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般若無盡藏
第049章 般若無盡藏
這是一支邊軍常見的摧山弩, 朝廷配發的擘張制式,根據弩手的臂力不同,最遠射程可達三百步。叔山梧左手搭在女牆上, 右臂控弩, 對準了牆外。
莽莽黃沙之中,筆直的官道一路向天,鄭來儀的白馬在前,田衡的黑馬在後, 二人的距離在不斷縮短, 從叔山梧的角度,二人已經變成一白一黑兩顆米粒大小,此時放箭,将将能在射程範圍之內。
他做捉生将時,刀槍劍戟無所不涉,騎射尤為精絕,貫虱穿楊箭無虛發。眼下的目标于他, 并沒有什麽難度。
錯金的箭簇尖端與他的眸光連成一條重合的線, 墨綠色的瞳仁裏, 倒映出田衡腰間懸着的森然閃光的長刀。
他眉頭突然緊蹙,右手腕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視線中的兩個人影相距越來越短, 而他的額頭已然沁出一層汗珠。
叔山梧一咬牙,猛地發力,鈎心上擡, 懸刀與弓弦摩擦發出細微的金屬聲, 緊繃的弦陷進他手指關節,沁出豆大的血珠。劇痛讓他一時清醒, 重又瞄準。
箭在弦上千鈞一發之際,官道那一頭突然卷起滾滾塵煙,一支數十人的馬隊飛馳而來,如同一面移動的黑牆,攔住了鄭來儀和田衡二人的去路。
叔山梧看清馬隊的領頭人,胸口劇烈起伏中,緩緩松開了弓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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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來儀被迫勒馬,嘶鳴聲中,馬兒堪堪站定。她坐于馬上,緊攥着缰繩,看向對面的來人。
“三王子,好久不見。”
來人正是鹘國三王子護劼。
護劼看清鄭來儀,神色中閃過一絲驚訝,随即翻身下馬,大步走到鄭來儀面前,躬身行禮。
“瀚海州都督護劼參見貴人。”
鄭來儀一愣,随即反應過來,上回青州出事之後護劼戴罪回到鹘國,鹘國國王專程向玉京送來請罪的奏章,言稱已經對三王子進行了懲罰,并懇請朝廷給予他一個将功補過的機會。懷光帝一番思慮之下,便将緊鄰隴西名為“瀚海”的羁縻州都督一職封給了護劼,命他代替族人,守護兩國邊境,也算是接受了鹘國國王的一片誠心,既往不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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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距離瀚海州不到一百裏,在這裏遇見護劼确不奇怪。
鄭來儀略點頭:“恭喜三王子高升。”
護劼搖頭,面色恭謹:“不敢不敢,青州出現刺客一事,下官難辭其咎,承蒙大祈不棄,給我這個将功折罪的機會,‘三王子’之稱,貴人切莫再提。”
鄭來儀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正在此時,後方突然傳來馬蹄聲,她的手一時攥緊缰繩,目光投向護劼身後的馬隊。
“護劼都督!”
田衡縱馬馳近,目光在鄭來儀的臉上短暫停留了一霎,而後對着護劼擠出笑容。
護劼一時茫然:“抱歉……閣下是?”
田衡翻身下馬,對着護劼抱臂行禮:“槊方都虞侯田衡,拜見護劼都督。”
護劼神色微變,而後搶上一步,扶住了要行禮的田衡:“原來是田将軍!不必多禮,久仰大名,失敬失敬!”
田衡順勢站直,不緊不慢地看向一旁馬上的鄭來儀,眼中的殺意毫不掩飾。
護劼似乎渾然未查,好奇道:“田将軍在槊方,到此是有什麽公幹?”
田衡看了護劼一眼:“恕末将失禮,事涉機密,不變多言。”
護劼頓時了然,點頭道:“是本官多問!無妨無妨……”
他再度看向鄭來儀:“還沒請問貴人,芳駕如何來到我們這邊遠之地,莫非這回也是随着——?”他的視線向她身後略掃,并未看到同行之人。
鄭來儀不答,只問護劼:“大人呢,到此有何貴幹?”
