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奉使羌池靜
第041章 奉使羌池靜
“我的跳脫怎麽會在你這兒?”
面對鄭來儀質問的語氣, 叔山梧一副剛剛想起來的樣子:“——哦,上回離開翙羽閣後,又回去檢查了一番, 發現你的跳脫落在那裏, 便收了起來。”
他長臂一伸,越過鄭來儀将那跳脫拿起來,遞給她。
“喏,物歸原主吧。”
鄭來儀狐疑地看了叔山梧一眼, 他神色坦然, 唯一就是從他手t裏拿過那只跳脫時,略費了些力氣。
她忍不住帶點質問的語氣:“你怎麽——”
叔山梧揚了揚眉等她說完。鄭來儀咬着嘴唇,看這人四兩撥千斤的做派,或許是自己多心,到底沒就這麽指控他私藏自己的跳脫。
未出閣的女子皓腕上的跳脫,除了本身的精致昂貴,更有一層含義。
何以致契闊, 繞腕雙跳脫。
這人從小混跡戰場, 何曾有過這麽細膩的心思?這些閨閣女兒随身首飾隐晦的物外之意, 該是不懂的。
“多謝。”她皺着眉将跳脫收好。
“不必客氣。”
叔山梧看着她将那串跳脫抓在手上,淡淡移開了視線, “收好, 可別再丢了。”
鄭來儀抿了抿唇,轉頭見窗外天空逐漸放晴,兇猛的雨勢已經收梢。
“看來也不用勞駕指揮使大人了。這便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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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便再留人:“姑娘好走。”
叔山梧背着手站在原地, 視線穿過那扇敞開的窗, 一路目送那清麗人影,如雨後一支迎風獨立的新荷, 不知何時何地會為誰而開。直到人影消失在院門後,一時間視線失了焦,連有人進屋都未發覺。
“大、大人?”長史不知什麽時候蹑手蹑腳地進來了。
“……什麽事?”叔山梧皺了皺眉,對下屬這賊眉鼠眼的做派很是看不慣。
長史雙手捧出一本冊子:“此次禁軍赴槊方監軍的隊伍人選已經按照您的要求整理好,共一百六十三人,此次任務特殊,另有大理寺一名司直随行。請您過目。”
叔山梧接過冊子,粗略看了前面兩頁,視線在監軍佥事鄭成帷的名字上略定了定,而後把冊子一合。
“去請嚴司直帶好那兩份圖羅奸細的口供。後日卯時正,含光門開拔。”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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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光門位于玉京城西北角,是皇城九座城門之中最不起眼的一座。
大軍出征,一般都會選擇從清泰門或射金門這樣的正門出發,巍峨的城門下軍容整肅氣勢磅礴,每每開拔前都會引來不少群衆圍觀。
卯時不到,晨光尚熹微,皇城百姓大多仍在沉睡中。含光門外一隊人馬已經整裝待發,隊伍兩邊隐隐聽得有哭泣聲。
鄭成帷一身嶄新的細鱗甲,腰挎橫刀,昂頭挺身坐在馬上。撇了一眼身後那群被前來送行的妻兒老母圍繞着嚎啕大哭的兵士,不屑地搖了搖頭。
“一個個七八尺的男子漢,真夠丢人的!得虧是卯時出發,不然全城都得看禁軍的笑話……”
他身旁的人聞聲笑了起來:“鄭佥事少年英雄,自比這些憑勢使氣,未嘗更戰的良家子不同!”
鄭成帷聽這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嚴司直謬贊,我只是看不慣他們身為大祈的軍人,朝廷有需要時,個個恨不得躲老遠……”
嚴子行點了點頭,神色嚴肅了許多:“其實禁軍這些年的作風,聖人也有所耳聞。大理寺曾查出不少被征召入禁軍的玉京富家子,賂司宮臺竄名軍籍,厚得禀賜,倘若實在不得不入伍,聞當出征時,不少以金帛去雇傭窮苦人家的子弟冒名頂替。這樣的事屢見不鮮,查到最後大多是不了了之……”
鄭成帷面上一時少年意氣,語氣有幾分不管不顧:“哼!禁軍落在那幫宦官手裏,遲早要完蛋!”
