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繞腕雙跳脫
第040章 繞腕雙跳脫
天氣悶熱的午後, 賈二縮在北衙司的門房裏打着瞌睡。
外面蟬鳴一聲高過一聲,他煩得不行,猛地站起身來, 提起靠在牆邊的長槍就往外面沖。
正遇上從外面進來的長史官, 一把扯住了:“嘿!幹什麽去?!”
“喲,大人!這知了吵的人心煩!小的這不是想着去把這些鳥蟲子都粘下來!”
長史樂了,笑罵他:“朝廷配發的兵刃,是讓你這麽用的麽?去, 換竹竿去……”
賈二撓了撓頭, 正要轉身,突見階下頭過來一人,視線一時發直。
長史疑惑轉身,卻見一個雙髻绾雲容顏似玉的少女正朝他們過來。他看這姑娘通身的服飾氣質,絕不是簡單出身,語氣也不由得放緩:“姑娘,您是?”
鄭來儀不欲自報家門, 直截了當地問:“你們指揮使在不在?”
長史和賈二交換了一個眼神, 而後不無歉意道:“喲, 不太巧,指揮使大人一早被聖人急召t入宮議事, 這會還沒回來……”
鄭來儀猶豫了一會, 只道:“你們指揮使大人有樣東西在我這兒,幫我交還給他,行麽?”
說着伸出手, 拿出用帕子裹好的腰牌, 遞到長史官面前。
“這——恐怕不大妥……”
長史官面色有些犯難。
一來這小姐未報家門,上來就要留東西給指揮使, 暗度陳倉私相授受還算是小事,若是什麽毒藥機關一類的東西,要刻意加害于上官,他收下就成了共犯。
雖然眼前這小姐看上去不像是居心叵測的,可如今大祈不太平,北衙六軍內外樹敵,是許多人眼紅不已的對象,他不敢犯這個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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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來儀也很為難,有些後悔方才不應該一時意氣離開荷安院,倘若好好和鄭成帷說明情況,他應當會幫自己的,也不至于落到此時騎虎難下的境地。禁軍裏不乏高門子弟,倘若自報家門說明原委,很快“國公小姐懷揣指揮使腰牌上北衙司尋人”的故事就會傳遍玉京,再衍生出多少香豔的版本也不稀奇。
二人正面面相觑地僵持着,突然天邊一聲悶雷,随即黃豆大的雨點便落了下來。
鄭來儀站在階上,神色益發焦急。看着這嬌花一樣的人兒被打濕了衣裙,長史心中憐惜之意頓起,忙道:“這雨來得急,去得估計也快,姑娘先進來避避!”
兩個大男人陪着一個妙齡少女站在北衙司的門廊下躲雨,這場景實在不大好看。長史當機立斷,引着鄭來儀進了內院。
“這裏是……”
長史幫鄭來儀推開房門,跟着她進屋後,任房門敞着,一邊解釋道,“這是我們指揮使大人的書房——大人他白日很少在衙門裏,也只有晚上回來這裏過夜。”
鄭來儀點點頭,也不朝裏走,就站在門邊,滿眼焦慮地看向院裏石磚上濺起的雨水,并不朝屋內陳設多打量一眼。
長史見她這副未有半分逾矩的樣子,心下反而有些不安,當下只道:“姑娘在此稍待,在下去去就回……”說罷跨出屋門,走到廊下就喊:“——賈二!”
賈二不知從哪個角落裏竄出來,聞聲奔到長史面前:“大人,您怎麽又不經大人允許,随便帶人進指揮使大人的屋子了?”
長史沒好氣地敲了下賈二的頭:“我還要你提醒!!這不是看雨下得太大,把個姑娘淋透了不好麽!”
賈二嘻嘻笑:“還是大人會疼人……”
“我疼你奶奶!咱們指揮使這桃花也忒旺了些……”長史無奈感嘆,“——哎,大人大概什麽時候回?”
“這小的上哪知道去?”賈二一攤手。
長史望一眼天,咬咬牙道,“這雨不知道下到啥時候,等會若是停了大人還沒回,咱們就找個由頭把人給請走,讓她改日再來,下回再遇上找指揮使大人的姑娘,一律就說不在,省得給自己惹麻煩!”
“得嘞!那若是大人他回了,您怎麽辦?”
“那咱倆就咬定,她是來報案的,有公務要找大人,他總不能不接招——”
兩人正對着說辭,前院接連有兵士的聲音響起。
“指揮使大人!”
“大人!”
長史和賈二對視一眼,連忙拎起衣袍朝外迎。腳步匆忙加上心慌,長史下臺階時還微微打了個趔趄。
叔山梧一身利落的窄袖胡服,束發被雨打濕了,一邊單手解着手腕上的革帶臂縛,一邊大步流星地朝內走,看見兩人一前一後迎上來,腳步不停道:“怎麽了?”