護劼一滞,随即笑道:“哦!是這樣,鹘國有一批良馬已經抵達瀚海,秋後即将送入關內。這一批有進獻給聖人的,也有準備送往榷場進行交易的,我預備先行到懸泉驿考察一番,屆時馬隊到了驿站,也好有所準備。”
鄭來儀和田衡聞言,神色同時微變。
護劼倒是敏銳,當即問到:“怎麽了?我看二位方向正是從懸泉驿過來,可是發生了什麽事?”
二人尚未來得及回答,身後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
“兄弟,好久不見。”
護劼聞聲一驚,擡頭看向聲音來源,叔山梧背着手,站在不遠處的荒漠中,目光炯炯地看向這邊。
“兄弟!竟然在這裏見到你!”
護劼三步并作兩步上前,陡然見到老友語氣明顯熱絡:“好久不見,你怎麽似乎瘦了許多?”
叔山梧微勾唇角:“你倒是胖了,看來一州都督果然是個肥差。”
護劼哈哈大笑:“老天讓你我兄弟二人在此相遇,緣分難得!今日定要共飲一杯!走,随我回城!”
護劼說着,伸手挽住叔山梧的胳膊,他卻未急着動,看向一旁面色蒼白的鄭來儀。
護劼轉過頭,後知後覺地道:“貴人,難得到我護劼的地盤,怎能不給我一個盡地主之誼的機會!定要一起來!”
鄭來儀靜靜坐在馬上,目光掃到一旁站着的田衡,後者眼神陰鸷,也正冷冷地看着他。
“不了,你們老友相聚,我怎好意思打擾?就不多留了。”
護劼擡頭看了眼天色,語氣擔憂地對鄭來儀道:“貴人要獨自上路麽?這可萬萬不行!此地氣候多變,風沙驟起時毫無預兆。你看你孤身一人,随從行囊都沒有,若要回玉京,也讓下官準備準備,派人護送你吧!”
鄭來儀扭頭往一眼通往大漠深處曲折的官道,來時她連夜趕路,竟是茫然無畏,此時再看這條來時路,卻已是危機四伏。
她正在猶豫,田衡在一旁冷冷插話:“怎好勞煩護劼都督,不如還是末将護送貴人一程。”
鄭來儀神色難看。護劼不由得看了田衡一眼,他有些奇怪為何槊方軍的都虞侯會出現在這裏,但除他以外,另外二人似乎也并未表現出什麽異常,當下也不好過問太多。
他看向叔山梧,他沒有說話,只靜靜地看着鄭來儀,似在等她決定,于是換了個思路:“倘若去瀚海洲不便,那就在懸泉驿!驿丞是我老友,我還藏了幾罐好酒t在他那裏,我們今日就在那裏好好喝一頓,等喝完,我便親自送鄭小姐上路,如何?”
鄭來儀咬着唇,她此刻被夾在護劼的馬隊和田衡之間,遠處還有一個敵我難辨的叔山梧,倘若不管不顧沖将出去,在這茫茫大漠中一個人不知能走出多遠。
叔山梧卻突然看向田衡:“田将軍也要一起麽?不如及早回槊方,免得耽擱了公務。”
田衡一怔,眸色中多了分堅持:“多謝大人關照!末将無事,今日機會難得,也想多交個朋友!”
護劼便即笑道:“哈哈哈!好!田将軍,相逢便是緣!來來來,你也一道啊!”
田衡一時沒動,只看着鄭來儀。護劼便也笑着對鄭來儀道:“貴人不要猶豫了,我們這麽多大男人,難道會眼睜睜看着你一個女兒家獨自上路麽,走吧!”
叔山梧的視線移向鄭來儀,眸色更黑沉了幾分。
鄭來儀一咬牙,縱馬跟在護劼身後:“那便請都督帶路。”
田衡的目光始終緊緊鎖住鄭來儀,一只手緩緩攏住袖口。等她将要經過身邊時,叔山梧突然利落翻身上了她的馬,坐在了她身後。田衡皺緊了眉,手又放了下來。
鄭來儀轉過頭,愠聲道:“你——做什麽?!”
