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百口莫辯處
第044章 百口莫辯處
鄭成帷看清營帳外的人影, 神色莫測。
自從抵達并州,叔山梧便即病倒,大多數時間都待在房中, 将督查槊方軍的所有事務全部交給了他。牛心堆傳來敵情時, 他只在門外聽見叔山梧的聲音,囑咐随軍出行的嚴大人一路小心。
一直到親眼看見叔山梧之前,他尚在懷疑這一切是否是季進明的人有心編排。畢竟肅州節度與舅舅之間一直關系緊張。
鄭成帷越過田衡,朝着叔山梧走了過去。
主帳外站着的人面色蒼白, 肩披的寬袍下隐約可見裹着傷的繃帶, 嘴唇毫無血色,唯有一雙眼睛依舊明亮。
“……監軍大人你,怎麽會在這裏?虢王他……”
“進來說話。”叔山梧扔下這麽一句,率先轉身入帳。
帳中彌漫着濃重的藥味,饒是門簾被掀開,依舊很久無法散去。季進明帶着人搶在田衡之前進帳,環顧一圈後, 虎視眈眈地看着叔山梧。
叔山梧掀袍坐下, 兩條長腿從榻邊延伸出去。他擡眼, 周圍所有的人都緊張地盯着他,似乎就算他此時已經顯而易見的傷重, 也随時可能暴起逃脫。
他唇角浮起一絲不羁的蔑笑:“恕我失禮, 站不了多久,先坐了。你們随意。”
鄭成帷神色冷肅:“大人是如何受的傷?”
“說實話,我也不記得了。”
“岩牙河谷究竟發生了什麽?”
叔山梧朝田衡擡了擡下颌, 聲音依舊沒什麽氣力:“就是田将軍說得那樣。”
“……你們說虢王通敵, 可有實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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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王通敵一事,陛下早就有所懷疑。我與嚴司直奉秘旨, 以監軍之名專為調查此事,進入槊方後我與你們兵分兩路——我在暗、嚴司直在明,便是為了讓虢王暴露馬腳。”
鄭成帷面色瞬間難看,他覺得自己太過可笑,竟天真地以為叔山梧是出于信任,才将大任全部交托予自己,孰料只是他棋局的一子。
他咬着牙:“那牛心堆的敵情……”
叔山梧緩緩擡眼,語氣直接:“是我透露給虢王的。”
“什麽叫你透露給虢王?”鄭成帷眉頭蹙緊。
“他與圖羅執矢部首領執矢松契勾結已久,圖羅供他良馬,他則對圖羅人騷擾隴右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一旁的季進明聽到這裏,忍不住氣憤地哼了一聲。
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說法,已經有幾分委婉。在場衆人心知肚明,隴右、槊方和執矢部三者位置相依,圖羅人進入隴右若沒有李澹大開方便之門,絕不會如此容易。
叔山梧淡淡掀眉看了季進明一眼,而後繼續道:“查知此事後,我的人以洽談良馬運輸為由約見雙方,将執矢松契帶入牛心堆。消息傳至并州,虢王當着嚴司直的面,自然不好拒絕他同行。”
鄭成帷攥緊了拳頭。倘若不是他在并州主持督軍事宜,為他們暗查李澹作掩飾,或許舅舅還不會那麽容易便放松戒備。
季進明轉動着手上的虎眼石扳指,一時陷入沉思。
如今李澹已死,他一大政敵已除,但仍然不可放松警惕——朝中各大武将之中,叔山氏的實力是不容小觑的,這叔山二郎更是頗得皇帝青眼。身為禁軍指揮使,叔山梧剛及弱冠便有赫赫戰功在身,此次倘若再因揭發虢王通敵一案立下大功,極有可能成為攔在他奪取大祈西北境元帥之路上的有力競争者。
他觀察着鄭成帷面色,咳嗽一聲道:“圖羅人順利進入牛心堆,可見槊方防務确有疏漏。只是本藩的人檢查過岩牙河谷,在圖羅士兵和槊方軍的殘骸中,并未見到執矢松契的屍身,僅憑監軍大人一面之詞,似乎還無法取信。”
田衡看向叔山梧,神色中閃過一絲焦慮。而床榻上坐着的人垂着眼,不知在想什麽。
季進明緩緩道:“虢王通敵,此事實在有些難以置信。何況本藩昨夜得到的消息,與監軍大人所言,有些出入。”
叔山梧擡起頭來,看向季進明。
“什麽消息?”田衡警覺地問。
季進明不答,揚眉道:“鄭四小姐現在何處?”
鄭成帷神色一緊。
“我在這裏。”
衆人視線循着聲音望去,一個單薄的身影正站在霍開的營帳外。
鄭來儀身着男裝,卻難掩清麗的外表,此刻陡然現身不由得讓衆人眼前一亮。
田衡的神色明顯緊張了幾分,她将鄭來儀帶入靖遙後,一直關在一處僻靜的營帳中。此時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萬一她說了些什麽,他們就被動了。
他下意識看向叔山梧,只見他視線一路追随着帳外的人進來,撐在膝上的手無聲攥緊了,眉眼間的懶散無羁瞬間淡去。
“椒椒!你真的在這裏!”