嚴子行看了鄭成帷一眼,眼神中露出贊許之意,措辭卻謹慎不少:“所以下官十分佩服你們指揮使大人。這一回赴槊方監軍,雖非出征作戰,不少家族聽聞還是不免暗中動作,想替家裏的兒郎們免去離家遠行之苦。叔山指揮使卻鐵面無私,短短五日內舉告了十餘例企圖賄賂司宮臺減除服役的人家,是以後來點到的人沒有再敢二話的。”
鄭成帷抿唇,看向隊伍最前面那個孤傲的身影。
以自己的出身,尚且要被父母親提醒凡事切莫強出頭,叔山梧敢有底氣得罪玉京背景複雜的大戶人家,這份孤勇不得不叫人佩服。他在宮宴上與袁振的過節,玉京已是人盡皆知,現在一想,也未必僅僅因為他脾性桀骜不屈于人下,司宮臺守着皇城腳下,把禁軍弄得烏煙瘴氣,叔山梧的到來,不能不說是一股激越的清流了。
他的視線一動,只見一輛馬車穿過人群,緩緩地停在了城門角落,頓時面色大窘。
“不是說了讓她們別來送麽……”
鄭成帷嘟哝着,一夾馬肚子到了叔山梧身側,抱拳道:“監軍,容屬下稍稍離隊,片刻就回……實在抱歉!”
叔山梧的視線落在城門邊低調華麗的馬車上,眸光微動,颔首:“去吧。”
鄭成帷在馬車前翻身下馬,上前走到車門邊喚了聲“母親”。
車簾掀開,露出李硯卿不舍的臉,身旁的方姨娘手裏捏着帕子,眼睛已經腫成核桃。
“母親,不是都說了不用來送麽,小娘……您別哭了……”
李硯卿一手攬着方花實,嘆一口氣:“我們本想着,遠遠看你一眼就走,沒想打擾你的……你小娘若不來看一眼,估計要好幾個晚上睡不着,我也實在牽挂,給你添亂了……”
鄭成帷不免鼻酸:“母親這說的哪裏話,兒不是去打仗,很快就能回來的,小娘,您真的不用擔心我!”
方花實點點頭,依依不舍地看着兒子的臉:“在外面照顧好自己,添衣加餐不要忘了!”
“兒知道了,時辰快到了,你們快回去吧!”
李硯卿握着方花實的手:“綿韻和椒椒本來也說要來送你,可你們出發實在是太早了,昨晚椒椒又拉着綿韻喝酒,我們出門時兩個丫頭都還睡得正香……”
鄭成帷聞言“噗嗤”笑出了聲,方花實一臉的哀戚也淡了幾分。
李硯卿伸出手來,掌心是一枚巴掌大的寶藍色錦囊,“——椒椒給你求了一道護身符,叫你一定要随身帶着,靈驗得很,能保平安的。”
鄭成帷腦中閃過上回分別時那個一跺腳頭也不回的身影,笑着接過護身符,不無嫌棄地調侃:“這麽紮眼的顏色,這丫頭,盡讓我出洋相!”
說罷卻低頭,将錦囊挂在了蹀躞帶上,面上是顯然的驕傲。
“好了,我們回了,你自己多保重。”
鄭成帷點點頭,看着馬車掉頭進了含光門,這才翻身上馬。策馬回到隊伍中,發覺叔山梧似在失神。
“監軍,時辰已到,可以出發了。”
馬上橫刀的人驀然回神,沉聲道:“出發。”
監軍號令之下,一雙雙緊緊拉着的手被迫松開,道路兩邊哭聲漸響,依依不舍的氛圍中,大隊緩緩開拔。
只有隊首一人,孑然走在最前面,似乎這些兒女情長和他毫不相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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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玉京去往槊方,路程其實并不算長。
只是越往北,地勢越是崎岖,出了都城進入京畿地界,大大小小的山脈連綿不絕,行軍的難度自然成倍增加。
按照鄭成帷的計算,抵達槊方節度所轄範圍的節鎮靖遙,所需耗路程應在三天以內。然而他還是過于高估了這幫同袍的體力,這支配備精良不到兩百人的隊伍越過第一座山嶺後,已然是哀聲連連,只能暫時在洛水邊就地休憩。
鄭成帷将自己的坐騎牽到水邊,任馬兒飲飽了水,擡頭望向西北方高聳入雲的橫山山脈,如此山河氣勢,胸臆中一時澎湃。
“‘自洛水以西,幅員千裏,多大山深谷,阻險足以自固’——此等情形以往只是在書上見到,今日可算開眼了……”
“是啊,一山之隔的關內,土地肥沃,水草豐美,難怪自古以來一直是兵家必争之地……”
鄭成帷轉頭,嚴子行不知何時走到了身邊,一只手按在他肩頭,沖他和善地笑了笑。
“等到出了關面朝着茫茫大漠,嚴司直或更能體會,所謂異族狼子野心,其實也不過生計所迫。”
二人轉身,叔山梧正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語氣沉靜。
嚴子行笑了笑:“聽聞監軍大人自小生長在邊境,此次出關,是否有重歸故地的輕松之感?”
