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恍惚生狂癡
第043章 恍惚生狂癡
叔山梧在烈烈火光中轉過身來。
他渾身浴血, 手裏的刀也在滴着血,目光是恍惚的,明明看着鄭來儀所在的方向, 卻很久無法在她的臉上聚焦。
鄭來儀穿着一身胡服男裝, 長發束成髻,幾縷挂落在兩鬓,一身的風塵仆仆,不知道多久未曾阖眼。
眼前的場景是她從未見過的煉獄, 而剩下唯一的活人如同惡鬼。
她看見叔山梧陷在殺戮的快感和麻醉中, 一次次将刀插進李澹的身體,明明人已經死透了,他的刀依舊很久沒有停下。
叔山梧雙目血紅,提着刀朝她一步步走近,身上猶帶着尚未消散的殺氣。
“你也是來殺我的,對不對?”
男人滿身的血腥味讓鄭來儀幾欲作嘔。他身後漫天的火光讓她仿若回到前世喪命的那一夜,痛苦的記憶向她席卷而來。
她咬着唇, 被迫随着他的步伐後退, 冷不防踩在一塊滾動的石塊邊緣, 重心一偏險些滑倒。
叔山梧倏然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疼得她眉頭緊皺, 輕呼出聲。
觸碰到鄭來儀的一瞬間,他泛着霧的眸子似乎清明了些。
“是你……你也要殺我麽?”
鄭來儀尚未回答,卻聽“當啷”一聲, 是叔山梧手中染着血的長刀落地。
她手腳冰涼, 緊緊咬着下唇,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重複着:“你殺了我舅舅, 叔山梧。”
他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出現了短暫的怔忡,似乎在反應着她口中的舅舅是誰。等到意識歸籠,張了張口,卻沒能發得出一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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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來儀微微一掙,輕易就掙開了他的手,一步步朝着河谷的方向走去。
河谷之中火光漫天,斜伸向天的枯枝和崖壁在熱氣中扭曲變形,她的嘴唇因為這灼燒的熱度迅速起皮,深吸一口氣,空氣中的焦枯味讓她忍不住嗆咳起來,單薄的身軀幾乎要被火舌卷入腹中,吞噬成灰。
她走得很慢,卻始終沒有停步。李澹血肉模糊的屍體就在眼前,只要再近一點,就能看清他的臉。她需要确認,他真的死了。
有人從身後輕輕拉住了她。
鄭來儀猛地回頭,手中多了一把出鞘的匕首,格擋在二人之間。
叔山梧垂眸,他的下颌角有一滴鮮血正在滴落,墨綠色的眼瞳如同深淵,倒映出鄭來儀慘白的臉、恸恨的眼。
他笑了起來,濃烈的五官更顯分明。伸手輕輕一拉,将人拉得離自己愈近了。
鄭來儀低頭,他的手握住了自己持刀的手腕,微微箍緊。
“對,李澹是我殺的……”
他的手輕輕将她的刀尖對準了心口偏右的位置。
“你……要做什麽?”
鄭來儀牙關緊咬,強迫自己冷靜。這是叔山梧隐晦的秘密——他的心髒位置天生比常人偏右兩寸,因此在青州才會在絲雨的刺殺下僥幸逃生。
“殺了我吧。鄭來儀。”他的語氣如同懇求。
鄭來儀低頭,此刻才發現叔山梧的腹部有一處傷口,正在汩汩流血。他對此似乎毫無知覺,神色中有股平靜的癫狂。他将她手中的刀尖頂住他心口,削鐵如泥的鋒刃在黑色的皮甲上留下了輕輕一道劃痕。
“動手吧,良機莫失……不是教過你怎麽用?”
