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暮到懸泉驿
第047章 暮到懸泉驿
“早就聽聞懸泉驿地處要隘, 風光甚偉,我出去走走。”叔山梧突然站起身來,信步朝外走去。
驿丞一怔, 還未來得及說話, 眼看着叔山梧已經邁出了門外。他連忙轉頭,吩咐身邊的驿丁:“你趕緊跟着監軍大人,随時聽吩咐。”
鄭來儀心中一動:“既如此,我也出去看看。”
她跟着站起身, 沖着驿丞微微一笑, 又十足矜貴的語氣:“勞煩大人,今日趕了一整天的路,實在有些乏,讓他們幫我準備些熱水,還有,我睡眠淺,房間一定要安靜些哦。”
“……啊, 好、好, 沒問題, 貴人放心!”
天光大暗,日頭已經完全沉沒于遠處的群山之後, 只餘一抹橙紅色的光, 已無餘力照進驿站高聳的塢牆。
西南和東北兩個相對的望樓上挂着一排碩大的燈籠,士兵們将燈籠點燃,塢牆內的庭院被一寸寸照亮。
鄭來儀緩步走下臺階, 在庭院裏站定, 視線掃過,停在了不遠處的一道人影上。
叔山梧背着手, 步伐散漫,似乎只是在随意閑逛。他從馬廄走到傳舍,又從東牆走到西牆。他身後,一個個頭不高的驿丁提着燈籠,亦步亦趨地跟着。
鄭來儀與他始終間隔十餘步的距離,就這麽走了一會,前面的人突然停下腳步。
叔山梧在通往東北角望樓的長階前站定,似在打量什麽,正要擡腳跨上臺階,被身後的驿丁伸手拉住了。
“大、大人,這望樓是烽燧重地,不……不得擅入的……”
叔山梧一只腳踩在臺階上,微微轉過頭來,居高臨下地看着那手執燈籠的驿丁。驿丁在他銳利的目光中瑟縮了一下,猶豫着收回了抓住他胳膊的手。
夜風忽起,驿丁手中提着的燈籠猛地搖晃起來,燈籠中的火光倏然滅了。
塢牆下的角落沒入黑暗,那驿丁突然有股強烈的窒息感,上了一步臺階的叔山梧調轉過身,傾身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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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麽名字?”他的聲音裏帶着莫名的壓迫感。
驿丁一個哆嗦,手裏的燈籠掉在地上,他狼狽地彎腰摸索一陣,将燈籠的手柄攥在手裏,哆嗦着回道:“小、小的叫阿大……”
叔山梧冷笑着重複他的名字:“阿大……阿大,你很好……”
“多、多謝大人誇獎……”
“阿大,去重新取一盞燈籠。”他直起身,命令道。
阿大猶豫着,并不挪動腳步。叔山梧陡然提高了聲音,越過他向後面的鄭來儀說話:“貴人要與在下一起走走麽?”
阿大這才恍然轉過身,發現了庭院中站着的鄭來儀,垂眸恭謹道:“貴人。”
鄭來儀眸光微動,緩步朝他們走了過去。
叔山梧走下臺階,迎向鄭來儀,語氣中沒了方才的冷硬:“姑娘獨自一人,人生地不熟,不如由在下陪着四處走走?”
鄭來儀掀眉,捕捉到他眉眼中一閃而過的深意。
“……好。”她抿了抿唇。
叔山梧微微一笑,轉而對一旁不知所措的阿大道:“快去取燈籠,我和貴人要單獨走走。”
阿大無奈轉頭看向鄭來儀,貴人神色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他頓覺自慚形穢,似乎再留在這裏,便是不知分寸了,只好點頭道:“……好,小的去去就來,兩位別走遠了!”
