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胡馬度陰山
第038章 胡馬度陰山
鄭來儀神色一凜, 立即翻身下馬,朝着聲音傳來的方向飛奔。
沒有跑出多久,熟悉的身影便出現在視線中。林中空地上, 兩個戎服士兵正一左一右地夾擊着一人, 被合力攻擊的人赤手空拳,背對着她——正是叔山梧。
她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大樹下,那裏坐着一人,低垂着頭看不請臉, 但衣服是熟悉的。
“戎贊!”
戎贊猛地擡起頭來, 而叔山梧也聽見她的聲音,二人一齊出聲。
“別過來!”
“別過來!阿姐!”
鄭來儀看清戎贊的右腿受了傷,被匆匆包裹過,血已經将衣褲染成深褐色。他狠狠地沖鄭來儀搖頭,讓她不要靠近,而後滿臉焦慮地看向林中正熱的戰局。
叔山梧手無寸鐵,而對面的二人卻似乎對他十分忌憚。鄭來儀正在疑惑這二人究竟來自那支部隊, 怎麽會對身着禁軍服制的叔山梧大打出手, 卻聽見他高聲喊了句什麽。
是異族語言。
戎贊的表情頓時複雜, 似是聽懂了他的話。鄭來儀心中一動。難道這二人是圖羅奸細?
果然,那兩名身着大祈士兵服飾的男子面泛兇光, 其中一人粗着嗓子對叔山梧喊話, 一邊喊着,一邊持着刀向他沖了過去。
叔山梧身形沉穩,一時沒有任何動作, 有那麽一瞬, 鄭來儀都以為他是被吓住了,偏偏在那刀鋒襲至面門的一刻, 他迅疾轉身,敵人眼前一花,手中的兵刃便被劈手奪了下來。
叔山梧在二人身後站定,反手執刀,冷笑着說了句:“連刀都不會握,如何裝得像?”
大祈軍中配備的陌刀重十五斤,刃長三尺,柄長四尺,下用鐵鑽,那兩個圖羅奸細用慣了短刀,對這樣大型的兵刃根本無法招架,叔山梧早就看出敵人的窘迫,輕而易舉地空手奪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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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奪了刀的一人滿臉漲得通紅,叽哩哇啦一陣怪叫,他的同伴則二話不說,雙手提着刀沖上前來。
鄭來儀懸着的心放回了肚子裏,她可以确定這二人絕無可能是叔山梧的對手。果然沒有幾個回合,兩個身高八尺的圖羅壯漢就被按倒在地。
她只是有些意外,按照叔山梧的性子,敢與他為敵死相不會好看。可是當下他并沒立刻要他們的性命,只是将二人雙手反剪,利落地在他們後心分別戳了兩下,二人頓時滿頭大汗,神色痛苦,卻叫不出聲來。
鄭來儀走到戎贊面前,蹲下身子查看他傷勢:“還在流血,有藥麽?”
戎贊點頭,面上的羞愧多過痛苦:“我沒事的,阿姐……”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鄭來儀的視線移向不遠處被捆縛住手腳的兩人,面色複雜。
“他發現了這兩名僞裝的圖羅奸細,好心勸二人離開,他這兩個同胞假意順從,突然反目從背後偷襲……”
鄭來儀站起身,叔山梧活動着手腕,朝二人走了過來。
“其實姑娘這位近衛身手不錯,這兩個蠢貨本來不應是他的對手。只是一時仁慈,難免被蒙蔽。”
戎贊臉色一紅,梗着脖子用圖羅語嘟哝了一句什麽。
叔山梧聞言輕笑一聲,而後眉眼冷厲地回答:“向你揮刀的人,不是敵人又是什麽?若他們的目标是你的阿姐,你還會手下留情麽?”
戎贊一滞,不無心虛地看向鄭來儀。
鄭來儀朝那兩個手足被困的圖羅人走了過去。兩人神色痛苦,被叔山梧點中穴道後渾身酸麻,苦于叫不出聲,已經出了一頭的汗。她的視線移向他們身着的戎服,平巾帻,紫補裆,大口褲,錦媵蛇——她只覺得沒來由地眼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見過。
叔山梧彎腰撿起兩把陌刀,看一眼手柄,神色冷峻。
鄭來儀意識到什麽,走上前,拿過他手上其中一把,仔細分辨上面的錯金銘文。
「昌順元年,槊方節度府造锷,刀匠蘇四等造,專當參軍事王某」
她的心頭一墜,意識到這兩個圖羅奸細身着的是槊方軍的服制。
陌刀上記載着兵刃制作的時間、地點、參與的工匠及監管的官員,絕無可能作僞。他們能堂而皇之地混進關內,必是槊方那裏出了問題。
她下意識地擡眼看向叔山梧。
叔山梧從她手中抽回刀,冷靜道:“圖羅人已經混進中原,這兩人絕不會是最後的兩個。先讓戎贊陪你回去,這兩個人我需要帶走。”
他看向坐在樹下的戎贊:“小子,還能騎馬麽?”
