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萬死一生地
第048章 萬死一生地
“縱深入敵方腹地, 必須輕車簡從挑選精銳一擊即走;而比起前鋒突圍,守住後路一樣重要,否則前鋒部隊便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
鄭來儀語氣沉着地分析, “——留在懸泉驿的這幫人, 便是在為前方把守後路。”
這個道理,還是他前世教過她的。
“佩服。”叔山梧揚了揚眉。
“彼此彼此,監軍大人既在圖羅人中有耳目,對眼下發生的一切應當也是有所預料。”
叔山梧抿唇, 鄭來儀當他是默認, 也沒有過多追究。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考慮。
那麽多全副武裝的圖羅士兵,僅憑他們的人手是否能夠敵得過,尤其主将還身負重傷,連行動都不太便利。
鄭來儀擡眼看向對面:“你傷勢未愈,恐怕也握不了刀,這一回能活着離開這裏麽?”
叔山梧低笑一聲:“我也不知。那日在鶴臯山你不是說過——盡人事、聽天命吧。”
他的聲音低了些,卻依然清楚地傳到鄭來儀耳中:“萬幸這一次, 你也在。”
鄭來儀一怔。叔山梧面上散淡的笑意消失了, 眸色倏然收緊, 他擡手至唇邊,一記響亮的哨聲劃破天際, 打破了靜夜。
遠處庭院幾扇大門被同時推開, 田衡帶着一小隊士兵迅速沖向東北角的小院,一時間刀兵相擊t的聲音不絕于耳。
喊殺聲持續很久,外面的形勢似乎十分焦灼, 火光倒映在窗棂上, 不斷有人頹然倒下。鄭來儀站在黑暗的室內,一顆心幾乎跳出胸腔, 前世懸泉驿驚魂一夜的記憶在她腦海中不斷回放。
她知道叔山梧那句“盡人事,聽天命”,并非誇張。
雙方的人數雖然差不多,但一方是訓練有素的圖羅悍将,一方是幾無歷戰經驗的禁軍士兵,雖然有田衡帶隊,但時間一長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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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山梧站在窗邊,面色凝重地聽了一會外面的戰況,突然轉過頭來,一伸手抓住了鄭來儀的手腕。
“跟我走。”
鄭來儀被他牽着,在高大的書架間穿過。走到盡頭的後牆,叔山梧蹲下.身子,按動了一處機關。轟然聲中,一個黑沉的洞口出現在二人腳下。
“你怎麽知——”她訝然。
“散步時發現的,先下去再說。”
叔山梧牽着鄭來儀的手沒有松開,正準備打頭走下黑暗,她已經不帶猶豫地率先下了通往地窖的臺階。
“你——慢一點,小心腳下。”
叔山梧忍不住在她身後出聲提醒,下到了底,将窖門輕輕阖上,轉身看見鄭來儀已經不知從何處摸到了火折,将牆壁上一盞油燈點燃了。
她走到牆角,坐在靠牆的一只蒲團上,抱着膝淡淡點評:“沒想到骁勇無比的叔山将軍,也會有躲在暗處做縮頭烏龜的一天。”
叔山梧似乎有些累,在離她兩步遠的地方也坐了下來,短暫地阖眼,嘴角自嘲地牽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昏黃的燈光下,閉着眼的人面色有些晦暗,鄭來儀看向他腰腹的位置,淡淡提醒:“你傷口在流血。”
叔山梧低頭,看到腰上被染紅的繃帶,搖了搖頭:“沒事。”
“嗤拉”一聲,一只木質的藥箱從鄭來儀腳邊滑了過去。
“換藥吧,這裏氣流不通,血腥味很難聞。”她擡手掩住了鼻子。
叔山梧輕笑一聲,手扶在藥箱上:“你怎麽對這裏如此熟悉,難道以前來過?”
“或許吧。”
鄭來儀定定地看着上方漏進一絲月光的窖門,聲音低不可聞。
“這好像是我第三次在你面前受傷了。”叔山梧一邊裹着傷,一邊道。
“是啊,我幾乎要認為,您是金剛不壞之身了。”
叔山梧笑出聲來,正要說什麽,紛亂的殺聲一時間近了許多。
二人的頭頂上方,田衡的聲音穿透了窖門:“老子今天就算把命丢在這裏,也要跟你們同歸于盡——!”
