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人方為刀俎
第042章 人方為刀俎
“嚴司直感覺如何?可還行?”
嚴子行望一眼山峰之上西沉的日頭, 聲音有些幹啞:“果然是千裏不同風,北境氣候,實在與關內大不一樣。”
他攏了攏肩上的披風, 正午時還熱到冒汗的天氣, 到了傍晚竟然已經有了幾分涼意。
從前日收到圖羅人蹤跡現于牛心堆的敵情後,他随着虢王的親兵部隊一行當即啓程,從并州大營出發連夜急行,向西一路未停, 眼下不知已經走出了多少裏。
“我看輿圖上, 并州與西方的邊境線并不算遠,沒想到走起來如此費勁,這裏離牛心堆大約還有多遠啊?”
虢王聞言冷笑一聲。他向來鄙夷文官端坐高堂紙上談兵,對這位上面派來調查他的大理寺官員更是沒甚麽好感,語氣不無譏刺。
“嚴大人或許不知,槊方境內多山,在山路中行軍是我槊方軍的常态, 連夜趕路更是家常便飯。但凡本王麾下的士兵除了日常的操練, 必要将北境的每一條山梁、每一道河谷都走過一遍, 做到如數家珍,方能有資格上陣殺敵……”
嚴子行知道虢王意有所指, 他們一到槊方, 就向虢王詢問有關魚乘深所報的情況,遭到了李澹十分鄙夷的口吻:“這閹人大驚小怪!鳥在天上飛,飛到哪裏都不奇怪, 他神武軍厲害, 能生出翅膀來,将那些鳥都驅趕出境, 我李澹就喊他一聲爺爺!”
他點了點頭,淡淡道:“虢王治軍嚴明,自然能讓聖人安心。”
李澹聽出嚴子行語氣中的諷意,鼻孔出氣哼了一聲,喚身邊的副将過來:“李龐,你來告訴嚴大人,我們距牛心堆還有多少路程。”
李龐縱馬到二人近前,恭聲禀告:“大人,我們已經進入岩牙河谷,穿過這條河谷便是牛心堆了。”
嚴子行望向前方,全副武裝的隊伍排成長列,整齊行進在兩座高聳的山壁之間,腳下的河道曲折向前,布滿了大小不一的灰白色岩石。
眼下是旱期,河道內幹涸無水,每一顆岩石均是棱角分明,如同淩亂交錯的犬牙,可以想見此地雖名為“河谷”,比起水的滋潤,更多經歷的是西北狂風的磋磨。比起曲折陡峭的山路,馬兒在這樣的地方行進速度明顯加快,但因為石頭高低不平,還會滾動,人坐在馬上便十分颠簸。
嚴子行已經一天一夜沒有合眼,體力和訓練有素的邊防軍根本不能比,現下已是腰酸背疼,又困又累,卻也只能強打精神,抓緊缰繩。
李龐看出嚴子行狀态不佳,伸手遞過水壺:“大人,喝點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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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
嚴子行伸手接過,仰頭灌了一大口,将水壺交還給李龐,問他,“李将軍,如這樣的敵情,近來收到得多麽?”
李龐看了一眼領先在前的虢王,回道:“槊方境內一向安寧得很,我們每日四境巡防從未懈怠,只是魚統領說的那樣情況,我們也發現過,但圖羅人似乎只是不安分,倒也從沒有真正進入過槊方沿線,不過……”
“不過什麽?”
李龐看向嚴子行,壓低聲音:“不過大人也知道,如今四夷之中,以圖羅最為勢大,他們發源于劍南道以西,這些年大幅向北擴張,隴右乃至關內道以北沿線都有他們的蹤影,這一條線上到底哪裏出了豁口,實在難說……”
嚴子行抿着唇,沉默不語。
“……末将猜測,也只是猜測啊——那兩個混入圖羅的奸細雖然身着槊方軍服飾,誰知道是不是從隴右或者劍南道混進去的呢?畢竟我們槊方軍和圖羅人雖無大戰,卻也有過不少次交手,他們拿到一兩件槊方軍士兵的衣服武器,也并非沒可能啊!大人,您說,是不是?”
