來儀, 你在裏面麽?t回答我!”
無人應答,一時間只有偶爾石塊和砂礫滾落,發出細微的顆粒聲。
此時的坍塌差不多停止了, 傾倒了一半的廢廟以一種詭異地角度堅.挺着, 面目斑駁的佛像歪倒在蓮花座上,巨大的佛頭被一堵坍了半面的矮牆撐住了, 半張佛面沐浴在月光下,另一半仍藏在陰影中。
叔山梧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他側耳細聽,似有微弱的呼吸聲,從廢墟的深處傳來。
他一矮身,迅捷地鑽過攔在面前的圓柱,在狹小逼仄的空間內小心挪步,頭頂傳來沙石滾動的刷刷聲。
佛像下方的昏暗中,依稀有個人影縮成一團,藏在矮牆的陰影下,頭埋在膝間,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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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麽?鄭來儀?”他不由自主放輕了聲音。
人影動了一下,頭緩緩擡起,清亮的眸光一閃,與他的視線在暗處交彙。叔山梧的心猛地跳動一下,瞬間歸回原位。
“鄭來儀!你……還能動麽?”
不等她回答,又連忙道,“你先別動!等我一下!”
鄭來儀抱着膝,冷冷看着咫尺之遙的叔山梧小心翼翼地朝她靠近。
叔山梧擡頭看一眼她頭頂,鄭來儀所在的位置,上方傾倒的佛像和矮牆正形成了一個夾角,勉強維持着平衡,但矮牆是沙土壘成,不知能承受多久來自上方千斤佛像的重壓。
他在心中迅速判斷了一下,将方才順手抄起的木棍支在前方的夾角上,一邊朝鄭來儀伸出一只手。他看着她的眼睛,放輕聲音,似是唯恐吓到她:“你別怕,先過來,到我這兒來。”
鄭來儀眼尾低垂,沒有任何動作。叔山梧眸色微沉,視線掃到她的腳邊。
一只被灰塵覆蓋的手,正牢牢抓着她的腳踝。
他神色一凜,轉而便意識到那手的主人應當已經死了,彎下腰去掰那只手。
那手竟然攥得很緊,沒那麽容易拿開。叔山梧皺着眉,将手指一根根掰開,伸腳踢到一邊。鄭來儀垂眼看着這一切,身體抑制不住微微發顫。
“別怕。”
叔山梧一伸手,終于碰到了她的胳膊,“走,先出去。”
“我動不了。”鄭來儀搖頭。
他心一沉,低頭仔細打量她身體,一時沒有發現什麽致命傷。
“我的腿估計斷了。”她的聲音在發抖,語氣卻平靜得如同一汪死水。
叔山梧擰緊眉頭,借着上方透下的一縷月光,發現她額發已經被冷汗沾濕。他試探着伸手,摸到她靠近自己一側的小腿,碰到胫骨中間時,聽她痛嘶出聲。
他眉心一沉,立即轉過身背向她,蹲下身子:“上來。”
“別開玩笑了。”她沒動。
叔山梧微轉過頭,那張臉上出現了罕見的焦躁,額頭上的汗珠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你一個人能原路走出這裏都不一定,現在要背我出去?”鄭來儀依舊抱着臂,淡淡道。
“不試試怎麽知道不行?”
“與其被砸成一灘爛泥,不如就這樣,死相還好看些。”她已經是一副放棄的态度。
“鄭來儀!”
叔山梧忍不住低吼出聲,對方卻不為所動:“勸你趁現在離開這裏,真若是砸死了,我不會領情的。”
他反手捉住她一只手腕,怒聲:“我不用你領情,現在立刻上來,我帶你出去!”
“我不用你救!!”