叔山梧瞥了一眼水邊三三兩兩坐無正形的禁軍士兵們,語氣淡淡:“帶着如此負累,談何輕松?”
嚴子行失笑,挑眉道:“聽聞這一百餘人都是監軍親自挑選,禁軍十萬精兵,竟挑不出幾個像樣的随行麽?”
叔山梧看了嚴子行一眼,沒有說話。
鄭成帷心中清楚,所謂禁軍指揮使,統禦北衙六軍十萬在冊精兵,實則大部分被袁振直接把控,倘若認真盤點起來,七八萬用于防衛京師擅動不得,加上還有一支神武軍常年戍邊在外,能夠為叔山梧真正調用的,t恐怕不足千人。
“不過槊方此行,兵馬是否能戰倒在其次……”嚴子行若有所指地說道。
鄭成帷下意識轉頭,看着眼前就地休憩的士兵們。叔山梧此行所挑的随行人選,避開了加入禁軍三年以上世襲軍戶出身,大多都是職階較低,兵部新募的底層士兵,除了自己以外,幾乎沒有校尉以上的。
“——就是不知他們這樣的體力素質,明日能否按計劃抵達靖遙了。”
叔山梧正要說話,忽然神色一凜,轉頭朝着密林的方向看去。鄭成帷順着他的視線,很快便聽見隐隐的馬蹄聲,旋即便有人影從林中現出身形。
這是一支約莫二十來人的騎兵隊伍,個個身騎高頭大馬,唯有領頭的身形短小精悍,一身铠甲,竟也是禁軍裝束。
水邊就地休憩的士兵們這時方才一個個後知後覺地站起身,有的人手裏還捏着啃了一半的幹糧,與對面齊整利落的騎兵隊伍形成鮮明對比。
那領隊翻身下馬,走到叔山梧面前,笑着拱手行禮:“指揮使大人,在下神武軍統領魚乘深,參見大人!”
鄭成帷頓時面露訝色。
他早聽聞禁軍有一支不到萬人的戍邊隊伍,常年駐紮京畿行營,統兵的将領也是司宮臺出身的宦官,沒料想親眼所見,竟與他想象大不一樣。
魚乘深除了個頭矮一些,儀态氣質均與他身後的神武軍士兵差不多,膚色不算白淨,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并沒有半分宮人中常見的陰柔羸弱。
叔山梧銳利的目光在魚乘深臉上掃過,在他凸起的太陽穴上停了一瞬,那是道家橫練功夫在身的痕跡,看來此人內功着實了得。
“久仰,魚統領。”
“哈哈!指揮使大人客氣,您威名遠揚,才真是如雷貫耳!”
他看叔山梧并沒有向他介紹旁人的意思,視線看向他身後:“這位想必就是嚴司直吧!還有這位小兄弟——”
他的目光在鄭成帷面上一停,笑容益深,“——若我猜的不錯,應該是鄭佥事吧?”
鄭成帷一向對閹人無甚好感,神色倨傲地略點了點頭。魚乘深早知他出身背景,對鄭氏子弟如此做派絲毫不以為忤,面上始終挂着親和的笑。
嚴子行則十分客氣地朝魚乘深叉了叉手:“下官大理寺司直嚴子行,拜見魚統領。”
魚乘深連連擺手,躬身道:“嚴大人好客氣!您是中樞要員,我這個戍邊小頭目怎好受您的禮!”
他神色認真了幾分,“在下聽聞,陛下特派指揮使大人為監軍赴槊方巡視。推算腳程,今日該由此經過,是以特地率兵前來拜見,緊趕慢趕竟然真叫我追上了!”