“你說得對。”嚴子行看了一眼李龐。
李龐又要說什麽,突然一臉警覺地住口,嚴子行順着他的視線望向前方。
隊伍已經行至河谷正中,一輪紅日已經隐在山後,只露出一條橘紅色的邊,霞光鋪滿整個河谷,将灰白的石礫染成了金色。
李澹在最前方勒了馬,右手擡起,是停止行進的手勢。
嚴子行正在疑惑,突然看見不遠處河谷東邊的坡峰上,有陣陣黑煙升起。
空氣中傳來一股焦香氣味,應當是烤肉的味道。嚴子行聞着肉香,顧不上腹中的饑餓感,在這安靜而詭異的山谷中,只覺得一時頭皮發麻。
前方馬背上的虢王回看了一眼身後的隊伍,緩緩從腰間抽出了長刀。
刀吟聲疊起,士兵們也紛紛亮出了手上的兵刃,屏息待令。
嚴子行聽見身旁的李龐的聲音,微微發顫:“真……真是圖羅人?”
虢王手中長刀一揮,正要下令,山坡後突然傳來動靜。腳步聲越來越近,終于在坡峰上露了頭。
“虢王殿下!”
嚴子行一怔,只見一個身材瘦高的男人沿着山坡朝隊伍跑了過來,說着一嘴口音濃重的漢話。
“拔野古參見虢王殿下!”
那自稱拔野古的男人幾步便跑到了李澹的馬前,他頭戴一頂獸皮帽,留着八字須,足蹬馬靴,俨然便是圖羅士兵的打扮。
李澹長刀一伸,頂在男人胸口,讓他不能再靠近半步,喝道:“大膽賊人!竟敢堂而皇之入我大祈國境,看我不将你們就地斬殺!”
拔野古大驚失色:“殿、殿下!此話從何說、說起?不是您叫我們首領在此等候,商議運送馬匹之事的麽?我們酋長就在帳中,備好了美酒佳肴等您呢!”
李澹怒道:“放屁!!本王何時與你們有約?!竟敢構陷于我,看我不——”
他一夾馬腹沖向拔野古,拔野古見勢忙不疊後退,一屁股坐倒在地,眼看就要被踩死于馬蹄之下。
“慢着。”
嚴子行冷冽出聲,李澹被迫勒馬,收住了前沖的勢頭。
李澹回過頭看向嚴子行,目眦欲裂:“怎麽?難道嚴司直還當真信這圖羅賊人的話?!”
嚴子行沉眉看向李澹:“難道王爺不先看看他們的首領再說麽?”
拔野古跌跌爬爬地起身,用圖羅語大聲朝山坡上喊話。
李澹氣極,舉起手中長刀,大喝一聲:“衆将士聽我號令,給我沖上去,把這幫膽大包天的圖羅匪類殺個幹淨!!”
“虢王殿下,真的要背棄你我的盟約麽?”
雄渾的男聲響起,衆人仰頭,一個膀大腰圓,滿臉絡腮胡的中年男子出現在坡頂。
“執矢松契?”李澹咬牙,聲音中帶着殺氣。
嚴子行眼神一凜,原來此人便是圖羅執矢部首領執矢松契。
執矢部是圖羅勢力最為強大的部落,執矢松契的父親、前任首領執矢裟椤在位時曾向大祈求親,娶了當時的慶安公主——懷光帝的妹妹,在大祈的幫助下稱雄諸部,一統圖羅。這個執矢松契,算起來還有李氏血統。
執矢松契身後緊跟着數名嚴陣的圖羅近衛兵,每個人衛兵的頭上都帶着黑色的獸首面具,手中彎刀寒光閃閃,望之森然可畏。
“虢王殿下,你我數日前t剛在巨茹川會盟,那時您還親熱地将我視作家中小輩,怎麽今日突然翻臉不認人?”
李澹面色鐵青,手中高舉的刀緩緩落了下來。
執矢松契的語速很慢,似乎是唯恐李澹聽不清楚:“約定好的圖羅良馬,晚輩今日親自帶來,有勞表舅為在澤口我執矢部放行,我們會按照盟約,絕不踏進槊方半步。”
嚴子行看向李澹,視線冷冽。執矢松契喊他“表舅”,意态不是一般的親密。
澤口位于隴右和槊方交界,以巨茹川為界,關口在槊方西南邊境線上,李澹在此地放出通路,圖羅人便可沿着巨茹川的高山,從隴右進入大祈。
“虢王殿下,他說的,是真的麽?”