叔山梧挑眉:“放心,為客之道,我們懂得。”
阿大退後幾步,轉身快步離開。還未走出多遠,突聽得身後的叔山梧低聲說了句什麽。
鄭來儀眸色一緊。只見阿大腳步一個踉跄,平地絆倒了。
他跌跌爬爬地站起身來,語氣十分不自然地嘟囔了句:“真是見鬼了,好好的摔一交……”而後幾乎是小跑着消失在他們的視線。
鄭來儀轉頭看向身邊的人,欲言又止。
“想去哪裏走走?”叔山梧語氣十分自然。
她沒答,視線落在東北角小院緊閉的院門上,門口站着兩個腰挂長刀的守衛,其中一人的佩刀似乎長了些,刀尖都碰在地上。
空氣中有股若有似無的怪味,鄭來儀輕輕蹙了蹙鼻子。
“我在邊境多年,去到過不少郵驿,方才大致看了看,這懸泉驿算是規模頗大的一處。”
叔山梧語氣尋常地向鄭來儀介紹着,微微擡了下颌,指向馬廄的方向,“——除了供來往官員休憩的居停之所,這裏的馬廄也不算小,大約能供一支負責前鋒突圍的騎兵休憩安頓了。還有……”
他指了指正屋角落的一處屋舍,“——那裏是存放文書的地方,但凡有客人經過留宿,驿站的令史均有記載,所有信函的轉遞,也都會在這裏留下記錄。”
“監軍大人厲害,竟對這驿站中的各處都如數家珍。”
叔山梧突然低笑了一聲:“這驿丞估計是新上任不久,還不熟悉情況,方才還鬧了個笑話,竟準備讓我們的人入住那裏,後來下面人回禀,才知道原來是存放文書之所。”
鄭來儀眉心一跳,深深看了他一眼。
叔山梧再要說t話,那個叫阿大的驿丁卻在這時重又提着燈籠回來了,他一路小跑至二人跟前,擠着笑臉朝二人點頭。
“監軍大人,鄭姑娘,廚房将晚食預備好了,房間也打掃出來了。外面太黑,別讓貴人摔跤,早些進屋用飯吧!”
二人對視一眼,鄭來儀率先邁步朝着堂屋的方向,扔下一句:“飯就不用了,沒什麽胃口,帶我去房間,我要休息了。”
“姑娘一個人,晚上閉好房門,謹慎些為好。”身後人沉聲提醒了一句。
鄭來儀腳步一頓,并未回應。
鄭來儀被安排在館舍二樓主屋——原本的驿丞起居之所。她本想婉拒,驿丞卻稱實在是近來驿站事務太多,許多地方無暇歸置,又不好怠慢貴客。普通的士兵去住通鋪倒也罷了,鄭小姐和叔山監軍絕不能受了委屈,只一昧堅持讓她住主屋。叔山梧被安排在了相鄰的客房。
驿丞則與下屬一起,住在一樓的客房。
青白月光照在窗前更漏,整個驿站上下落針可聞。
床榻邊,鄭來儀衣衫整齊地坐着。
不熟悉情形的驿丞,手腳忙亂的驿丁,空蕩蕩的馬廄……今日懸泉驿的一切都十分奇怪。
還有一個細節讓鄭來儀十分挂心:二人在院中散步時,叔山梧一句漫不經心的低語,讓那個叫阿大的驿丁當場失态地摔了個跟頭。他那句話聲音雖低,卻不似漢話的口吻。
她眉眼中寒光凝聚,心頭湧起不祥的預感。
正屋的屋門被無聲推開,鄭來儀腳步輕盈,快步下樓。
她走出前堂,借着屋外回廊的陰影隐匿身形,貼着牆壁走到牆角,左右觀望一番,并未發現任何人影,她快步繞道,朝東北方向跑。
角落的小院出現在視線中,鄭來儀放慢腳步——門口看守院門的驿丁不見了,院門緊鎖着。
牆內隐約有雜亂的人聲和腳步,她輕步上前,隔着門縫向內望去。
一個穿着獸皮戰甲的漢子背朝着門站着,手上是一柄寒光閃閃的彎刀,鄭來儀正覺得這人身形熟悉,他突然轉過身來。
一瞬間,她渾身冰涼。
這人正是白日裏笑容可掬的驿丞,此刻他面相狠戾,用聽不懂的語言粗聲指揮着身邊同樣裝束的人,他的手下圍攏手持火把,圍攏在四周,搖晃的火光将一張張臉映得陰森可怖。這群人的腳下,是堆疊成小山的屍體。
鄭來儀擡手捂住了嘴,四下一片安靜,她能聽見自己如擂的心跳,幾乎要從胸腔蹦出來。
那首領腳邊的一具屍體面容熟悉,正是高瞻。
那股不詳的預感成了真:懸泉驿從上到下,已經被這幫喬裝打扮的匪類占領,成了圖羅人的據點,眼下看樣子是要毀屍滅跡。
鄭來儀将手按住胸口,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她轉過身,背靠着院牆,掃視着眼前空無一人的院落。
她心緒如同亂麻。那些圖羅人竟然敢僞裝成驿站的官員和士兵,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卻并未急着滅他們一行人的口,究竟是為了什麽?