叔山梧伸手替她握住缰繩,語氣淡然:“我走不了太久的路,借我坐一會,反正你馬上位置寬敞。”
鄭來儀還要拒絕,餘光卻見他手指一片鮮紅,指節處在滲血,将缰繩都染紅了。她怔了下,叔山梧已經一扯缰繩,驅動了馬。
田衡一咬牙,加緊縱馬跟在二人後面。
護劼和他的馬隊走在當先,魚貫入了驿站大門。叔山梧和鄭來儀二人共騎一馬落在最後,鄭來儀正欲下馬,被叔山梧按住,壓低聲音道:“先別動。”
懸泉驿死氣沉沉,沒有一點動靜。四角的望樓也看不見士兵的蹤影。
護劼發現異樣,揚聲道:“驿丞大人可在?——怎麽好像沒有人?”
他随即翻身下馬,探頭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正廳,轉過身,“——怎麽回事?這裏發生了什麽?”
叔山梧的胸膛緊貼着鄭來儀的後背,在她耳邊迅速說了句什麽,而後揚聲道:“這裏發生什麽,你不知道麽?”
護劼神色微變。
鄭來儀的心陡然一沉,還未來得及反應,缰繩已經交回自己手中。叔山梧翻身下馬,朝護劼緩緩走了過去。
“兄弟……此話何意啊?”
護劼幹笑了一聲,下意識後退一步,他身後的士兵朝着他默默圍攏,目露警惕。
田衡手扶腰刀,跟上了叔山梧的步伐。
“那個叫阿大的,不是你身邊的近衛麽?”
叔山梧微眯了眼,“——倒是個擅于僞裝的,可惜我一句鹘語,他就暴露了。”
護劼面上的幹笑凝滞住,神色陡然陰沉:“兄弟,既然發現了,為何還敢随我回來?”
叔山梧不答,只語氣平靜地問:“你是什麽時候與執矢部勾結在一起的?”
田衡聞言震驚不已,一手指着護劼,道:“你竟然——!”
護劼笑了起來:“我竟然什麽?田将軍不也在虢王跟前蟄伏多年,身在曹營而心在漢麽?”
叔山梧并不驚訝他對于田衡背景的了解,冷然道:“所以,想必你也是用方才哄騙我們同樣的借口,帶兵進入懸泉驿,将驿站中的人全數屠盡,給執矢部開了路,對吧?”
“不錯!以你的聰明,事到如今也不必瞞你。”護劼索性大方承認。
叔山梧淡淡道:“我只是不解,大祈待你鹘國不薄,青州之事發生後并未降罪于你,為何要去替執矢部做馬前卒,陷你的父王于不義?”
護劼聞言一張臉漲得通紅,粗聲道:“大祈雄踞中原,怎知我西邊小國夾縫中生存的艱難處境?圖羅人為殺我族衆搶我牛羊時,遠在天邊的大祈又能如何?”
他越說越是憤怒,“我率隊入中原奉獻良馬,卻憑空染惹上輸送奸細的嫌疑,父王為保全鹘國,将我舍棄在大祈邊境,轉而将王位傳給了拔灼,我又做錯了什麽?!”
拔灼是護劼的兄長,也是鹘國王位最有力的競争者。
叔山梧沉默,只耐心地聽着對面的人發洩,不置一詞。
一旁的田衡突然插言:“三王子此言,倒也是情有可原。以你的才幹,鹘國王位本就該是你的。”
護劼一聽,語氣緩和了不少:“我知道田大人乃是叔山将軍的舊部,叔山将軍是我鹘族人的老朋友,當日在青州,若非因為他,我不會那麽容易脫身——”
說到這裏,他又看向叔山梧:“阿梧,圖羅人的先遣隊此刻恐怕已經攻進玉京,皇城的防衛能力,你比我們都清楚!你我不妨攜手,看他們厮殺一通,無論哪一方落敗,我們都可坐收漁翁之利啊!”
叔山梧緊抿着唇,半晌緩緩點頭:“三王子言之有理。”
護劼聞言松了一口氣,他走到叔山梧面前,一手扶住他的肩膀,推心置腹地道:“我就知道阿梧兄弟乃是識時務者!那李氏忝居皇位,實則胸中韬略如何能及得上乃父?!倘若有朝一日叔山将軍能夠一統中州河山,我們鹘國十六部誓死效忠!”