是恐吓的語氣,卻姿态耐心地鼓勵着面前持刀的人,十指将她握刀的手緊緊包裹。
鶴臯山的洞中,他教她用刀時曾經說過:刀鋒一旦出鞘,若不能殺死對手,便是被對方殺死。
這樣失去理智,将弱點暴露于人的叔山梧,這樣手刃仇人的機會,可遇而不可求。
鄭來儀櫻唇緊咬,眼神中閃過一絲決然,緩緩閉上了眼。
“唔……”叔山梧眉頭一皺。
鄭來儀一拳狠狠打在他腹部的傷口,劇痛讓他幾乎站立不住,當即彎下了腰。她将叔山梧猛地推開,捂着嘴飛奔而去。
她的身後,有什麽東西閃着紅光。是那把他送她的曲柄匕首,被她扔在了地上。
刀刃上倒映着漫天紅色的火光,如同一把詛咒之刃。
叔山梧彎着腰,一手捂住腹部,痛苦地擡眼看向鄭來儀離開的方向。她卻沒能跑多t遠,就被一個從天而降的人影迎面攔住。
鄭來儀猛地剎住腳,神色一變,便被淩厲的掌風劈中後腦,失去了意識。
叔山梧眉頭緊蹙,啞聲喝住來人:“田将軍,住手!”
來人正是叔山尋曾經的部将、槊方都虞侯田衡。他一只手按在腰間刀把上,另一只手撐着鄭來儀軟綿綿的身體,吼道:“她是虢王的外甥女,不能留活口!二公子!!”
“我讓你住、手!!”
叔山梧神色痛苦,面色慘白,終于支撐不住單膝跪地,粗重地喘息着。田衡這才發現他的異常,當下把手裏癱軟的人一扔,沖了過來。
“二公子!你受傷了?!”
田衡很快找到了叔山梧腹部的創口,遑急的聲音變了調,“我的人帶了藥在後面,先止血,趕緊帶你回營去找大夫……”他匆匆忙忙站起身來,想到什麽,猛地回頭看向暈倒在地的鄭來儀。
“——不行,還是得先把這丫頭解決了!否則後患無窮!”
“站住!”叔山梧厲聲。
“二公子——!!”
田衡頓足不解,看着面色慘白的叔山梧,咬了咬牙。
他跟随叔山尋十餘年,視叔山梧為少主人,二公子在他眼中雖性子乖僻,卻是主見極深。他不解叔山梧為何幾次阻攔他動手,但為了大局,今日決不能聽他的。
尤其是,他方才明明看見鄭來儀手中的刀鋒是向着叔山梧的。
叔山梧看出田衡眼神中的狠戾,忍着痛啞聲:“不能殺她,她看見了虢王通敵。”
此話一出,田衡果然猶豫起來,皺眉道:“可她是李澹的親外甥女,怎麽可能幫着咱們指證虢王?”
叔山梧沉默,方才鄭來儀推開自己轉身跑走的一幕在腦中反複重演。有一瞬他沒來由地确信,今日自己會死在她手裏,而自己也不自覺地向往那樣的解脫。
可當自己的神智漸漸回到大腦,極端的求死心随之消解,鄭來儀紅着眼,最後向他投來怨恨卻又想逃離的目光,卻如同萬蟻噬心,讓叔山梧一時難以索解。
“她為什麽不殺我……”
“你說什麽,二公子?”
田衡沒有聽清,将臉湊近了些。叔山梧的嘴唇白得有些可怕,像在沙漠中跋涉了三天三夜。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清晰而有力:“我說,她不能死,帶她一起走。”
“否則你我必死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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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岩牙河谷往并州路途太過遙遠,叔山梧的傷勢耽擱不起。田衡當即決定,将他送往距離更近、有治療條件的靖遙大營。
其間叔山梧數度陷入昏迷,睡夢中胡亂呓語,狀态吓人,幾次短暫醒來,便只會口齒不清地問守在身邊的田衡,鄭來儀在哪裏,得知她也被帶着随他們一起,方又陷入沉睡。
這樣反複了幾次,田衡也漸漸覺察出這兩人有些不對。
鄭來儀已經醒轉,醒來後也并無半分反抗或要逃脫的跡象,只是神色陰郁,不知在思量着什麽。抵達靖遙後,田衡着專人看守着她所在的營帳,不準任何人出入,如有任何異常随時來報,自己便不加阖眼地守在叔山梧身旁。
叔山梧被送進主将營帳,由軍中醫師早被請在帳中等候,看完叔山梧的傷勢便連連嘆息。
田衡急道:“大夫,何故嘆氣?他這傷難治得緊麽?”