“當然能!我沒事!”戎贊一臉倔強,随即扶着樹便站了起來。
叔山梧笑了笑,從蹀躞帶上解下一樣東西,放在鄭來儀手裏。她低頭一看,是禁軍指揮使的腰牌。
許是為了照顧戎贊的自尊,他朝鄭來儀傾身,壓低幾分聲音,姿态莫名有些親近:“這小子在逞強,騎馬沒問題,其他的不能指望。你拿着令牌,山腳便有禁軍的人,讓他們送你們回去。”
鄭來儀看着那枚腰牌,一時有些猶豫。
她不想拿叔山梧的令牌,可眼下天已黑透,經歷方才這一場,這郊野之地已是草木皆兵,心中的害怕也不是沒有道理。
叔山梧對如何說服她十分在行,他看一眼戎贊:“快拿着,那小子的血沒有完全止住,回去以後腿傷還需要靜養。耽誤了治療便可惜了。”
鄭來儀咬咬牙,把令牌收在懷裏。又看了那兩名圖羅士兵一眼:“若槊方……”
叔山梧明白她在想什麽,語氣不再委婉:“奸細進入京畿絕非小事,他們會經歷最嚴酷的拷問。但不管結果如何,槊方已經幾度失誤,眼下又有勾結異族的嫌疑,只能自求多福。”
聽到“勾結異族”四個字,鄭來儀下意識搖頭:“不,舅舅不會的。”
叔山梧神色冷酷,看向地上委頓的那兩個奸細,眸中寒意森然,如同換了一個人。
她心神一凜,不再多說什麽,帶着戎贊迅速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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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虢王兄!朕已經想不起來,上一回槊方報回來好消息是甚麽時候了!!”
懷光帝将手中的奏折一扔,十幾張折頁的文書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承載着聖人的洶洶怒氣,“啪”一聲摔到了地上。
集英殿內跪了一地,落針可聞,就連鄭遠持也乖覺地選擇了閉嘴。
“朕顧及他精力有限,讓進明替他去管肅州,他倒好!一個堂堂的親王,駐守一方的大将,心眼比個針鼻子還要小!把強兵壯馬全部帶走,只給後任留了——”
皇帝停頓了一下,埋頭在案頭上翻找了t一番,找出一本壓在下面的奏折,怒氣沖沖地翻開,念着上面彈劾的奏文,“——所留者揀退羸兵數千人、劣馬數百匹,不、堪、扞、賊!!1”
下面跪着的杜昌益不無心虛地看了鄭遠持一眼。
這封奏報是現任肅州節度季進明發往兵部,請求朝廷增兵肅州的奏折,可他實在調不出人來,只能硬着頭皮朝上報,無形中幫助季進明告了虢王一狀。
鄭遠持埋着頭,神色卻是平靜得很,杜昌益惶恐不安地收回視線。
皇帝捏着那本奏折,驀地點了鄭國公的名。
“惟宰,你說說!他要那麽多的兵有什麽用,啊?還不是放了奸細進來?!那兩個圖羅人穿着他槊方軍的衣服,拿着他槊方軍的兵器,就差舉着他李澹的旗子了!!咳、咳咳,咳、咳……”
皇帝一口氣沒上來,猛烈地咳了起來。身後的內侍監總管裘順連忙上前,給皇帝捋着後背,又讓宮人端茶上來。
衆臣埋着頭齊聲:“陛下息怒。”
鄭遠持尚未答話,一旁響起房速崇不緊不慢的聲音:“老臣以為,槊方把守入關之道,位置扼要,虢王幾度失誤,恐怕難當大任,不如另擇良将。”
懷光帝急促的呼吸漸漸平複,視線掃到一旁跪着的舜王李肅:“皇弟以為如何?”
李肅擡頭看向皇帝。
他早對這位皇兄對虢王予以重任心懷不滿,可他也深知,越是對手犯錯的時候,越發應當冷靜。他清楚自己能夠被皇兄重新信任,從偏遠的嶺南調回東都,也是因為他這些年來足夠隐忍,從來謙遜恭順。
皇帝不正面回答房速崇德提議,轉而問他的意見,本身就是一種傾向。
李肅一臉誠懇地道:“虢王為大祈鎮守邊關,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圖羅奸細一事疑點衆多,若尚未調查清楚就在此時換将,唯恐動搖邊鎮将士軍心。”
此言正說在皇帝的心坎,懷光帝緩緩點頭,視線落在一旁始終沉默的人身上。
“青雲,你任奉州節度已有月餘,朕想問問,駐邊将領報喜不報憂的心态是何原因?”
衆人紛紛地看向角落裏的叔山尋。
只見他擡起頭來,鎮定自若地答:“回陛下,恕末将難以回答。”
懷光帝皺眉,衆人也跟着為叔山尋捏一把汗。
“——在末将來看,邊情無小事,報憂是必須,報喜則不必着急。是故對這種報喜不報憂的心态,實在難以理解。”
叔山尋冷靜地看着皇帝,“末将此次奉昭回都敘職,亦是為了北境圖羅異動一事。現在看來,槊方至奉州一線,均有圖羅人虎視眈眈,朝廷不得不防。”
懷光帝深以為然,感嘆道:“為何虢王就是想不明白這個道理!北境一線,牽一發而動全身,他總看着自己懷裏這一畝三分地,實在短淺!”
他看向鄭遠持:“惟宰,依你之見,槊方一事應當如何處理?”
鄭遠持緩緩道:“依老臣所見,不若中央派監軍赴槊方,對駐軍的屯戍、訓練和駐邊事務進行督查,查知問題後方能有的放矢。”
這個折中的方法顯然更符合皇帝的心意,他一拍桌案:“好!就這麽辦!這監軍人選,愛卿以為何人合适?”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視着鄭遠持,他沉思半晌,朗聲道:“監軍由中央派遣,又需熟悉行軍作戰,不若從禁軍中擢選——”
鄭遠持的目光在叔山尋的背影上停了一停,“——就派禁軍指揮使叔山梧去往槊方,陛下以為如何?”
叔山尋筆挺的後背似乎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