李澹沒有回答,眸色陰鸷。
嚴子行的身後,舉着刀的虢王親衛以他為圓心,無聲地聚攏,刀鋒向着同一個方向,随時等待主人的指令。嚴子行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似乎并無意外,唇角泛起冷笑。
李澹自行提着刀翻身下馬,一步步走上山坡,在執矢松契面前三步之外停了下來。
“你的馬呢?不是說帶來了,本王怎麽沒有看到?”
執矢松契扯了扯嘴角,似是想笑,但這笑容中卻透着古怪,似乎摻雜着一絲恐懼。
虢王手中長刀一偏,倏然挺身刺向執矢松契,河谷中的嚴子行見狀大驚出聲。
“小心!!”
刀鋒逼近,刃尖卻未對準執矢松契,而是朝着他右後方的蒙面士兵刺去,那士兵似是早有準備,利落的飛身而起,穩穩落回地面。
嚴子行松了口氣。那士兵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張棱角分明的臉。
“叔山梧,你膽敢設計陷害本王?!”
叔山梧一把扔了手上面具,看一眼面色同樣難看的執矢松契,語氣冷蔑:“若是虢王行止清白,何懼旁人設計、又談何陷害?”
李澹這才發現,圍繞着執矢松契的圖羅士兵,都無一例外隐隐将手中兵刃對準了他們的首領。
山坡下的拔野古手腳并用的往上爬,爬到了叔山梧面前,“撲通”一聲跪下。
“叔山将軍,您的要求我們都做到了,可以放了我們吧?”
李澹“呸”了一聲,看向執矢松契:“沒用的東西,竟被手下人出賣!”
執矢松契于此情勢中,突然冷笑出聲:“自然不比虢王,被自己人的圈套,一套一個準!”
“你——!”
李澹狠狠瞪了一眼執矢松契,轉頭看向叔山梧,“好小子,我說你一到并州就稱病不出,竟然和這姓嚴的聯合起來作戲給老子看!叔山梧,你使了什麽陰謀詭計,收買了執矢部的人,讓他們為你賣命?!”
他回過頭看向被親衛們包圍着的嚴子行,冷笑道:“嚴司直,他叔山梧在北境如魚得水,敢在我一方節度的眼皮子底下搗鬼,輕而易舉就有圖羅人為他賣命,他叔山氏離開北境多年後仍有如此大的能量,難道你們大理寺不該好好查一查麽?!!”
嚴子行的視線掃過眉眼冷峻的叔山梧,緩緩停在虢王手中寒光烈烈的刀刃上。
“虢王殿下,下官此行奉聖上密旨,與叔山監軍一同查辦虢王通敵案,但凡查案所需,不擇手段,與其擔心叔山監軍,您不如先擔心一下自己!”
“通敵?”李澹斷然道,“我沒有通敵!圖羅軍從未踏入我槊方邊境線半步,我也不曾給他們洩露過半分大祈軍情,如何能算通敵?!”
“難道為圖羅人指路隴西,為他們偷渡入境大開方便之門就不算通敵?李澹,你為何要這麽做?”嚴子行怒聲質問。
李澹看向執矢松契,失态道:“是你!是你費盡心機拉攏本王!聲稱自己是半個李氏子弟,與我攀親戚,又主動贈予良馬!不關我的事!我什麽都沒做!!”
執矢松契被身後的人控制着,面上卻是忍不住的冷笑。
叔山梧背着手,冷然出聲:“你不滿朝廷分割你的轄區,嫉妒季進明接管肅州,指路圖羅人沿巨茹川進犯隴西易攻難守之地,這也叫什麽都沒做?”
李澹一時啞然。
嚴子行面露厭棄:“虢王,你對自己的同袍,對大祈的百姓,心中可有半分愧意?”
“讓同胞身處水深火熱,自己端坐高樓隔岸觀火——這樣的事,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做了……”叔山梧言辭鋒利,眉眼中現出戾氣。
“——虢王殿下,我說得對不對?”
李澹倏然擡眼看向叔山梧,恍然道:“哼哼!原來如此——叔山梧,你是為了你師父顏青沅,才來構陷于我,是不是?我早就知道,你們陰險狡詐,包藏禍心,朝廷用你叔山氏這樣的亂臣賊子,必有一天會遭反噬!!”
叔山梧冷笑不語。
李澹神态癫狂:“他季進明憑什麽分走我的杯中酒?他們既不信我,我便讓他們看看,季進明是個什麽貨色!”他手指着叔山梧,“你說我什麽?端坐高樓隔岸觀火?難道只有我一人這樣?還有舜王、翼王幾個邊鎮節度,揆州、端州、蓁州那一幫子地方大員,誰又不是各管門前雪?!”