鄭成帷快步走過去,一把抓住了鄭來儀的手,目光急切地上下打量一番,發現她除了面色蒼白了些,并無任何異常。
“你沒事吧?”
鄭來儀搖頭:“我沒事,兄長。”
鄭成帷的語氣嚴厲了幾分:“你也太膽大了!這麽一個人出門,父親母親都不知道吧!”
“我來不及顧那麽多。”
鄭成帷從未在自己妹妹的臉上見過這樣冷厲的眼神。他尚在發愣,鄭來儀已經越過他走到了季進明的面前。
季進明一改面上的嚴肅,溫聲道:“鄭姑娘沒事就好,若不是你連夜報信,本藩還不知道槊方發生如此大事,無奈還是晚來一步,唉……”
他嘆了口氣,“不過幸好姑娘沒事,否則國公爺那裏,本藩可實在不好交代咯!”
鄭來儀淡淡道:“人各有命。季大人來得已經夠快了。”
季進明搖頭:“姑娘走得太急了些!倘若等本藩一道,有我的人跟着,也不至于孤立無援,身陷險境……”
他意有所指地看一眼叔山梧,提高了幾分聲音:“姑娘昨夜抵達青木郡,讓下面的人給本藩傳訊,本王得到的訊息是:‘槊方有變,圖羅人進入牛心堆,疑為監軍通敵,請肅州節度馳援。’——不知他們可有傳錯?”
田衡臉色一變,看向鄭來儀。只聽她淡淡道:“沒傳錯。我是這麽說的。”
“所以姑娘昨夜離開青木郡後,徑直去了牛心堆?”
“是。”
“岩牙河谷雙方交戰,姑娘也是親眼所見。”
“不錯。”
“所以究竟是虢王通敵,還是監軍通敵?”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鄭來儀的身上。只有床榻上坐着的人,始終斂眸沉息,在幽微的燭火下如同一尊雕像。
鄭來儀緩緩擡眼,看向叔山梧。
田衡的人若有似無地把守着營帳的入口,剩餘的則圍攏在榻邊,守衛着始終沉默的當事人。帳內除了鄭成帷和季進明的幾名親兵,剩餘的肅州兵大多停留在營帳外,與鎮守靖遙的槊方軍暗暗對峙着。
倘若不是沒有辦法,她不會選擇将季進明引進這一場戰局之中,畢竟他是房速崇的人,與鄭國公實則屬于不同陣營。經歷這一遭,父親在朝中的勢力會大大折損。但倘若叔山梧真的串通圖羅人陷殺李澹,槊方便會瞬間淪陷,唯有左近兵力相當的隴右可以抗衡。
她連夜從玉京出發,在嚴子确的幫助下從渝州北部山區取捷徑抵達青木,讓青木郡的守将給肅州節度報信後,半分沒有耽誤地趕赴牛心堆。而後親眼見證了一場出乎她意料的殺戮。
舉刀的人是叔山梧,但通敵的卻另有其人。
她在靖遙的營帳中幽t幽醒轉,恍惚了很久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望着灰白的帳頂,一時間心亂如麻。
帳中陷入冗長的沉默,所有人都在等着鄭來儀的回答。
只有叔山梧神色平靜,眸底泛着微瀾。
鄭來儀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虢王下令就地斬殺嚴子行和叔山梧,确實無誤。我也聽見了他與執矢松契的對話——虢王通敵,确實無誤。”
田衡松了口氣,手中緊握的刀把松了幾分。
鄭成帷搖頭,難以置信的神色:“不、不會的……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田衡大聲:“哼!自然是因為——”
“因為他是個懦弱至極的人。”
在場衆人皆是一愣,看向鄭來儀。
“他嫉妒肅州節度劃走他的勢力範圍,情願勾結外患給自己的政敵使絆,他沒有能力正面應敵,不配作大祈将領,也不配姓李。”
季進明突然出聲:“虢王也算是領兵多年的老将,好歹也算為大祈立過功,身為皇室宗親,怎麽會如此不堪?”
他審慎地看向鄭來儀,語氣中沒了方才的溫和。前夜她還行色遑急地抵達青木,言之鑿鑿地指證叔山梧勾結外敵,此刻卻又改變了說辭,這一切太過可疑。
鄭來儀沒有理會季進明的疑問,如同旁觀者不帶半分情感:“虢王承認霁陽之圍時,是他坐視鄰州危亡,按兵不進,全因一己私慮,擔心落入他人下風,便置霁陽十餘萬百姓于不顧……”
她轉過頭,視線與矮榻上撐着膝蓋的叔山梧眼神交彙,幽幽地道:“顏司空于你如師如父,這樣的深仇大恨,也難怪監軍大人會親手殺了他。”
聽到顏青沅的名字,叔山梧的眉眼更沉郁了幾分。
此言一出,盡皆嘩然。
季進明沉聲道:“鄭小姐的意思,虢王是被叔山梧所殺?”