叔山梧冷聲道:“同為禁軍,軍容差異甚大,讓魚統領看笑話了。”
魚乘深轉頭看向溪水邊零散的士兵們,笑道:“您以往率領的都是精兵悍将,禁軍嘛……情形特殊,也實在難為了大人。但陛下愛重,有朝一日必能有所作為,下官只等着參加指揮使大人的慶功宴了!”
叔山梧冷冷哼了一身,倒是嚴子行連連點頭,若有所思的樣子。
魚乘深客套完一番,一時未急着再開口。鄭成帷在這短暫的沉默中察覺到了一絲異樣,終是叔山梧出聲打破了短暫的平靜。
“魚統領特地前來,應當不只為了送行吧?”
魚乘深眸光一動,狀似無意地掃過叔山梧身旁的二人,尤其在鄭成帷的面上多停了一會。
“魚統領有話但說無妨。”叔山梧看出他的猶豫,語氣簡潔。
魚乘深笑了笑,上前一步:“下官奉旨,率神武軍九千騎兵駐紮于京畿通往玉京要道。三百日來,每日沿橫山山麓沿線巡邏,不敢懈怠……”
他擡眼看着叔山梧,聲音壓低幾分,“可近一月間,橫山北側卻數度出現異象。”
嚴子行聞言忍不住出聲:“有何異象?”
“每隔數日入夜時分,山那邊便有聲勢浩大的馬蹄聲,聽動靜至少也在千人以上。”
嚴子行的視線投向遠處。東西走向的橫山如同一面巨大的高牆,無盡延展的斷崖絕壁聳然入雲,山以北不到百裏便是槊方節度所轄的靖遙。他語氣略有不安:“或許是槊方軍夜間操練急行軍,也未可知……”
魚乘深道:“一開始在下也是這麽想的,但近幾日來這頻率越發密了些,讓我尤覺奇怪的是,邊軍操練為何不在西北方的邊境線上?還有就是——”
他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一支小臂長的黃褐色羽毛。
“這是神武軍的弓箭手昨日傍晚射下來的,這鷹頭頸為黃色,額部深褐色,肩部一圈白毛,腳爪上還有鐵牌……”
西域人擅長馴鷹,士兵們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作戰,往往會豢養獵鷹作為軍隊前哨,探查戰場環境。而魚乘深手裏的這支羽毛,應當是來自體型巨大兇猛異常的白肩雕。傳說中,這種鳥號稱圖羅騎兵的先頭部隊。
叔山梧的視線定在那支猛禽的羽毛上,面色陰沉,不知在想些什麽。
嚴子行不禁急問:“此情形是否報往玉京?”
魚乘深搖頭,說到這裏目光有些閃爍:“我們也不敢确認,況且神武軍與槊方軍以橫山為界,山北的情形,下官也不好僭越……”
鄭成帷眉頭微皺,領會了方才魚乘深看自己的那一眼的含義。
他相信舅舅絕不會通敵,卻已然看出魚乘深心中的計較:虢王素有剛愎之名,魚乘深與李澹劃山而治,井水不犯河水,他所舉告之事一旦定谳必是大罪,沒有必要因為這樣的蛛絲馬跡,去得罪地位遠高于他的李澹。
然而朝廷派遣的監軍既然到了家門口,魚乘深必要趕在他們抵達槊方之前,将所察覺的異動及時彙報——倘若來日真有萬一,離槊方軍最近的神武軍便可免除包庇之嫌。
叔山梧銳利的目光掃過魚乘深,堂堂神武軍統領在他這樣的視線下有些瑟縮,好在叔山梧并沒有說什麽,只道:“魚統領辛苦。天色不早,我們該出發了。”
魚乘深莫名松了口氣:“好!好!監軍此行一路順利,倘若有什麽需要随時吩咐,神武軍必第一時間支應!”
鄭成帷目送着魚乘深一行人消失于密林,收回視線。幾步之外,嚴子行正拉着叔山梧,一臉嚴肅地說着些什麽,後者抱着臂,始終一語不發,面色陰沉。
很快,叔山梧冷冽的聲音響起:“此地距靖遙已不足百裏,連夜行軍,明日日出時分便能趕到。啓程!”
衆人望着漸暗的天色,強打起精神歸隊。
鄭成帷正要翻身上馬,突然聽見叔山梧喊他。
“成帷,你過來。”
鄭成帷一怔,總覺得哪裏不對,走到叔山梧的面前才想起,他似乎是第一次直接這麽喊自己的名字。
“大人有何吩咐?”