随即便有兵戈相碰的聲音,接着便聽見沉重的□□倒下。
鄭來儀神色還算鎮定,但手腳卻已冰涼,地窖裏本就陰森濕冷,她的身體忍不住微微發抖,下意識攥緊了拳頭,忽地被人一把握住了。
“別怕。”他的聲音突然近了幾分。
鄭來儀轉過頭與叔山梧對視。許是用過藥的緣故,他的嘴唇血色恢複了不少,一雙暗色的眸子如同無垠的黑夜。
冰涼的手在他的包裹下漸漸有了溫度,她緩緩将手撤回,自言自語般的口吻:“我不怕,我不會死在這裏的。”
身邊的人似乎低笑了一聲:“倘若真死在這裏,倒也沒那麽可怕。”
雖是玩笑,但語氣太過真摯。
鄭來儀皺眉,她想起岩牙河谷裏叔山梧将刀反握,讓她殺他的那一刻,他的語氣太過真摯。
轉頭卻見他仰頭閉上了眼,眉眼的鋒利似乎被昏黃的燈光融化了幾分,有股柔和的氣氛。
前世她曾聽說過一種說法,據說是從叔山梧的手下敗将中流傳出來的——每逢絕境,此人總能置之死地而後生。看似是未嘗敗績的戰神,實則向詭道之主出賣了一切,正因是掩藏在人皮下真正的魔鬼,才能每每逃脫死亡。
雖說兵站之場,立屍之地,必死則生,幸生則死,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只有叔山梧似乎全無挂礙,從不讓任何事任何人成為阻擋,也因此被他的敵人們妖魔化。
這一世的他,卻在自己的面前,展露了太多次不顯人前的脆弱。
鄭來儀轉回頭,黑暗如煙,将他們重新包裹。身旁的人呼吸均勻,似已陷入沉睡。而她也困極倦極,漸漸放下了戒備,意識昏沉。
不知過去多久,她從睡夢中陡然驚醒,竟然就這麽靠坐在地上睡着了。
四肢已經麻木,肩背也有些酸痛,她下意識動一動身體,這才發現自己一直靠在叔山梧的肩上。
牆頭的油燈早已熄滅,斜上方的窖門洩進一絲熹微的光忙,正照在他的臉上。
叔山梧自朦胧中睜眼,濃密的黑睫微動,他看清了身邊的人,松開手,聲音有些發啞:“抱歉,我竟然睡着了。”
鄭來儀沉默着起身,徑直走到了通往窖門的臺階前。
“外面似乎沒有動靜了。”她轉過頭,看向依舊坐着的人,他似乎還有些怔忡。
叔山梧伸了伸腿,也跟着站起身來,越過她幾步跨上臺階,一伸手将頂上的窖門推開了。
“先別上來,在下面等着。”他的聲音從高處傳過來。
鄭來儀乖覺地站在階下,有濃重的血腥味混雜着木料燃燒的焦糊味飄來,她忍不住皺眉。
男人緩慢的腳步聲漸遠,她聽見殘留的火星燃燒着,倒塌的木材不堪重負地折斷,混雜着沉重的軀體被拖動、扔在一邊的聲音……
她想象着畫面,頓時有種強烈的不适感。下意識深吸了口氣,讓自己鎮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上面的聲音漸漸遠了。鄭來儀等了一會,緩緩踩上樓梯,從地窖口露出腦袋。
景象一如她想象中慘烈:原本井然有序的書房裏,堆滿文書的高大木架被推翻,書籍竹簡鋪了一地,還有地面上暗色的痕跡,讓人産生不好的聯想。
她屏着呼吸踩上地面,緩緩走出滿目瘡痍的室內,站在廊下朝外看。
已經是新的一天,邊關的雁振翅飛過頭頂,發出凄涼的叫聲,太陽隐在大片的陰雲之後,透出溫黃的光芒,讓這個早晨顯得并不十分明朗。
她舉目四顧一圈,一時沒看見人影,信步走到庭院中間,仰頭去看東北角那座望樓,城牆上有一個禁軍士兵,臉朝下挂在那裏,背後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刀,顯然經過一場慘烈的厮殺。
鄭來儀正要移開視線,突然聽見上方傳來争吵聲,氣勢十分激烈。
“二公子不要怪我老田抗命,皇帝既已經逃離玉京,這個時候回去絕非上策!”
是田衡。
“此刻已有敵人進犯關內,置之不聞,是你身為鎮将的覺悟麽?”叔山梧的聲音很冷。
田衡氣急:“老子帶人拼死斷了這幫圖羅人的後路,将這幫假冒驿站官兵的賊人殺了個幹淨,怎麽是置之不聞?!”