這醫師随軍多年,是擅長外傷的老手,與叔山尋亦是十分熟稔。
醫師搖頭:“二公子自小在戰場上長大,受傷如同家常便飯。這腹部的傷雖重,但好在處理及時,稍加養護,假以時日便能痊愈。”
田衡松一口氣,而後疑惑道:“那您為何———?”
醫師看向叔山梧。他的傷口已經上了藥包紮好,面容平靜如在酣睡。縱然昏迷着,他的右手仍然不自覺地蜷曲着,是握刀的姿勢,只是會時不時地抽搐。
“我遇到過一些病例,都是神勇無敵,以一當百的悍将,遠離戰場之後,每當夜深人靜時,卻陷入一種自我消耗的境界,無法重歸戰場,甚至連刀都無法再握住。”
“這麽嚴重麽?”田衡皺眉,回憶着岩牙河谷中的景象,心中持疑。
醫師的視線移至叔山梧的右手手背,那裏有一道道可見的疤痕,新舊交疊,深淺不一。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更有甚者,一旦受到外界刺激,便發狂疾。”
“狂疾?”田衡一驚。
“此等心恙之征,我在那幾個病例的身上也見過,發作時出現自我傷害的傾向——”醫師指了指叔山梧手背上的傷疤。
田衡眉頭緊蹙:“這是……自殘的痕跡?怎麽會……”
邊境大營,入夜後未經主将許可不得點燈,此刻唯有叔山梧的床榻邊燃着一盞昏暗的油燈,一只灰色的飛蛾一遍遍地朝着火焰中心撲去,翅膀幾度被火苗燎到,卻固執地向着那一點光,不肯遠離。
叔山梧閉着眼,俊挺的五官在晃動的火光下投出深邃的陰影,不知夢見了什麽,呼吸突然變得急促,不可抑制地來回晃動着身體,形容痛苦。
“我……我來殺……讓我來……”
醫師和田衡對視一眼,神色中俱是憂慮。
叔山梧的身體晃動幅度更大了,幾度翻下床榻。醫師搖頭道:“這樣不行,傷口會崩開的……”
田衡轉過頭,厲聲:“來人!把二公子控制住!”
兩個士兵領命上前,将叔山梧的手腳按住。身體遇制,叔山梧的眉頭皺得更緊,反抗的幅度更加劇烈,他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口中囫囵不清地喊着:“對不起……對不起……”
田衡見叔山梧這樣的狀态,急得在榻前來回踱步,陡然站定了,急問醫師道:“這可怎麽辦?他這樣發作,可如何好好恢複?您可有藥?”
醫師躊躇着:“有是有……”
“既然有藥,那還不趕緊?!”
“鎮靜的方劑,藥理在于麻痹神經,實則病人之所以會在恍惚中自殘,也是以外痛抑內痛的無奈之舉,和用藥本質無異。這種藥的藥性歹毒,極易上瘾,無益飲鸩止渴……”
田衡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就在二人猶豫間,叔山梧猛地掙開兩名勉力壓制着他的士兵,挺身從床榻上坐了起來。
他睜着眼,面色晦暗,視線定定地看着前方的虛空,似乎那裏有誰。
叔山梧啞着嗓子,發出的聲音與往常完全不似一個人。
“忍、忍一忍……椒……椒……”
田衡皺眉,下意識地看向身邊:“說什麽??”