他這才發現叔山梧的身後跟着一小隊人,個個目光冷肅,姿态端正,與溪水邊軍容懶散的士兵全然不同。
“你與嚴司直按原計劃沿既定路線率隊前往靖遙,所有人聽你號令,即刻出發。”叔山梧伸出手,将什麽東西遞了過來。
鄭成帷定睛一看,是一枚魚符。
他愕然:“這……這是禦賜監軍魚符,給了我怎麽可以?”
“禦賜予我,便由我支配。拿着。”叔山梧語氣并無所謂。
“那、大人您……要去哪裏?”
叔山梧唇線緊抿,半晌方道:“我另有安排。你抵達靖遙後,由當地駐軍陪同前往節度使駐地并州,監察槊方軍屯戍、兵馬糧草、訓練軍器等等,一切可與嚴司直商議,遇事由你裁定。”
“可、可我與槊方節度……”鄭成帷隐隐覺得不妥。
叔山梧目光如炬地看着他,語氣冷冽:“鄭佥事,若你希望有一日旁人對你的敬畏或避諱只是因為你自己,就知道應該如何行事。”
鄭成帷微怔,反應過來時,叔山梧已經帶着那支小隊人馬,消失在密林深處。
他咬着牙,捏緊手中的魚符,轉過頭向着安靜的隊伍,朗聲道:“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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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清早,鄭綿韻便笑意盈盈地踏進了盈升閣。
鄭來儀剛起床沒多久,尚坐在妝臺前,任由紫袖給她梳着頭發,見綿韻這副表情,不由問道:“什麽好事這麽開心?”
鄭綿韻一臉神秘,将手裏的東西朝鄭來儀揚了揚。
鄭來儀看她故作姿态,忍不住便要調侃:“哇!杜府的彩禮單子送來了?”
綿韻又氣又笑,轉身就要朝外走:“看你這張好嘴!哼!兄長的信我才不給你看!”
鄭來儀一聽,連忙起身去拉人,顧不得自己的頭發還在紫袖手上,t猛然一扥,疼的她龇牙咧嘴:“嘶——別走啊好姐姐!我錯了!回來吧!我給你倒茶喝!”
“嘁,誰稀罕你的茶呀!”
饒是嘴上這麽說,鄭綿韻到底沒邁出門,手裏捏着剛收到的鄭成帷的家書,轉身坐在窗下的玫瑰椅上。
“先不用戴了!”
鄭來儀頭發梳好,忙着叫正要往發髻上插珠花的紫袖停手,快步走到鄭綿韻面前,伸手要去拿那封家書,被綿韻眼疾手快地抽了回來。
她也不急了,只佯作疑心道:“真是兄長的家書麽?軍中傳回的信件,照理不能這麽快到家呀?”
綿韻果然經不得激,一臉驕傲,聲音也大了幾分:“自然是!兄長這一回可給父親長臉了,如今人已經到了并州舅舅的駐地,槊方軍巡視一應事宜都由他一人負責,書信是斥候八百裏加急送回來的,怎麽能不快!”
“斥候傳書,非監軍或大軍主将之令不可,他身為佥事,如何調遣得了的?”鄭來儀面色狐疑。
鄭綿韻一呆,她于軍中之事并無過多了解,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皺着眉,把信遞了過去:“不信你自己看嘛!”
鄭來儀接過書信,信封上醒目的紅戳寫着“八百裏加急”。她快速抽出信箋,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又把視線掉回頭,逐字細讀這封不足兩百字的家書。神色益發冷肅。
信中并未如何多提公務的細節——畢竟鄭成帷還是知道分寸。字裏行間語氣明快,大多記述的是槊方的風土人情和日常瑣事,三言兩語将督查的情形一筆帶過,末尾不無樂觀地總結稱一切順利,按照目前的進度,大部隊應當在月末便能啓程返回玉京。
鄭來儀的目光停在某一行上,眉頭蹙緊。
成帷在信上說,叔山梧在監軍部隊抵達并州三日後,才姍姍來遲。與李澹見過一面後,便突發寒症,一直宿在營所不曾露面。是以督查槊方軍務大多由他代為打理。
這簡直太奇怪了。
且不論叔山梧纏綿病榻是真是假,同去槊方的嚴子行也并未出面,聽任與虢王沾親的鄭成帷做主督查槊方軍務。被有心人得知,難道不會彈劾到聖人面前,說鄭氏與槊方節度沾親,卻主持督查槊方軍事宜,有違回避的定規?