他說到這裏,突然想到什麽,驀地笑了起來,“你若是不信,問問你老子!當初霁陽被麒臨軍圍住時,他人在哪裏?”
叔山梧聞言神色一冷:“你什麽意思?”
李澹神色得意:“我什麽意思?我說,你父親叔山尋號稱顏青沅的莫逆之交,霁陽被圍,麒臨軍劍指關中時,他叔山尋就在距離霁陽不到五百裏的祁州,比我離霁陽更近!他手握重兵,明明可以先行解了霁陽的圍,卻舍近求遠,先往北去段良麒的後方燒了糧草,再從西面繞了一大圈,直到一個月後才趕到霁陽。”
叔山梧牙關緊咬,恨聲道:“你……一派胡言……”
李澹獰笑着,語氣殘忍而直白:“叔山尋與顏青沅同袍多年的情分,為何對近在眼前的霁陽袖手旁觀?他舍近求遠千裏奔襲,不就是為了親手砍到段良麒的首級,搶得降叛頭功?你那深明大義的老子難道沒有教過你——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閉嘴!”
李澹言語刻毒,繼續刺激着叔山梧的神經:“一個顏青沅死了又如何?滿城霁陽百姓死了又如何?總有比這重要的多得多的事!叔山尋與本王并無不同,什麽狗屁同袍?!說到底,倘若顏青沅活下來,勢必成為他叔山尋的另一個競争者——你這小子,壓根不會明白!”
“一派胡言你……你……一派胡言!”
叔山梧濃眉緊蹙,聲音發抖,如此痛苦的姿态讓李澹愈發興奮,他聲音再度高了幾分,尖利地嘲笑着。
“哈哈哈哈……叔山梧,看來是本王高估了你!經歷過那麽多殺伐,竟然不懂如此簡單的道理!身為距皇城千裏之外的帶兵統帥,有幾個是靠一片忠心被皇帝重用?不夠強大,便只有死路一條!”
嚴子行在尖刀群中冷聲:“虢王殿下,你身為李氏宗親,竟會說出這樣悖逆祖宗的言論!”
李澹冷哼一聲:“這種情懷恍惚,百慮攢心的體會,只有當你坐上本王的位置才能理解!李氏宗親又如何?你在這裏拼死守境,上位者卻不能坦懷待之!照樣削你的權、奪你的勢!”
他說到這裏,神色中殺意頓顯,手中長刀一揮,轉頭向着山谷中的兵士,高聲道:“槊方軍聽令!嚴子行叔山梧二人串通圖羅,意圖謀反,證據确鑿!本王命你們,就地斬殺!!”
李龐抽出長刀,對嚴子行沉聲:“抱歉了,嚴大人!”挺刀便刺。
一把長槍在空中飛過,“噗”一聲插入了李龐的身體,他尚未刺中嚴子行,便仰面倒下。
叔山梧将刀扔出後飛身而起,越過朝他一擁而上的士兵,朝着嚴子行飛撲而去。李澹距離嚴子行更近,當下搶至他身後,橫刀架在了嚴子行的脖頸。
叔山梧落在二人面前,冷聲:“把他放開。”
李澹手中的刀一緊,語氣陰鸷:“不要着急,我先解決了他,再來解決你!”
嚴子行被李澹扼制,目光中卻無懼意,他向着叔山梧冷靜道:“監軍大人不要管我,你、你必須……活着出去,将李澹……通敵罪行上報,陛下還在玉京……等你回去複命……”
李澹獰笑着:“做夢!!就這麽幾個圖羅兵,如何敵得過我訓練有素的親兵!你們兩個今日誰都不可能活着離開!我為大祈除奸,必将彪斌史冊!哈哈哈哈!”