“大、大人……”長史有些結巴,“有、有客人找您……”
叔山梧皺了眉,一邊推開門,不耐道:“不是說了——”
門外的人腳步一頓,站在房門邊的人下意識後退半步。
“叔……指揮使大人。”鄭來儀慢了半拍才開口。
叔山梧左手的臂縛解了一半,松脫下來,就那麽捏在手裏,雨水順着袍服的下擺滴答滴答地落在青磚上。
尴尬的靜默中,長史最先撐不住突兀地開口:“大人,這、這位報案的是姑、姑娘,前來找、找您……”
鄭來儀奇怪地看了一眼語無倫次的長史官,後者已經閉了嘴,目不斜視地靜待着長官示下。
叔山梧微微轉過臉,乜了一眼肅目斂眉的長史。長史硬着頭皮迎向上官的目光,滿腦子都是上回指揮使大人冷硬的那句“北衙司接待來訪,長史官需全程在場”,打定主意今天要做一枚楔子,釘死在叔山梧的書房裏,不得命令絕不挪步。
“出去。”
長史一愣,随即會意,面帶歉意地看向鄭來儀:“抱歉,姑娘……還是得請您出——”
“你,出去。”
長史還沒反應過來,門外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來,是賈二拽了拽長史的衣角。他這才發覺指揮使看着自己的眼神莫名帶了股殺氣,如夢初醒般徑直後退,腳後跟在門檻上絆了一下,整個仰面朝門外倒去,幸好被賈二及時伸出胳膊擋住了。
“下、下官告退……”這回沒等上官吩咐,倆人二話不說将門從屋外阖上了。
叔山梧鴉羽一般濃密的眉與睫上還挂着未拭盡的水珠,喚她的聲音裏也帶着潮意。
“鄭來儀。”
被叫的人蹙着眉,視線從緊閉的房門收回來,擡頭看眼前人:“你們禁軍的人都是這樣奇奇怪怪的麽……”
叔山梧低笑一聲:“有什麽事?”
“來還你這個。”
她從袖裏拿出東西,神神秘秘的,還用帕子裹着。叔山梧看出她的心思,面上笑容益發深了。
腰牌終于回到物主手裏,鄭來儀暗自松一口氣,耳中聽着外面的雨還沒有小的勢頭,噼啪地落在芭蕉葉上。
一時要走卻走不了,可和他兩人獨處一室,實在別扭得很。她咬着牙,想去把他身後的房門推開,将這屋裏的沉悶壓抑釋放些出去,可眼前的人影如山不動,似乎并未覺得有什麽不妥。
“你先坐。”
叔山梧撂下這麽一句,走到書案邊推開窗扇。雨聲一時清晰了不少,有幾滴打進屋裏,落在窗邊一支未插着蠟燭的青銅燭臺上。
鄭來儀确實有些腿酸,她環視一圈,這屋裏陳設實在簡單,除了靠東頭的一整面堆滿卷帙的書架,只有一張平頭案,兩把胡椅而已。
叔山梧見她終于坐下,一邊解着剩餘的那只臂縛,一邊繞到帷帳後,接着便傳來金玉相叩的動靜,約莫是在解腰上束着的蹀躞帶。
鄭來儀面色頓時有些尴尬,朝裏揚聲道:“東西還你了,我先走了——”便準備起身。
“等等。”
叔山梧的身影從帷帳後重新出現。他換了一身月白的絲緞長袍,袖口繡着幾片零落的竹葉,玉帶松松系在腰間,方才通身肅殺的氣質蕩然無存,面上尤帶着幾分水痕,更顯得利落的五官如昆玉秋霜一般。等到人走到鄭來儀面前時,才看見他手裏還握着把油紙傘。
她一怔。
前世她幾度為他送行,不乏陰雨連綿的日子,因為“傘”與“散”諧音,她總是執意他們夫妻之間各拿各的傘,不能互相送來送去。
而叔山梧從來淡然,對妻子這種過分迷信的行為不予置評。
這一回就當是你送的,我可不會再來還了。
鄭來儀這麽想着,伸手去拿,卻發現他沒有要給自己的意思。
“走吧,我送你。”拿着傘的人背着手,朝門口的方向揚了揚下巴。
“不用你送了,我自己走吧。”鄭來儀昂着頭,眼神堅持。
叔山梧看了她一會,而後道:“那我叫人送你。”
“……算了。”
鄭來儀實在不想再讓他那兩個奇奇怪怪的下屬看熱鬧了,嘆一口氣,站起身來。
叔山梧從善如流,走到了門邊等她,鄭來儀卻隐約覺得有哪裏不對。
她頓住腳步,轉頭看向屋內——原本緊閉的帷帳在主人換完衣服後拉開了,露出後面一張簡單的竹榻。床榻邊一只沉香木的矮櫃上,有什麽東西正熠熠閃光。
“這不是……?”
鄭來儀猶疑地朝那矮櫃走過去,看清上面擱着的是一只圓潤飽滿的金跳脫。
身後的腳步緩慢跟過來。伴着腳步聲一道的,還有低不可聞的一聲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