這幫圖羅人是留守後方的人,負責維持懸泉驿平安無事的假象,斷絕京畿與邊鎮的往來通信。而他們的前方,一定已經有先鋒部隊攻入了關內。
想到這裏,鄭來儀的腿一陣發軟,她勉強挪動腳步,卻不留神踏在一塊松動的磚石上,趔趄了一下,靜夜中發出清晰的異響。
院牆內的人聲突然安靜下來,那為首的圖羅人粗着嗓子說了句什麽,随即便有腳步聲靠近院門。
她手腳發麻,半分挪動不得。将要暴露時,突有人影從背後襲來,一手捂住她的嘴,攬着她飛速遠離了院牆。
“我還以為你聽懂我的警告,你的膽子未免太大了。”
黑暗中,叔山梧低沉的聲音帶着一絲愠怒。
“放開我。”鄭來儀被他緊抓着胳膊,胸口劇烈地起伏。
叔山梧的力道放松了些,卻沒松手,拉着她走到一處廊下,閃身進了室內,反手阖上門。
“你那個暗衛呢?這麽危險的事,怎麽不讓他來做?”
“你管不着。”
叔山梧被氣笑:“我那時就不該提醒你。”
“你早發現他們都是圖羅人了,為什麽不行動?”
叔山梧沒有言聲。
鄭來儀收斂心神,二人正在一間昏暗的屋子裏。透過窗棂的月光,依稀可見屋中擺着一排排高大的木質書架,一股陳年故紙的味道撲鼻而來。
她吸了吸鼻子。這裏是叔山梧那時所提到的存放文書的屋子。
二人同時轉向面前一排高大的書架,鄭來儀突然想到什麽,朝着書架快步走了過去。
叔山梧抱着臂,靜靜看着她輕車熟路地在浩繁卷帙中一路翻找,很快在某一處站定。
他靠了過去,只見她手中捧着一只函文袋,漆封上寫着“馬上飛遞”四個字。二人視線同時移向漆封一角,看日期正是前日從玉京八百裏送來的軍情奏報。
鄭來儀陡然攥緊了卷軸,所以并不是玉京沒有回信,而是回信到了懸泉驿,尚未來得及發出。
她視線一動,纖長的指甲移到漆封上,停了下來。
身後的人似乎能讀懂她心意,緩緩退後至門邊,轉過頭去,漠然道:“我什麽都沒看見。”
紫宸宮傳出直遞西境八百裏加急的密函,他們二人實則誰都沒有資格拆——“若符事洩,聞者告者皆誅之。”
但她此時顧不得那麽多,一咬牙,指尖挑開了紅色的漆封。
函文袋中取出的是一支約莫四寸長,兩指寬的竹片,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符號和線條。
鄭來儀蹙眉。
朝廷在傳遞緊急軍情時,用的是一種特殊加密的文字——陰文,而這種加密的陰文如何書寫和解讀,只有兵部負責文書的官員和駐外的大軍統帥方知道。
她轉過頭,看向門邊站着的人。叔山梧一直沒動,始終留神着外面的動靜,背影沉穩如山。
作為朝廷特派往槊方的監軍大員,他應當是能看懂這支天書一般的竹片的。
鄭來儀低聲:“你……過來看看這寫的什麽。”
叔山梧轉過頭,沒急着過去,抿唇看着她,眼神裏的意思是“你确定?”
“放心,我不會舉告你擅拆加密文書。”她的語氣帶了幾分無奈。
叔山梧走過去,從鄭來儀的手中接過那竹片,輕聲說了句:“我知道。”
鄭來儀微怔,身邊的人已經舉起竹片,仔細地看起上面的文字。
他薄唇緊抿,視線在竹片上逡巡,似乎在某一行反複看了幾回,他周身的氣場似乎驟然緊繃起來。
“是否圖羅人已經攻入京畿?”她觀察他神色,忍不住問。
叔山梧将竹片遞還,給她解釋密文的含義:“他們距離玉京已經不足百裏,聖人已離開都城奔赴東都,急诏各鎮将領速速馳援前往護駕。”
鄭來儀咬唇點了點頭,心頭卻似有一塊巨石落下。這一切并未超出她的預期。前世懷光帝便是在驚怒交加之中,死在了逃往東都的路上。
“你似乎并不意外?”
叔山梧看她的目光帶了幾分審視的意味,那雙幽綠色的眸子在黑暗中閃動着微瀾。
鄭來儀擡起頭,冷靜反問:“難道你事先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