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當逢薄幸人
第039章 當逢薄幸人
平野郡王府, 花廳。
叔山尋奉昭回都已滿七日,明日便要回返程回奉州駐地。容氏親自準備晚食,為丈夫送行, 案上擺滿了豐盛佳肴, 一家三口卻氣氛壓抑。
“向鄭國公府求親一事,先作罷吧。”叔山尋擱下筷子,突然來了這麽一句。
容氏訝然看向丈夫:“為何?”
“照辦就是,不用問那麽多為什麽。”
容氏面色有些難堪, 叔山尋很少在大郎面前用這種語氣和自己說話, 但她終究還是笑了笑,柔聲道:“這也不是妾能做主的事,倘若國公府看上了大郎,難道我們還拒絕麽?”
叔山尋冷哼一聲:“國公府收你的庚帖,已經是高看你一眼,幾次三番低聲下氣去倒貼,難道你看不出人家只是出于禮貌應付你一番?還真當自己能和他鄭遠持門當戶對了!”
容氏一滞, 被丈夫尖刻的話語刺激得立時紅了眼, 強忍着才沒在兒子面前落下淚來。
叔山柏伸手握住容氏的手, 溫聲道:“母親不要多心,父親此言并沒有旁的意思, 鄭國公于我叔山氏是敵是友, 到底難說。兒聽說,今日鄭遠持在朝上還刻意針對我們,舉薦阿梧去槊方監軍——這樣難辦的差事, 他偏偏當着父親的面向皇上推薦, 讓人難以推辭,可見居心之險!”
叔山尋面色陰沉。
容氏卻并沒有被叔山柏的言語安慰到半分, 她不無心疼地看着兒子:“二郎他自幼離家,從未在你父親跟前盡過孝,如今入了禁軍,在玉京城風頭出盡,事事高過你一頭!大郎,你從小心善,人家是不是把我們忘了都未可知,你卻事事設身處地為他着想……”
叔山柏一臉不以為然:“母親此言差矣,我和二郎既為手足,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他雖然是四品中郎将,可要知道那禁軍水深,裏面盡是些有背景的纨绔子弟,加上袁少監那麽一個上司,這份差事并不好做。我在禮部雖官階不比二郎,卻是與各國交往的要害位置,在聖人面前出頭露面的機會也多,來日于父王也是大有助益的。”
叔山尋面色溫和不少,他拍了拍叔山柏的肩膀,沒說什麽,可眼神中贊許之意明顯。
叔山柏又道:“倘若真與鄭國公府無緣,也不必強求,難不成母親還擔心兒找不到合意的新婦?”
容氏仍有些不甘心:“可是我看那李夫人明明對你印象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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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聽說老爺回來那日,其實是二郎陪着一道進的城,兩個人都走到大門口了,叔山梧最終還是沒進門。而叔山尋回來這幾日,每日都是面色陰沉,不曾對他們母子露出過一次笑臉。
她看了丈夫一眼,強忍了半晌,終于還是嘆一口氣,幽幽道:“若不是母親拖累了你,你本該有更好的前程……”
叔山柏皺眉:“母親這是什麽話——”
話音未落,只聽“啪”的一聲,叔山尋将手中的筷子拍在了桌上。
“父親……”叔山柏一臉愕然的看向叔山尋。
“茂郎,你先出去。”
“爹——?”
“出去!”叔山尋低吼出聲。
叔山柏只好從席上起身,不無擔憂地看一眼冷面對坐的二人,緩步離開了花廳。
“……妾早就知道,老爺從來對我沒用過真心。”緊繃的氣氛中,容絮幽幽地開口。
她如同換了一個人,面上的哀怨不見了,唯餘平靜。
“你當着大郎的面說這樣的話,真有一絲作為母親的自覺麽?”
“難道妾說錯了?”
叔山尋眉頭緊蹙,看向容絮:“你什麽意思?”
“老爺一直還當我是夫人身邊的丫鬟絮兒,有幾分姿色,卻滿腹心機,趁着主子不在勾引您,對不對?”
叔山尋臉色鐵青,眉間愠怒一閃而過:“你……怎敢提她……”
容絮苦笑,低聲道:“妾連提都不配麽?”