就算旁人看不出來,父親定然能看出其中定有貓膩。
鄭來儀倏地站起身來,扔下信紙朝外走。
綿韻吓了一跳:“你、你怎麽了?這是要去哪兒啊?喂——”
鄭來儀穿堂過院,一路快步不停走到鄭遠持的書房外,停下了腳步。房門緊閉,竟有客人在。
她站在廊下,心中正猶豫要不要敲門,卻隐約聽得屋內傳來男人磁性的聲音。
“……說到底,叔山梧這個監軍是您舉薦,可見陛下對您并無猜疑,嘉樹也是奉他的命行事,應當不會有什麽問題……”
鄭來儀只覺得這聲音十分熟悉,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聽過。
“不過學生記得,叔山氏本就出身槊方,這叔山梧也算是刀尖上行走過的體格,許是太久不回故地,竟然也水土不服起來……”男人沉吟的語氣。
鄭遠持冷峻的聲音響起:“不用給成帷找理由了,就算他奉命行事不假,獨自上書就是有欠考慮。令弟身為大理寺官員,身份與監軍等同,奏報上也當具銜!他們已經抵達槊方二十餘日了,至今不聞嚴子行一點聲音,難道也病了不成?”
鄭來儀突然意識到,屋裏另一人的聲音來自渝州節度嚴子确。沒想到他與大理寺司直嚴子行居然是兄弟倆。
嚴子确的聲音有些為難:“舍弟給學生的家書中,倒是提到槊方軍并無異常……”
“家書怎可與公文相提并論!”
嚴子确一時不敢說話。
鄭來儀鮮少聽到父親如此疾言厲色的口吻,不禁也屏住呼吸。
書房內,鄭遠持的聲音放緩些許:“崇山,是不是連你也認為,老夫會刻意包庇虢王?”
嚴子确語氣篤定:“怎會?老師乃國之肱骨,縱然房黨對您頗多非議甚至背後誣陷,但學生知道您事事洞明,絕無可能做出姑息養奸的事情!”
“所以,你也認為虢王可能通敵了?”鄭遠持緩緩反問。
那頭沉默下來。顯然嚴子确并不知該如何回答。
鄭遠持嘆息一聲,換了口吻:“關于槊方情形,嚴子行真的沒有再多說其它?”
“沒有了。家書在此,學生并無什麽可以向老師隐瞞的。”
鄭遠持沉默下來,半晌道:“你先去吧。”
“是。”
書房門被推開,嚴子确看見門外的鄭來儀,眸色微亮,随即禮貌地垂下視線:“姑娘。”
“是椒椒麽?”鄭遠持的聲音從房內傳來。
鄭來儀揚聲:“是,父親。”
“進來吧。”
鄭來儀看了一眼嚴子确,朝屋內道:“父親,我送送嚴大人,去去就回。”
“……去吧。”
嚴子确神色微有詫異,依舊頗有風度的一伸手:“姑娘請。”
二人并肩穿過紫藤低垂的游廊,嚴子确打破了沉默。
“上回匆匆見過姑娘一面,但不知是府上哪一位小姐,是故沒有問安。多有失禮,請四姑娘莫怪。”
“大人客氣了。”
嚴子确見鄭來儀面色嚴肅,也不欲多說話的樣子,便也同樣沉默下來。
“嚴大人此次入都,是專門為了嚴司直的事而來?”
嚴子确笑着搖頭:“舍弟與我各有公職在身,算起來也有許久未見了。在下此番入都,是為進獻西域屬國例貢事宜,圖羅今年歲例的牦牛尾今年送得晚了,禮部急等用于中秋祭祀,所以專為此跑一趟,後日便要回渝州去了。”
鄭來儀聞言疑惑道:“以往圖羅例貢都是由揆州負責運送,怎麽這次會勞動到大人?”