鄭來儀不管不顧地甩開他的手,動作幅度一大,身後的矮牆發出危險的動靜,高處灑落的砂石紛紛揚揚落在二人的頭肩。
叔山梧一咬牙,轉身抄住她腿彎,一手将人抱起在懷裏,轉身向外跑。
幾乎同時,方才二人所在的位置,矮牆搖晃着倒塌下來,歪倒的佛像頭朝下轟然落地。
這動靜引發了新一輪的坍塌,二人的去路障礙重重,叔山梧幾乎無法直起身子行走。他一只手扶住鄭來儀的後脖頸,将她的頭按在自己頸邊,弓着身擋住簌簌下落的磚石,計算着進來時的路徑,幾步沖到了門邊。
鄭來儀聽見身後一聲轟然巨響,似乎有什麽東西猛地推了叔山梧一下,他就勢向前滾倒,下颌緊緊抵住了她肩頭,落地時始終護着懷裏的人。
坍塌之聲漸漸停止,鄭來儀仰面躺在院中,睜開眼,發現她的手仍被他緊緊攥着,緩緩抽離出來。
她從不曾見過如此刺眼的月光,照得她眼眶發酸。一滴淚滑落下來,落進了土裏。
又被他救了一次。簡直是,太沒用了。
“你怎麽樣?”身旁響起男人低沉的聲音。
鄭來儀閉眼,緊緊抿着嘴唇,一臉的倔強。
叔山梧坐起身,轉頭看向她:“那兩個鹘兵,是你殺的麽?”
“是啊,”
鄭來儀睜開眼,望着繁星璀璨的天空,聲音冷如此刻的涼夜,仿佛在敘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一個被我用刀刺中後心,另一個,被我拉塌的橫梁砸死的。”
叔山梧眸光微震,半晌連連點頭:“……好、好……誰教你這樣不要命的?!”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同歸于盡。”
他被她這副漠然無畏的樣子氣得高聲:“坐以待斃和同歸于盡,沒有哪一個更好一些!”
鄭來儀猛地坐起身來,動作太大,扯到那條斷了的腿,一陣鑽心的疼痛,雙眼頓時紅了,但她依舊理直氣壯。
“怎麽不好?!我的生死由我自己決定,不用你來管我!”
叔山梧的神情如同挨了一悶棍,說不出話來。
她看過來的眼神決絕而冷厲:“我鄭來儀倘若再信你叔山梧一次,就讓我死無——”
他猛地伸手,去捂她的嘴:“佛祖面前說話也毫無忌諱麽?!”
鄭來儀狠狠甩開他手,轉臉看向廢墟之中躺倒的佛像,冷笑着沒有說話。
“不信我,所以一氣亂跑,若不是那兩個士兵留下蹤跡,我都找不到你,你也不怕困死在這沙漠裏——”
“不是你說般若寺……?!”鄭來儀話說一半便住了嘴,看向那一片廢墟,意識到自己可能是找錯了地方。
叔山梧一時恍然,神色稍稍緩和了些:“是我的錯,高估了你的方向感。”
他轉頭看向來時的路,“——你跑太遠了,般若寺在懸泉驿向西二十裏,隴西境內。這裏已經是瀚海州地界了。”
“所以——”
他回過頭來看着鄭來儀的眼睛,眸光微動,“你本來是準備信我的,對麽?”
鄭來儀咬唇不答,一臉的倔強。
“算了,信不信不重要,下一次別再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了。”
“你的好兄弟護劼和田衡呢?”她突然開口問。
“被灌醉了,估計還沒醒。”
她這才聞出叔山梧身上濃重的酒意,揚眉:“你不是不能喝酒?”
“是不喝。不是不能喝。”
他淡淡道,半晌又補充一句,“我沒有兄弟。”
鄭來儀冷笑一聲,陡然問:“田衡要殺我,你為什麽攔着?”
岩牙河谷那夜,田衡本來就要殺她滅口,卻被叔山梧阻攔,懸泉驿外他又突然上了自己的馬,而後始終沒讓自己的後心朝過田衡,現在想來,或許也是為了防止他動手。
這念頭太荒謬了。鄭來儀想。
“明明我死了,對你們最有利。不是麽?”
叔山梧看向鄭來儀,深綠色的眸中波瀾湧動,如同暗藏玄機的海面。
“我為什麽攔着,你不明白麽?”
“我不明白。” 她轉開臉,聲音低了幾分。
“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偷藏你那只跳脫?”
呼嘯的風聲似乎瞬間停了下來,一瞬間只能聽見身邊人沉穩的呼吸。頭頂深藍色的天幕似乎在不停地朝她逼近,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想逃離,卻動不了。
“因我對你有了妄念,鄭來儀。”
叔山梧的聲音清晰地落在耳邊,如一陣夜風,帶起她耳邊的淩亂的碎發。
“……什麽妄念?”她聲音被風聲掩蓋,連自己都聽不清楚。
“想要你的妄念。”他幹脆地答。
鄭來儀緩緩擡眼,清絕眉目中寒芒微動,切齒般沉聲:“叔山梧……你怎麽敢?”