她擡眼看着叔山尋,“您這麽想,二郎也是這麽想的。十九年來,他不曾喊過我一聲‘母親’,甚至不曾正眼看過我一眼,他只當我是個逼死主人,趁機上位的賤婢!”她的聲音陡然尖利。
“你閉嘴——”
容絮沒有閉嘴,甚至沒有被叔山尋的怒氣吓到,只是死氣沉沉地繼續喃喃着。
“可是妾有什麽錯?您遠征漪蘭,是夫人擔心您,讓我去給您送避寒的衣物。妾孤身一人穿過大捷後狂歡的營地,怕得要死,那些醉酒的士兵一個個流着口水看着我,我只能沖進主将的帳中尋求您的庇護,可是……”
“別說了!”叔山尋低吼出聲。
那個夜晚,被他視為一生的污點。
蒲昌海的冬夜滴水成冰,他率領的大軍以少勝多,一舉攻入漪蘭都城,生擒漪蘭國主,将他的頭顱砍下挂在營地的旗杆上。數月以來枕戈待旦的兵士們乍然放松,徹夜飲酒高歌狂歡。
而他在這樣的氛圍中,t獨自一人坐在主将營帳裏,心情複雜地喝下了一斛又一斛離人醉。
絮兒就是這時闖進了他的營帳,他的眼中只有一道窈窕的虛影,他将人一把摟住,口齒不清地喊着另一個名字,那是他的妻子,他唯一的摯愛。可他們立場不同,他帶兵滅了她的故國,屠盡了她的同胞。
燭火搖晃的營帳裏,叔山尋将容絮壓倒在床榻上,口中始終喃喃喊着“阿夙,對不起”。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帶兵出征前安夙已經有了身孕。而時隔不久,千裏之外前線戰場上的一個慶功夜,她的婢女又懷了他的孩子。
命運是如此諷刺,這兩個孩子先後降生,相差只有十五天。而阿柏偏偏是大一些的那個。
安夙誕下阿梧後不久,便在抑郁中離世。
在叔山梧出生後,叔山尋幾乎沒怎麽親手帶過這個兒子,他看見二郎那雙眼睛便會想起安夙,在兒子提出要離家從軍時,他竟然暗自松了口氣。
他對這個兒子有種莫名的怨恨——安夙是一個堅韌的人,若不是因為有了阿梧,或許她根本不會死。
當然,他最恨的還是自己。
他緊攥着拳頭,骨節發白,臉色從青到白,一時說不出話。
“妾清楚妾在這王府中的身份,說到底,我不過是個下人,也不奢求二公子能正眼看我,”
容絮看着叔山尋,語氣依舊平靜,平日裏溫柔小意的模樣卻不見了,“——但茂郎也是您的兒子,您不能虧待了他。”
叔山尋緊咬牙關,看着乖順的妻子與他平靜地講價,形如陌路。
“我知道,老爺是想讓叔山梧去與國公府聯姻。茂郎他高風亮節,從不與他弟弟争搶,但他的婚事,妾絕對不會坐視不管。”
“茂郎他是憑借自己的能力到了今天的位置,他不曾借助到半分你這個父親的東風。妾只願老爺往後遇到任何事,不會只想着犧牲大郎。”
“畢竟,他或許是老爺百年之後,唯一會為您供奉香火的人。”
容絮冷冷說完,從案邊起身,再不看丈夫一眼,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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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國公府,荷安院。
“香蘭,我給哥兒準備的那個防毒蟲的香包呢?記得是放在這箱子裏的,怎麽找不見了……”
“還是把那兩身缭绫的汗衫都帶上,好有個替換……哎呀,也不知道兩身夠不夠……”
方花實滿屋子轉,口中還不停絮叨着,鄭成帷站在一旁看着,滿臉的哭笑不得。
“我是去槊方,不是去嶺南,沒有那麽多蛇蟲鼠蟻的,還有那衣裳都是軍中配發的,您給我帶那麽多,我也不好拿,還讓人笑話……”
“笑話什麽?有什麽好笑話的??”
方花實一瞪眼,“你還不曾怎麽離開過玉京,那北境之地貧瘠苦寒……”她說着說着有些傷感,拿帕子按了按眼角。
鄭成帷走到她面前,語氣軟了不少:“小娘,我已經十八了,好男兒志在四方,當然要出門闖一闖才是正道!”
方花實看着眼前高高大大的兒子,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他的腦門:“別人家的兒郎聽說要去槊方,都躲得遠遠的,只有你自告奮勇那麽傻!”
鄭成帷搖頭:“北境不安,是聖人一塊心病,将此重任交給禁軍,正是建功立業的好機會,連父親都贊同我的主張!”