嚴子确頗為意外地看了鄭來儀一眼:“姑娘所言不錯,劍南道與圖羅執矢部接壤,他們的歲例一般都由揆州負責運送入關,但揆州刺史爨同光另有公務不能離開駐地,便只能交由下官代勞了。”
“公務?什麽公務?”鄭來儀皺眉。
“這……具體的在下也不知了。”
鄭來儀沉默。這些年大祈在西南用羁縻之策,劍南道選用夷人自治,身為當地原住民的爨氏世代承襲了揆州刺史之職,民風習俗都與中原大不相同。她想起在叔山尋的燒尾宴上遠遠看見過爨同光一回,印象與前世大抵相同,此人應當與叔山氏關系不錯。
偏偏在這個時候,爨同光無法入京,結合槊方的異常,她心中隐隐有種不妙的預感。
院中陽光耀眼,而藤蘿架下卻有陰涼,難得一陣微風吹過,吹動紫色的藤蘿如簾一般,斑駁的簾影在少女白皙的臉上微晃,一時看不清人的神色。
嚴子确跟着鄭來儀放緩了腳步。
“姑娘是在擔心成帷麽?”
鄭來儀擡頭,發現嚴子确正認真地看着她。
“是。我方才在父親書房外,聽見大人您說,兄長他獨自上報了槊方軍巡查的情況?”
“沒錯。但實則子行此次随軍赴槊方,主要是為調查那兩名圖羅奸細入關的背景,并無督查槊方軍的職責,成帷獨自上報槊方軍務也無可厚非。方才老師也是出于擔憂才……”
“那圖羅奸細的事查得如何呢?”
嚴子确搖頭:“這在下就不知了。想來通敵之名,查無實據,自是不能亂扣帽子。”
鄭來儀抿着唇,猜想以李澹的性格,嚴子行縱然是奉旨查案,舅舅也未必就會乖乖配合。
“不過,虢王身為北境将領,自當以敵情為重——”嚴子确突然沉吟的語氣。
“什麽敵情?”
嚴子确看向鄭來儀的目光一時銳利,确認她方才的确未曾聽到自己與鄭遠持對話的全部,有些後悔自己說多了。
他思考着措辭,語速放緩:“他們一行在赴槊方的路上遇到了神武軍統領魚乘深,他禀告了一些槊方境內的異動,疑似圖羅人在活動,抵達并州後傳來敵情,虢王親自率兵,帶着子行一道往牛心堆去了……”
“由此可見,槊方有圖羅人混入不假,但倘若虢王真的通敵,又怎會讓子行陪同——”
嚴子确話未說完,發現鄭來儀一張臉驀地煞白,忙道:“四姑娘,你怎麽了?”
“你方才說,他們去了……牛心堆?”
嚴子确點頭,“是,這地名奇怪,所以我留了點印象——你、臉色這麽難看,沒事吧?”
鄭來儀的頭腦嗡嗡的,她閉了閉眼,強自鎮定道:“我沒事——大人,我有一事拜托。”
樓臺倒影入池塘,下人們躲在綠樹陰垂畫t檐下小憩,一派安寧閑适的景象。無人注意到長廊之下兩個相對而立的人,神色俱是嚴峻,不知在說什麽大事。
“我知此事不易,大人同意與否,我都不會勉強。”
嚴子确神色一時莫測,看了鄭來儀一會,半晌忽道:“若姑娘已做決定,在下願助一臂之力。”
“來儀多謝大人。”鄭來儀屈膝行禮。
嚴子确一揖回禮,深深地看了鄭來儀一眼,轉身離開。
鄭來儀扶着長廊立柱,在欄杆上緩緩坐倒。
牛心堆,她記得這個地方。前世李澹就是在這裏遇到敵人偷襲,重傷後不治身亡。
叔山梧在槊方行蹤低調,未有半分消息傳出,同一時間劍南爨氏行動異常,圖羅人在關內的行跡屢屢出現……種種跡象如草蛇灰線,讓她越是細思越是心驚。
前世以虢王之死為開端,圖羅人大舉攻入關內,懷光帝在驚怒之中崩逝于同年的深秋。
大祈李氏由此逐漸式微,直至走向末路。
縱然許多事都已被改變了,但似乎一切依舊在按照既定的路線發展。
鄭來儀閉了閉眼,轉頭看向院中。日光如塵,灑滿庭院,讓她急促不安的心跳漸漸放緩。似乎一切都還沒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一個梳着雙髻的丫鬟穿過月門,走到她身邊,輕聲道:“小姐,老爺找您。”
“知道了,我一會就過去。”
丫鬟只覺今日的四小姐狀态有些奇怪,冷靜之中有股莫名的淩厲。
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