叔山梧緩緩看向護劼,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田衡亦是神色一松,跟着上前兩步,哈哈大笑道:“三王子機智過人、有勇有謀,他日必能坐上鹘國王位!”
護劼身後的随從見狀,紛紛收回手中緊握的兵刃,面上神色均緩和下來。
“既然說定了,今日便共飲結盟酒!我還真的在這懸泉驿裏藏了美酒,這可真沒騙你們!”
護劼熱絡地挽住叔山梧的胳膊,“阿梧,我與你今日便結為真正的兄弟,從此後禍福同享,如何!”
叔山梧點頭:“但憑兄長安排。”
田衡笑道:“好啊!今日讓我老田也見證一回!”
他突然想到什麽,猛然轉身,目光一緊,“——鄭來儀呢?!”
護劼聞言臉色一變,擡頭望向驿門方向,方才乘着馬的鄭來儀已然不見蹤影。他們緊張的談話氣氛中,竟無人留意鄭來儀已經悄然離開。
他一轉頭,厲聲吩咐手下人:“你們幾個,馬上去追!我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今日決不能讓她離開此地!”
幾名騎兵得令,縱馬沖出了驿站。
護劼收回視線,見叔山梧神色依舊緊繃,便拍了拍他肩頭:“兄弟放心,這裏是為兄的地盤,茫茫大漠,她一個弱女子逃不出多遠!你我結盟之事,絕無可能洩露出去!”
叔山梧收回視線,黑沉沉的眸子緊盯着護劼,半晌笑道:“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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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時分,晴朗的天空突然烏雲密布,蒼穹化作一張巨大的黑色幕布,将茫茫大漠籠罩其中,白晝瞬間化作無垠的暗夜。
前後百裏不見人煙,被風沙吹蝕成流線型的山壁之下,一座廢棄的寺廟孤單地立于黃土間,寺廟外低矮的院牆被風吹坍塌了一半。廟門前掉落一塊朽爛的牌匾,一半被塵土覆蓋,上面龍飛鳳舞的“般若海藏”四字依稀可辨。
這座西域古道上的廢寺除了頻繁的風沙造訪,不知已多久沒有收到過香客的供奉。
朱漆褪色的廟門半掩着,另一扇在狂風中簌簌搖晃,發出吱嘎吱嘎不堪重負的動靜。砂礫被狂風席卷上天,細密地敲打着廢廟破敗的屋頂和門窗,發出清晰的顆粒聲。
鄭來儀站在這破敗不堪廟門外,轉頭望向一片昏黃的來時路,神色一時猶豫。
叔山梧在她耳邊說的是 “向西二十裏,般若寺等我”。
她縱馬離開懸泉驿後,逆着官道所在的方向朝西一路飛馳。不知跑了多久,一顆心随着馬兒一路颠簸,幾乎要跳出胸膛,直至這座荒廢的寺廟出現在視野,才勒馬停下。
後悔與憂懼交織,她此時無一人可以依靠,而明明其中最不可以相信的人就是叔山梧,卻不知怎麽,鬼使神差地按照他的指示來到了這裏。
然而大漠中反複無常的天氣并沒有給她過多猶豫的機會,天陡然暗沉下來,強風将她的衣裙和頭發揚起。她知道不能再待在室外了,于是翻身下馬,快步邁進廢廟。
幾乎在她踏入室內的同時,天地之間一片昏黃,連大道都被塵土瞬間掩埋了。
鄭來儀抱膝坐在神像前的供桌之下,耳中充斥着呼嘯的風聲,背靠土牆,一塊破爛不堪的紅布勉強将她的身形遮住。
威力悍然的風聲呼嘯而過,大有将這座廢寺拔地而起的勢頭。她躲在供桌之下,從一開始的擔憂害怕,到心死絕望,風聲逐漸變小t,直至一切歸于平靜。
她伸直了雙腿,咬着牙嘗試挪動,針紮般的痛感讓她一時皺緊了眉頭,等到知覺漸漸恢複,才緩慢地爬出了供桌。
外面的天光已經大暗,她邁出門檻,只見天邊一輪光潔的圓月,不知不覺間竟已入夜。
望着門前一片蒼茫景象,夜晚的大漠,方向更加難辨,她推算了一下,自己已經在這廢廟中待了近三個時辰。
鄭來儀仰頭望天,陡然想起今日已是中秋,而自己與家人相隔千裏,更不知此刻他們安危如何,眼眶陡然一酸,兩串淚珠簌簌滾落下來。
然而此刻脆弱毫無用處,她迅速拭幹了淚水,轉頭四顧,來時的坐騎早已在方才的沙暴中不知所蹤。
倘若他一直不來,難道自己真的要在這座人跡罕至的廢廟中等死?