所有人都是一臉懵然。
床榻上的人突然蹙緊眉頭,似在做什麽極為痛苦的決定,撐在身邊的右手猛地揪住了衾被,随後胡亂地四下摸索着。
“刀……刀呢?我的刀……”
那兩個被推翻在地的士兵站了起來,看着叔山梧的狀态,猶豫着不敢上前。
田衡一咬牙:“不行!先用藥吧!他這幅樣子,能不能撐過今晚都是未知……”
醫師嘆一口氣,從藥箱中取出針囊,在一只手掌大的瓷瓶中蘸取了些許藥物,取出時尖銳的針頭上泛着墨綠的幽光,莫名讓人心底發寒。
他看向田衡,點了點頭。田衡會意,揮掌擊中叔山梧後腦,扶着軟倒的人重新躺下。
針入穴位,叔山梧的呓語漸漸停止,陷入昏沉。
田衡拭了把額頭的汗,送醫師出了營帳,本準備也離開,轉頭見榻上躺着的叔山梧眉頭緊擰,嘴唇白寥寥的,似乎并不安穩。嘆了口氣,又一屁股坐了下來。
正在這時,帳簾被掀開,匆匆進來一人,正是決雲。
決雲三步并作兩步沖到床前,看着叔山梧慘白的臉,扭頭急問:“田叔,主子他——”
“你怎麽照顧的人?!”
田衡滿心焦躁正沒處發洩,低聲呵斥他:“二公子怎麽會搞成這個樣子?竟然患上心恙,還如此之嚴重!!”
決雲一怔,下意識看向叔山梧的手背:“主子他……又發作了麽……”
“他受了傷,又有狂疾,內外相催,實在兇險!醫師用了猛藥才壓制下去——我問你,二公子是什麽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是在……霁陽之圍以後,主子他便開始有了異常……”
決雲攥着拳頭,神色中有深深的擔憂,“——先是失眠,整宿整宿地睡不着,哪怕睡着了也會很快驚醒,醒來後也十分恍惚,請醫師開過各種安神的方子,服用後也沒什麽好轉,直到有一次,我發現主子……”
決雲的視線停在叔山梧右手的傷疤上,半晌沒能說得下去。
“其實,就算清醒時,二公子也握不了太久的刀,否則便會心悸、喘不上氣。在外人面前,只能強自僞裝……”他說着說着眼眶開始發酸t。
從霁陽回來後,叔山梧時常對他說自己已經是個廢人,跟着他實在耽誤了。
田衡心中了然,長嘆一口氣:“戰場上敵人聞之色變的叔山二郎,如今怎麽會……”
決雲突然神色嚴峻地看向田衡:“田叔,還有一事更為緊急。我帶人斷後收拾戰場,離開岩牙河谷時,遇到了肅州軍。”
“肅州軍?”田衡猛地站起身,“肅州軍駐守隴右,與我們向來井水不犯河水,怎麽偏偏在這個時候進入槊方界內?”
他剛剛問完,突然想到什麽,轉頭向着門口的兵丁:“鄭來儀呢,快去看看她還在不在帳中!”
“是。”兵丁得令,迅速出了大帳。
決雲聞言神色一變:“鄭來儀?是鄭國公的女兒?她怎麽也在這裏?”
“事發之時她正好出現在岩牙河谷,”田衡語氣變得陰郁,“我就覺得奇怪,她喬裝打扮孤身一人出現在西北邊境上,而我槊方軍竟然對此無知無察!看來是借道隴右,從南邊過來的……”
“那她也看見……?”
“我不知道她看見了多少。”
田衡的視線投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叔山梧,“二公子說她是虢王通敵的人證,所以才留了她一條性命。”
他這麽說着,心底依舊發虛,鄭來儀的立場眼下根本無從确認,但人已經被她控制,也只能先這麽着。定了定心神,又問決雲:“李澹的屍身何在?”
“本要按計劃,和其他虢王親兵的屍體一道就地掩埋,但我想了想還是将他和嚴司直的屍身一道拉了回來。還有個問題,我們搜尋圖羅士兵的殘骸時,并未發現執矢松契的屍體。”
“執矢松契生性狡猾,定是趁亂逃脫了。黃雀在後,這倒是有些難辦,眼下只能寄希望于……”
田衡眉頭緊鎖,說了一半住口,轉頭去看榻上的人。
如今槊方無将,虢王身亡的消息尚未傳回并州,而在靖遙節鎮,都虞侯田衡便是最高統帥。本想着連夜與二公子商議出應對之策,可如今他昏迷不醒。這個節骨眼,肅州節度季進明偏又摻和了進來。
田衡咬了咬牙,右手悄然扶上腰間的刀把。
早就不該聽二公子的,不論他因何原因要留鄭來儀一命,如今只有解決了她,話語權才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裏。
不能失了先機。眼下動手,應該還來得及……
正沉吟中,方才領命而去的士兵匆匆跑了進來。
“将軍!!”