“我知你身份貴重,與我懸殊。你放心,我沒有任何企圖——是你問了,我才答的。”
叔山梧聳了聳肩,語氣坦率,“我以為我的心意,你是明白的。”
他坦誠的目光比此刻頭頂灑下的月光還要刺眼,鄭來儀移開視線,強迫自己不再去看他,腿上突然隐隐作痛,忍不住蹙緊眉頭。
叔山梧察覺她痛楚的神色,立時靠近過來:“是傷口疼麽?除了小腿,還有哪裏受傷?”
鄭來儀一臉倔強,似已經打定主t意不再理他。
叔山梧已經沒什麽顧忌,仔細打量她一遍,并沒有發現其他的外傷,于是起身走到廢墟前,彎腰翻找了一陣,帶了一根手臂長的木頭回來。
他在鄭來儀身邊蹲下,“嗤拉”一聲,從戎服的下擺撕下布條。
“這只能暫時固定,維持不了太久……”
他一邊說着,一邊将木條綁固在鄭來儀的小腿上,沉吟着,“往西不遠便有一座城鎮,先去鎮上找大夫治傷。”
說罷手舉至唇邊,激越的哨聲落,山壁後一匹白馬邁着四蹄跑了過來。
他溫聲請示她:“冒犯了。我抱你上去吧?”
鄭來儀冷着臉一言不發,算是默許了他的提議。雖然方才的告白露骨,但叔山梧的行至卻始終保持着該有的禮節,甚至愈發克制。他傾身過來,雙手握拳,彎腰将她輕輕抱起,極有分寸地沒有碰到其它任何地方。将人穩穩托到了馬背上,而後跟着翻身上馬。
叔山梧縱馬很穩,許是顧忌到她的腿傷,馬兒跑得不算快,颠簸感也很輕,如同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航行。可鄭來儀的身體始終繃得筆直,維持這樣的姿态沒一會,就開始渾身發僵。
身後的人看出她的不适,輕聲提醒:“你可以放松一些,或是睡一會也沒關系。我不會讓你摔下去的。”
“不用。”
鄭來儀深吸一口氣,下意識去握缰繩,卻碰到了他的手,似被燙到一般縮回,轉而去抓馬頭上的鬃毛。
她被叔山梧若有似無的鼻息燎着,不知他是有意還是無意,閉了閉眼,突然開口道:“我問你。”
叔山梧目視前方,神色專注:“你說。”
“既然護劼被你灌醉,為什麽不趁機殺了他?”
她的語氣中帶着明顯的不信任,叔山梧唇角勾了勾,頗為誠實地回答:“我可以殺他,但他們人多,我沒把握全身而退。”
鄭來儀抿唇,神色中的疑慮并未盡消。在外人面前如此坦誠示弱,簡直不像他叔山梧。
“那個時候迅速脫身來找你,是最重要的事情。”他的聲音低沉,響在耳邊。
鄭來儀沉默下來,不知該說什麽,卻又覺得那沉默反而顯得自己心虛,掀眉看見天邊低垂的一輪月亮。
她不曾見過離自己那麽近的月亮,此刻坐在馬上,更好像一伸手就能捉到。
于是她真的伸出手去,想碰觸眼前的月亮。背後卻突然伸出另一只手,将她的手捉住,又拉了回來,緊緊攥住了。
“不能指月亮。”叔山梧的語氣有些古怪,像在警醒不懂事的孩子。
“……為什麽?”她掙開他的手。
叔山梧抿了抿唇。這是他從小長在邊關,從當地人口裏聽濫的一個說法。
「用手指月亮,耳朵會被割掉的。」
直到他成年懂了事,這樣沒道理的禁忌卻成了習慣。
“……不能就是不能。”
鄭來儀不再追究這問題,也因為這個插曲,她的身體下意識松弛了許多。她的體力早就耗得差不多了,靠着身後寬闊的胸膛,眼皮漸漸發沉。
叔山梧一手攬着人,下意識在她腰腹間收緊。鄭來儀頭頂的碎發蹭着他的脖頸,如同一只溫馴的動物。他心神不可抑制地蕩漾着,攥着缰繩的手微微發顫。
天邊的月亮又如何,還能比他懷裏的月亮更加耀眼奪目,高不可攀麽
星河流光,白駒如電,無聲飛馳在墨色的天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