內心天人交戰之時,遠方有馬蹄聲響起,她循聲擡頭,只見大道盡頭兩騎馬正迅速朝着她所在的位置而來。
她眸中的期望化作恐懼:那并不是叔山梧。
鄭來儀迅疾轉身,快步奔入屋內,一矮身鑽到了供桌之下,可那塊破布根本難以遮蓋身形,困在下面無異等死。她重又鑽出供桌,惶然四顧,只見神像側後方的角落中堆着一垛幹草,不及多想,便迅速鑽了進去。
馬蹄聲由遠及近,她緊咬下唇,暗自祈禱這兩個鹘兵只是路過,天卻不遂人願,只聽他們在矮牆外翻身下馬,腳步聲踏進了院門。
兩人似是繞着寺廟看了一圈,并無所獲。猶豫了一瞬,猛然推開面前半掩着的廟門。
那半扇早就該報廢的門如何經得起如此大力,“哐啷”一聲從門框上掉了下來。明亮的月光頓時傾灑在坑窪不平的石磚地面,照亮了佛龛上褪色斑駁的佛像。
兩個鹘兵手舉着刀,站在佛像前,朝供桌下胡亂刺了一番,最後徹底将那沾滿塵土的桌簾用刀尖挑開,并未發現什麽異樣。二人同時後退了一步,叽裏咕嚕地低聲交談着。
鄭來儀距離他們只有不到五步,她蹲身躲在草垛中,一只手捂着嘴,呼吸都不敢重了,另一只手碰到腳踝,動作一頓。
她伸手進靴筒,抽出了那把熟悉的匕首。
她咬了咬牙,那日她在岩牙河谷憤然扔下了這把匕首,大約是在叔山梧登上她馬背時,趁着自己不注意時将它還了回來。她的神經始終緊繃,毫未察覺他的小動作,直到此刻才發覺。
她緩緩抽出靴筒中的匕首,右手握緊,手柄上錯雜的花紋印在掌心。
“鄭姑娘,我們知道你在這裏。”
鄭來儀的心瞬時沉到谷底。他們是叔山梧派來殺她的麽?既然要殺,為何又要把她騙到這裏,多此一舉?
她後心發涼,似乎身體裏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動,想要舉起手中的匕首,卻動彈不得。
外面那兩個鹘人士兵沒有察覺任何動靜,又壓低聲音交談了兩句。過了半晌,其中那個會漢話的士兵又再度開口。
“鄭姑娘,我們不想傷害您,與其躲躲藏藏,不如乖乖出來,跟我們回去見三王子。”
他說得很慢,用略顯古怪的腔調循循善誘,“對了,叔山梧已經和我們三王子結為兄弟,若您跟我們回去,三王子也定會善待于您的!”