“什麽事?”
“有一隊人馬正朝着大營過來!!”
田衡與決雲對視一眼,匆匆向外走,沒走出幾步便見一支約莫百人的隊伍,整齊劃一停在了營區之外。
領頭的人細眼長髯,紅袍銀铠,聲若洪鐘遙遙傳來:“田将軍可在?”
田衡看清馬上坐着的人,迎上前去:“在下槊方都虞侯田衡,拜見肅州節度大人。”
他肅眉斂目,語氣放緩,“——不知季大人離開駐地來到靖遙,所為何事?”
季進明微微一笑,翻身下馬。
“田将軍,本藩得到消息,肅州東南的青木郡發現圖羅人蹤跡,一路追蹤,跟進了槊方境內,在岩牙河谷發現了交戰痕跡……”
田衡猜測季進明對李澹之死已是心知肚明,否則不會冒着違抗聖旨擅離駐地的風險,進入槊方境內一探究竟。
他心中迅速做了決定,語氣沉痛道:“我們也得到了執矢部進犯的消息,虢王親自率隊趕赴牛心堆,在半途遇到了執矢部首領率領的軍隊,兩軍交戰,已将入侵的圖羅兵全數殲滅,虢王他……在交戰中不幸身亡。”
季進明神色震驚:“怎會如此?!”
田衡将季進明的反應盡收眼底,放緩語速:“不瞞季大人,此次執矢部進犯,事有蹊跷。”
“怎麽?”
“想必大人也十分清楚,近年來圖羅人在北境頻頻作亂,其中以執矢松契率領的執矢部最為狂妄,數度沿居茹川進犯隴右,而居茹川的關口,正在槊方境內。”
季進明面色陡然陰沉下來。
接管肅州以來,他因頻頻騷擾隴右的圖羅執矢部不勝其擾,而執矢部的大本營位于北境的馭軍山,距離并州比肅州更近,對圖羅人為何舍近求遠進入隴右,他心中始終有某種猜想。
“……田将軍此話何意?”
“末将身為靖遙節鎮統帥,本不應置喙上官的安排。但虢王身為槊方節度,将大部分兵力置于并州,而忽視北境乃至居茹川一帶的駐防,未免給予圖羅人可乘之機。”
季進明沉默,半晌冷聲道:“或許虢王他另有深意也未可知,畢竟槊方在他統禦之下還是十分安定。”
田衡深吸一口氣:“大人或許聽說了,近段時間有朝廷派駐的監軍在槊方督查軍務。實不相瞞,虢王出發牛心堆時,大理寺司直嚴子行也在隊中,我的人趕到岩牙河谷時,發現嚴大人已經不幸罹難。”
“竟有此事?”
“嚴大人慘遭割喉,下手的并非是圖羅人,正是虢王。”
季進明神色一凜。
田衡看着季進明神色變化,用強調的語氣:“嚴司直此次前來,正是為奉旨調查虢王通敵一案。”
虢王一死,駐守大祈西北的将領便以隴右道的肅州節度為大,季進明此時率軍進入槊方,不乏投機心态:他身受李澹鉗制已久,卻不能不對身為李氏宗親的槊方節度諸多忍讓。一旦槊方生變,身為最鄰近槊方的藩王,他便能順理成章地接管此地,實現對大祈西北全境的統領。
季進明做好了先禮後兵的準備,卻沒料到田衡一上來就主動出賣上官,向他透露如此驚人的秘密——斬殺大理寺官員、掩蓋通敵罪行,這樣的罪名縱使對虢王而言,也絕非小事。
他看着靖遙大營內一頂頂氈帳,在黑夜中如同一張張長着大口的陷阱,心底突然泛起狐疑。自昨夜至今,從肅州到靖遙這一路太多變故,仿佛是圈套一般等着他進。
“田将軍說虢王通敵,為掩蓋罪行親手殺了嚴司直,可有證據?”