雖然城牆上只有他們兩人,田衡還是壓低了聲音:“二公子你也知道,以那皇帝老兒的身體素質,決計承受不了太大的動蕩!他此刻被袁振那廢物護送着往東都逃,無益于三歲小兒抱珠于鬧市,一路上會發生什麽……”
他的語氣推心置腹,“倘若懷光帝駕崩,你所受的密旨已經死無對證,到時候季進明和鄭成帷他們會如何編排?朝中一幫文武大臣等着看你翻車,無論如何也不該往陷阱裏鑽!難道,你還對那禁軍指揮使一職有所留戀?”
叔山梧目光投向城牆上的一名禁軍士兵屍體。
田衡随他的視線看過去,語氣不無鄙夷:“以二公子你的資歷,去帶一幫酒囊飯袋,看看他們都給你配些什麽樣的兵?”
他一伸腳,将那倒挂牆上的屍體踢翻下去,語氣狠戾:“這是唯一一個功夫還可以的,随我殺完那幫圖羅人,自作聰明上來準備放煙傳信,被我一刀穿了個透心涼。”
叔山梧淡淡道:“坐視外敵在前,刀鋒向着自己人,這也是叔山氏的家學麽。”
田衡聽出他語氣中的嘲諷,忍不住聲音便高了幾分:“當初我與将軍在玉京分別之時有過約定,縱然相隔千裏,老田無論生死,都永遠是清野軍的一份子!将軍被困在那平野郡王府裏蟄伏多久,才得以重新掌兵!叔山氏經不起再一次的折損了……阿梧!你是将軍最引以為傲的兒子,我決不能看着你重新回到那龍潭虎穴中去!”
他以一個長輩勸說冥頑不靈的孩子的态度,語氣幾近哀求:“阿梧,跟田叔回槊方吧!天高地遠,以你的能力大有可為!就讓執矢部這把火燒得再旺一些,等到把那些大祈的庸兵朽将都掃除幹淨,我們再一舉殲滅t也不遲!奉州還有你父親,這幫人成不了大氣候,你不必擔心關內百姓的安危!”
“阿梧明白您的意思,”
良久的沉默後,叔山梧換了種語氣,“但您真的認為,關內的将領都是廢物麽?禁軍也不都是酒囊飯袋,單神武軍的魚乘深,就絕非簡單人物。”
田衡似乎愣了一下,叔山梧緊接着道:“除去随君離都的袁振,玉京尚有鄭遠持坐鎮,渝州、祁州、荷州各府都有兵力可以增援——玉京不是霁陽,你以為他們會放過這個立功的機會麽?”
鄭來儀站在陰影中,背靠着塢牆,眸光逐漸變冷。
田衡沉默,似乎有些沮喪,他想了一會,突然惡狠狠地道:“那就讓他們去搶罷!塵埃落定之後,朝廷未必會記得誰第一個出手援助,但一定記得誰從始至終未曾出手!”
好一條毒計。
如今玉京周邊将領理當都收到了皇帝的密诏,除了被懸泉驿攔截在外的槊方和隴西。季進明已是大祈西北境勢力最大的藩将,卻在玉京危急之時作壁上觀,平定戰亂後,此等尾大不掉的軍鎮,必将成為朝廷第一個開刀的對象。
等到那個時候,槊方和隴西的歸屬就很難預料了。此地深根蟠結、肱髀相依的叔山舊部,必然成為最大贏家。
叔山梧抿唇不語。田衡又欲說話,卻聽見城牆下方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一驚,下意識看向叔山梧,後者快步走到牆垛邊,舉目只見鄭來儀窈窕的身影,駕着一匹高頭大馬,飛馳出了驿站大門。
“她怎麽還活着?!”
田衡眉頭緊擰,轉頭不可置信地看向叔山梧。他以為以二郎行事之果斷,得知關內戰況後,他第一個動作必當是殺了這國公爺家的小姐滅口,免留後患。
叔山梧的視線随着馬上的單薄身影緩緩移動,眸中情緒一時複雜。
“我去追!”
田衡再不猶豫,如離弦的箭一般飛奔下了城樓。
叔山梧不及攔阻,邁出一步的腳頓在原地,只見田衡腳步迅速地從馬廄中牽出最後剩下的唯一一匹馬,拍鞭馳出驿站正門,朝着鄭來儀離開的方向追了上去。
他果斷掉頭返回望樓,咬着牙轉頭四顧,眸光倏然收緊,快步走到那方才被田衡踢翻的屍體身邊,彎腰撿起一架掉在屍身手邊的弩機,轉身靠在塢牆之上。
他動作利落地張弦裝箭,手拉望山,眸中銳色一閃而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