鄭來儀的心跳停了兩拍,半晌重又起跳,緩慢而沉重。她迅速平靜了下來,眸光轉冷。
她在黑暗中自嘲地冷笑:鄭來儀,你在期待什麽?這樣才對,這樣才是他。
沒有別人會來救你,只能靠自己。
她深吸一口氣,屏息向外看,發現那說話鹘人士兵正背對着自己所在的方向,一手持刀,微微仰頭打量着佛像四周,似在搜索着目标。
她突然意識到,對方并不知道自己藏身何處,還以為玄機在佛像之後,只是不敢貿然行事,先用言語詐她而已。
手中的匕首倏然握緊,鄭來儀計算着自己和敵人的位置和距離,某人的教導不合時宜的湧進腦海。
「在對方出其不意時,一擊制敵。一旦匕首出鞘,若不能殺死對手,便是被對方殺死。」
敵人的破綻暴露在自己面前,失去這個機會,或許就再難有生的希望。先解決掉一個,總比以一敵二要強。
想通這一點,她于草垛後倏然暴起,雙手持刃,對準那背對着她的鹘人士兵的後心要害,猛地刺了進去。
“額啊——!”
一切發生得太快,那士兵尚未來得及轉身,便正面朝前,頹然撲倒在佛像的蓮花座下。
佛像另一側的士兵聽見這頭的動靜,伸頭來看,猝然大驚失色。
鄭來儀握着刀愣了一瞬,無法相信眼前的人真的死于自己的刀下,擡眼看到對面另一個的兵,頓時醒過神來,迅速将刀從腳下的屍體上拔出,快步後退。
那士兵奔至同伴的屍體旁,彎腰探查鼻息,發覺他已然斷氣,再擡頭時目露兇光。
他不會漢話,只是粗着嗓子發出怒吼,猶如猛獸咆哮,幾步就将人逼至神像背後的死角。鄭來儀擡起頭,整個人被籠罩在那士兵的陰影中,只有一雙泛着淚光的眼睛閃閃發亮。
那士兵見她這副羸弱不堪楚楚動人的樣子,心中邪念陡生,将手中長刀一扔,一個擡腳,踢中她的手腕,她手中握着的匕首“當啷”一聲落了地。
士兵獰笑着張開雙臂朝她靠近,鄭來儀揉着被踢痛的手腕,被一步步逼至夾角,瑩然含淚的可憐面目陡然一變,眉眼間機鋒頓現。
對方尚未來得及反應,卻見她突然擡手,做了個奇怪之極的動作。
上方響起一陣“吱呀吱呀”的響聲,那鹘兵猛地循聲擡頭,發現高處的木梁上懸着一根長長的绫羅腰帶,腰帶的另一頭正攥在鄭來儀的手裏。
這廢廟年久失修,主橫梁已經腐蝕得不成樣子,那腰帶正系在一處開裂最為明顯之處,她只是輕輕一拉,木梁頓時從中彎折變形,成了兩截。
耳邊響起聳然驚心的動靜,那是高處的無數檩條、望板失去支撐即将崩塌的聲音。那鹘兵顧不得再去管眼前的鄭來儀,扭身就要朝外逃命,卻被她一伸手抓住了。
只聽“喀拉”一聲,二人上方的木梁應聲而斷,鋪天蓋地的塵土簌簌落下,一時迷住了眼睛。
成了。鄭來儀眸色一輕。
那鹘兵的視線短暫地清明了一瞬,看清鄭來儀狠戾的眼神,頓時大駭,想要盡快脫身,無奈身後是方才倒下的供桌,他被抓着一時無法施力,匆忙間仰頭看——上方屋頂已經完全變形,形如一張破爛不堪的漁網,已經有細小的磚石砂礫紛紛揚揚而下。
而拼命抓着他的人,眼中毫無懼意,決意與他同歸于盡。
鄭來儀不知從哪裏生出如此大的勁道,她的位置本就靠裏,比對方更難脫身。她此刻已是抱着必死的意志,要拉這鹘兵陪葬。對方看清她眼中的狠厲,恐懼地尖叫着奮力向後。
拉扯間只聽一聲巨響,一整塊混合着磚石、泥土、木梁的屋頂從他的頭頂砸落下來,将他的喊叫聲瞬間湮滅了。
危牆之下,鄭來儀松出一口氣,唇角勾起慘然的微笑。
寺廟已經坍塌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仍在繼續坍塌。明晃晃的圓月在搖搖欲墜的屋梁上露出半張臉,她暴露在皎潔的月光中,突然有一道熟悉的聲音,聲嘶力竭般喊着她的名字。
“鄭來儀!!!!”
下一瞬,天昏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