田衡短暫地遲疑了一下。
季進明沒有等他回答,又道:“本藩正是從岩牙河谷過來,從交戰痕跡可以看出,我軍兵力遠勝于圖羅人,既然田将軍說虢王通敵,他為何會死于圖羅人之手?”
“另外,據本藩所知,朝廷委派的監軍并非嚴子行,而是另有其人。”
季進明看向田衡,視線銳利,“——叔山梧何在?”
田衡抿唇不語。他身後大營中,一個個士兵目光森然,披堅執銳列隊于帳前。季進明率領的肅州軍亦是不約而同地手扶刀柄。氣氛一時劍拔弩張。
正在這時,一個親兵靠近季進明,在他身後耳語了幾句。季進明的神色微變,視線投向了營區主帳的方向。
他冷哼了一聲:“難怪田将軍言辭閃爍,原來叔山監軍此時正在靖遙。”
“你——”
這季進明居然在別人的地盤肆意派人搜索,顯然是沒把自己放在眼裏,田衡面上戾氣一閃而過。
身後決雲低咳了一聲,他随即冷靜下來:“監軍的确在這裏沒錯。”
“既如此,請容本藩前去拜會。”
季進明向前一步,卻被田衡一伸手攔住了:“監軍大人也在岩牙河谷一同遇襲,身受重傷,此時尚在昏迷,請恕無法接見。”
“正好。”
季進明一揮手,隊伍中出來一個背着藥箱的人,“本藩帶了軍醫,這位是肅州軍中的名醫,正好給監軍大人看一看。”
“不必勞煩了,監軍大人已經用了藥,正在休息。”田衡語氣冷硬,未有絲毫讓步。
季進明略退後一步,目光投向營門兩邊,執勤的兵士手執火把,不無敵意地看着他們。
他微微一笑:“看來今日,田将軍斷然不會讓本藩進門了。”
“守土有責。此地畢竟是槊方,而非隴右。季節度出現在這裏,本就有違法度。”
季進明微眯了眼:“這不用田将軍提醒。如今槊方無主,本藩身為朝廷欽派駐邊将領,鄰鎮生亂,自當防止有人渾水摸魚!”
“虢王已死,末将自當堅守本職,守衛好槊方,不勞大人費心。”田衡亦是寸步不讓。
季進明身後隊伍中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很快有一名副将上前,用田衡也能聽清的聲音禀告。
“大人,人已經送到。”
季進明揚着頭,神色中帶了一絲得意。
“虢王之死死因究竟如何尚且存疑,理應由朝廷派遣的專人負責審定,既然嚴司直和叔山t梧一死一傷,便請監軍佥事大人主持軍中事宜。”
他側過身,“——鄭佥事。”
田衡面上一僵。只見鄭成帷一臉凝重,越衆而出。
季進明早在率軍進入靖遙之前,便做了兩手準備。槊方如今無主,內部情形如何不得而知,倘若一意硬闖則師出無名。但他知曉朝廷派出的人尚在并州,當即兵分兩路,遣手下去接鄭成帷。
聽聞虢王出事,叔山梧現身,鄭成帷二話不說便随着季進明的人跟到了這裏。
他在來的路上被季進明手下告知,是自己妹妹來儀連夜趕至青木郡報信,稱槊方可能生變,請肅州節度盡快馳援,如今人卻不見蹤影,估計已經被挾持。抵達大營之外時,正聽見田衡與季進明僵持不下。
鄭成帷在田衡面前站定,沉聲道:“讓開。”
“鄭佥事……”田衡一只手擋在他身前,面色十分難看。
“我叫你讓開。”
田衡咬牙,目光掃過鄭成帷身後森然列隊的肅州兵,右手緩緩攥緊了腰間的刀把。
“讓他們進來。”身後不遠處響起一道虛弱的聲音。
田衡握刀的手乍然松開。轉身卻見叔山梧一身素衣,孑然立于主将營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