他看向叔山梧,提高了聲音,“這可與方才田将軍的話有所出入。縱然虢王有通敵之嫌,監軍大人也無權殺他!親王犯罪,需呈陛下親審定谳,叔山梧,你斬殺皇室宗親,那可是誅九族的罪過。”
田衡急道:“監軍與虢王雖有仇,但也絕非枉顧國法,他是奉了陛下密旨,一旦查清,可視情先斬後奏……”
“田将軍見過那密旨?”季進明的聲音壓過了田衡。
田衡啞然。既然是密旨,非有關人自然無權得見,若說見過,今日叔山梧與他也難逃其咎。
季進明又轉頭問鄭成帷:“這密旨一事,鄭佥事可知情?”
鄭成帷冷聲:“不曾聽說過什麽密旨。”
田衡高聲分辨:“密旨由嚴司直保管,鄭佥事自然不知情!虢王他用心險惡,臨死前毀屍滅跡,将岩牙河谷燒了個片甲不留,就是要陷監軍大人于不義……”
季進明不再理會他的抗辯,臉上挂着不屑的冷笑。他雖然相信懷光帝會密旨授權叔山梧調查虢王一案,但也知道皇帝絕無可能讓他就地處決了李澹。
鄭來儀擡眼看向叔山梧,他微阖着眼,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漠然置之。
無論那密旨中是否授權他就地處決虢王,李澹落入他的圈套,只能說棋輸一着。雖然她親眼看見那個神秘的圖羅人和他過從甚密,可偏偏就拿不住他通敵的證據。
鄭來儀心中湧起恨意,語氣卻狀似尋常地感嘆:“監軍大人不知道有多少分身,能在槊方節度的地盤瞞天過海,引圖羅人入境,又将虢王帶入局中,最後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雙方交易的當場……”
季進明心中一動,看向叔山梧的眼神中便多了幾分森冷的警覺。
“我自然有人相助。”叔山梧垂着眉眼看不清神情。
“既如此,何不将他召來,便能證明監軍大人清白?”鄭來儀的語氣有些咄咄逼人。
叔山梧看了她一眼,緩緩道:“此人身份敏感,關系重大,不可公諸于衆。”
“……那便沒有辦法了。只能請季大人和鄭佥事聯合将此間情形呈報朝廷,一切交由聖裁。”
鄭成帷始終沉默,他身旁季進明連忙點頭應允:“本藩自當盡力。”說罷看向田衡,語氣不無得意:“——把虢王的屍身交出來吧。”
虢王和嚴子行的屍體終被一并交出,田衡被押離大營。眼下槊方無将,只能由監軍代理一切軍務,但叔山梧亦被裹挾于通敵案中,一時無法自證清白。槊方軍鎮的所有事務便落到了鄭成帷一人的頭上。
季進明在這時殷勤地提出,是否需要從肅州軍增調人馬,趕赴靖遙輔助鄭佥事接管槊方。鄭成帷婉拒了他的提議,專門着人将季一直送出了大營外。
盤問告一段落,衆人魚貫離開主場,只留下了叔山梧。他一手撐着床沿,緩緩起身,喊住落在最後的人。
“鄭來儀。”
門邊的人腳步一頓,沒有轉身。
經過方才一場,他渾身的精力幾乎都被抽幹了,強撐着最後一點力氣,抛出他心中的疑問。
“為什麽要為我證言?”
“為你證言?”
鄭來儀收住腳步,轉過身來。
帳中昏燈如豆,照着她瑰麗的容顏,有幾分刀削斧鑿般的鋒利。
“第一,你的監軍之職是父親舉薦,倘若你出事,父親也會受到牽連。”她的聲音涼得似冰。
叔山梧勾了勾唇角,眼中殊無半分笑意。
“第二,你明知虢王通敵,卻讓兄長留在并州主導槊方軍督查一事,他拜你所賜任監軍佥事,向朝廷上奏督查結果,你陷他于不義境地,我怎能不為他留一條後路?”
叔山梧張了張口,想解釋什麽,最終卻抿緊嘴唇。
他絕不是那麽輕易便能讓人設計,鄭遠持舉薦他做槊方監軍,他總要在手裏押一個“人質”。他倒要看看,當李澹通敵的實據擺在自己人的面前,鄭國公是否還會繼續包庇支持自己的黨羽。
他沒什麽好解釋的,讓鄭成帷入監軍隊伍,本就是自己刻意算計。
鄭來儀斂目沉聲,似在告訴叔山梧,又似在說服自己:“他們乃是我的父兄,我所做的一切,都只為維護我的族人。”
傷口處突然一陣隐痛,叔山梧微微蹙眉,看向鄭來儀的目光多了幾分複雜意味。
“虢王的所作所為,是他……咎由自取,這樣的大義滅親對我而言,并非什麽很難的抉擇。”
鄭來儀迎着他的目光,冷聲:“叔山梧,不要對我報任何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