他見方姨娘面色未有絲毫和緩,沖她眨了眨眼,“再說了,槊方還有舅舅在,兒不會缺人照顧的,您就別擔心了!”
方花實嘆一口氣,握住鄭成帷的手:“此去槊方雖不算遠,卻是樁複雜官司,你舅舅眼下……總之,你切記,遇事切莫強出頭,有問題自有上官去挑,知道麽?”
“知道啦!”鄭成帷笑道,“您和父親怎麽都說一樣的話?”
方花實神色複雜,想來鄭遠持舉薦那叔山梧任監軍時,沒想到會把自己兒子也攪入局中。朝廷點撥的百人隊伍中,鄭成帷作為監軍佥事,輔助叔山梧。以她的婦人之見,此行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便可。但一腔熱血的鄭成帷顯然不是這麽想的。
“好啦!您別擔心了,我心裏有數,在外會照顧好自己的!”鄭成帷挽着方花實的手,推着她走到廊下,正遇到鄭來儀從長廊那邊過來。
方花實不無感嘆道,“你四妹妹還想着來送送你,看看綿韻,親哥哥要出征,都沒個動靜……”
“姨娘這話,椒椒可替她委屈了,昨天我就陪綿韻來過了!如今她也是定了親的人,您老這麽排揎她可不好啊……”鄭來儀上前攙住了方花實的手。
方花實聞言一滞,兒眼下要去前線,女兒不久也将嫁做人婦,又是一陣悲從中來。
她看出四丫頭來找鄭成帷有事,也沒在孩子面前多表現出來,拍了拍鄭來儀的手,微笑道:“你和二郎說話吧,我去廚房看看去~”
鄭成帷看着方姨娘的背影消失在長廊盡頭,這才轉頭:“椒椒有什麽事,說吧。”
鄭來儀看了兄長一眼,卻沒立時說話,只提步朝着庭院中心的水榭上去。二人一前一後進了涼亭。
盛夏時節,滿池的荷花怒放,菱葉萦波,蓮葉田田,一陣陣香風撲面。
“哥哥,那兩個圖羅奸細,拷問出什麽來了麽?”
鄭成帷搖了搖頭:“大理寺将各種刑都用過一遍,那二人嘴緊得很,半個字都沒吐。”
他見鄭來儀面色沉郁,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麽,那兩個人并未牽扯到槊方,我相信舅舅也絕無可能做出勾結外敵的事情!”
鄭來儀心中只是憂慮更甚。
那二人倘若真的攀咬起朔方節度,她反而能松一口氣,這樣寧死不招認的行徑,只會讓人覺得他們是在保護着誰。
但她沒說什麽,只是點了點頭:“我也相信舅舅。”
“好啦!難道你也和小娘一樣,是來給我打包上十七八件行囊上路的麽?”鄭成帷見妹妹聲音低低的,便玩笑着逗她,卻見她真的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
“哥哥能否幫椒椒一個忙——”鄭來儀掌心攤開,伸到鄭成帷面前,“把這個,還給你們指揮使,行麽?”
鄭成帷看着她手上那枚禁軍指揮使的腰牌,面露狐疑:“這……這腰牌,怎麽會在你手裏?”
“說來話長,回頭再說吧……你們同在禁軍,幫我還給他吧?”鄭來儀皺着眉,又朝前伸了伸。
鄭成帷卻背着手,後退一步:“指揮使的腰牌,我們是不能擅動的,你從哪裏拿來,就還回哪裏去吧。”
鄭來儀看出兄長眼中的促狹,瞪了他一眼,把腰牌收回,轉身往回走。
“所以這腰牌,真是叔山梧親手給你的?”
鄭成帷好奇心被勾起來,跟在鄭來儀後面追問。她腳步不停,一個勁地往回走。
“我還以為兄長跟那些整日好打聽的長舌婦不一樣,看來是椒椒看錯了!”
鄭成帷哭笑不得:“我怎麽就長舌婦了,不是關心你嘛……”
鄭來儀腳步一定,轉頭氣鼓鼓地道:“兄長不幫我忙,下次需要我的時候,我也不幫你!”
“哎——椒椒,兄長不是不幫你,實在是我們指揮使平日裏總是獨來獨往,我也很少見到他呀!”
鄭來儀壓根不想聽他的辯解,腳步如風地出了荷安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