說罷手t中刀一橫,一道紅色雪瀑飛出。
嚴子行的喉嚨噴出鮮血,他的兩眼死死瞪着叔山梧,發出斷續的氣聲:“快、快走……”
李澹手一松,嚴子行軟倒在地,四肢痛苦地抽搐着。他伸出一只手指,輕輕抹過染血的刀鋒,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叔山梧。
二人周圍殺聲震天,刀槍相擊聲不絕于耳,李澹的親兵裝備齊整,迅速占據了上風,不到一盞茶的功夫,就将執矢松契帶來的士兵全數殲滅,将叔山梧團團圍住了。
他們大多聽聞過捉生将叔山二郎的名號,縱使他只剩孤身一人,一時卻無人敢貿然上前。
叔山梧站在垓心,目色凜冽,擡手至唇邊發出一聲短促清亮的哨音。
李澹一怔,突見一側的山壁上突然射出無數羽箭,河谷中的士兵們防備不及,一個個應聲而倒,沒一會功夫,幹涸的河谷中已經滿是屍體。
一時間只剩叔山梧和李澹二人。
暮色降臨,蒼鷹從天邊飛過,在河谷中投下一道巨大的暗影。
一個結着長辮的紅衣男子從山壁上飛身而下,奔至叔山梧身後,用圖羅語低聲說了句什麽。
叔山梧皺了皺眉,一擺手。那男子看了李澹一眼,便縱身躍上崖壁,消失在山後。
“好小子,難怪你能将執矢松契騙到這裏,你不是也和圖羅人往來密切,暗度陳倉?”
李澹喘着粗氣,嘶聲道,“——你看,倘若此地有第三人在,問你我究竟誰通敵?你猜別人會怎麽說?”
“我不管旁人怎麽說,今日你我之間,只會有一人活着離開。”
叔山梧背着光,雙眸如深不見底的潭水,表面的平靜下是嗜血的瘋狂。
李澹看了一眼周圍遍地的屍體,吞咽了下口水:“你、你不能殺我……你不能在這裏殺我,本、本王乃是李氏親王,就算我有罪,也應當由陛下處置……”
叔山梧冷笑一聲:“你不是說了,我是亂臣賊子,朝廷法度于我叔山而言都是狗屁?”
他一步步緩緩逼近李澹,長刀在身後亮出鋒刃。
“你、你怎敢?!”李澹因他迫人的氣勢下意識後退,踩到什麽軟軟的東西,他一低頭,腳下一人雙目圓睜,喉口一個巨大的血窟窿,尚在湧出稀薄的鮮血,正是嚴子行。
他的衣袍領口敞開着,露出一卷明黃的卷軸,依稀是皇帝的密诏。
李澹的視線投向山谷中混戰後的景象,圖羅人和槊方軍的屍體糾纏在一起,遍地是雜亂的箭矢和兵刃。
他眸中一瞬閃過悔意,很快卻被狠戾代替。難道皇帝真的會給一個外姓如此生殺大權?
李澹咬了咬牙,橫刀在胸前,電光火石間從懷中掏出一個火折,呼一下吹燃了。
“今日便是死,我也要拉你叔山氏陪葬!”
點燃的火折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落在了身後嚴子行的屍體上。
西北的風從河谷中吹過,将一點火星助得陡然勢大,嚴子行胸口露出一角的密诏很快化為灰燼。火勢不停,随着風的方向愈燃愈旺,将滿河谷的屍體殘骸都點燃了。灼熱的空氣中彌漫着難聞的焦枯味。
叔山梧單手握刀,火焰在他深色的雙瞳中舞動,如同益發旺盛的殺氣。紅色的河谷如同地獄,他已深陷煉獄,猶如回到了那個暮春的霁陽城。
“來吧,殺了我吧!你不是要報仇麽!不是要為你師父,和那些霁陽城裏的人報仇麽?哈哈哈哈哈——額!”
李澹癫狂的笑意凝固在臉上。
叔山梧的身體不由自己控制,似乎除了殺戮,他別無其他的選擇。眼前似有無數人影,從四面八方朝着他發出尖利的慘叫,他機械地揮刀,持刀的右手不自覺地抽搐着,毫無半分章法,卻刀刀淩厲。
全副武裝的李澹就這樣被叔山梧的長刀刺中,刀鋒從革甲上刺入,又抽出,再刺……直至軀幹上遍布血洞。
叔山梧踉跄着後退兩步,最後一次将刀鋒從李澹的身體抽離。李澹瞪着眼,滿面是不信與不甘,在他模糊的視線中緩緩倒地。
他垂頭,一把尖刀正插在自己身體裏,不知是何時被李澹刺中的。他将刀拔了出來,血噴湧而出,他卻沒有任何痛感。
右手的顫簌漸漸停止,手中的刀沒有了受體,只覺空茫。
“叔山梧。”
他回頭,熊熊火光之外,站着一個人。
“真的是你,殺了我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