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身世自悠悠
第037章 身世自悠悠
紫袖連忙轉身去拿衣服, 在琳琅滿目的衣架前犯了難。
“随便什麽都行,不用挑了。”
紫袖會錯了意,以為鄭來儀是迫不及待, 笑着問:“那首飾便戴那一套孔雀雙飛小山釵吧?”
孔雀雙飛。
這名字挑動了鄭來儀的神經, 她冷笑一聲:“孔雀是什麽忠貞的鳥麽?難道不都是大難臨頭各自飛?”
紫袖一愣,沒接得上話,只聽鄭來儀沉聲道:“首飾都不用了,就這樣吧。”
邁出門的腳步一頓, 她轉身對緊跟在後的紫袖道:“你留在家裏, 讓戎贊暗中跟着就行。告訴母親,我去去就回。”
紫袖腳步一頓,不無沮喪地應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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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山梧一身帝釋青的襕袍,蹀躞帶束出利落的腰身,長發用玉簪束起。他背着手安靜地站在國公府門前寬大的石階下等人,看不出半分武将氣場。
這副畫面難免引得過路人遐想連篇:這又是誰家兒郎如此風姿明淨,來國公府的必定是朝廷要員, 也不知婚配否?
“指揮使大人有事找我?”
叔山梧轉過身, 鄭來儀背靠着氣勢磅礴的朱漆大門, 在臺階的另一頭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是。”
“什麽事,說吧。”她站着不動, 眸色冷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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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可否同在下去個地方?”
鄭來儀皺眉, 面上的狐疑一閃而過。階下的人既無更多解釋,也無勸說的意思,只耐心地等她回答。
去就去, 難不成還怕你。她轉身朝着門內吩咐:“給我牽匹馬來。”
叔山梧唇角勾起一抹笑。鄭來儀明明看見了他的神情, 卻佯裝未見,由着家丁攙扶上了馬, 握住缰繩,垂眼看向仍站着的人:“去哪兒?”
叔山梧收斂了笑意,跟着翻身上馬:“姑娘請随我來。”
“賣什麽關子……”鄭來儀嘟囔着一扯缰繩。
二人從射金門出,一路向西,腳下的路從寬敞的大道逐漸變得蜿蜒曲折,直到進了拂霄山,鄭來儀才有幾分猜到他們是要去哪兒。
林木幽深,山泉潺潺,鳥獸鳴叫不絕于耳,拂霄山裏涼意沁人,從暑熱蒸騰的都城來到這裏,讓人不覺松弛幾分。
山道難行,叔山梧有意放慢了速度,好讓身後人跟得上。戎贊借着茂密的叢林,敏捷似猿猴一般,不遠不近地一路跟着他們,而叔山梧狀若未察,只眉眼間冷笑一閃而過。
“到了。”
叔山梧翻身下馬。鄭來儀擡頭看着霄雲寺莊嚴的院門,一時未動:“為什麽來這裏?”
“有事要說,也有話要問。”
叔山梧答得簡單,朝着馬背上的鄭來儀遞出手。她沒理會,抓着馬背上的鬃毛,慢慢地下了馬。這副小心而倔強的姿态,讓叔山梧想起青州馬場上的那一幕,唇角一勾,将手收了回去。
今日的霄雲寺香客不多,悠然的鐘聲裏,二人沿着長廊穿過正院。逐漸靠近通往後山的那一道木門時,鄭來儀的腳步遲疑了一下。
“這裏是……”
叔山梧轉頭看她一眼,推開木門,率先邁步出去,在院門外安靜地等着她。
陡峭山壁傾斜向上,無數藤蔓從高處倒垂下來,如同天然的綠色簾幕,簾幕後是帶着歲月斑駁痕跡的一座座佛像。山壁前只有寥寥兩三個衣着樸素的老婦人,正雙手合十,跪在一尊高大的觀音像前喁喁念禱,姿态虔誠。
叔山梧沿着山壁,幾步走到山壁角落那座報身佛前停下,而後轉身,朝鄭來儀看了過去。
她因這樣嚴肅的氣氛而有些發怵,克制着目光不去看他身後那盞蓮花燈,腳步踟蹰着,眼神亦是猶豫的。
“神明在上,姑娘有什麽好怕的。”他笑了笑,似在激她。
鄭來儀深吸一口氣,邁出門檻,迎着叔山梧的目光走了過去:“指揮使大人這樣殺慣了人的人,竟然信佛。”
“我不信佛,但我母親信。”
她腳步一頓。
叔山梧轉過身,面向那尊與他齊高的佛像,佛像面前的長明燈燭火幽微,連日下雨,燈座上沾滿了泥土,已經看不清字樣。
他從懷中取出一方黑色的布帕,将燈座擦拭幹淨。
“這是我的生母,安氏。”
鄭來儀呼吸放輕。
“她不是漢人,來自西域一個如今已經滅亡的小國,漪蘭。”
叔山梧背對着鄭來儀,看不見她望向那牌位時眼底湧動着的情緒,恍然與困惑皆有。
“六月初八是我亡母的誕辰,燒尾宴那日我去平野王府,只是想看看他們是不是都還記得……”
他眼神裏的落寞一閃而逝,轉頭看向她時,眸光卻在閃動。
“……沒想到卻再次遇到了你。”
叔山梧輕輕拂開神龛上的落葉和塵土,沉聲道:“那時你說的沒錯。在青州馬場時,我得知那舞姬出身漪蘭,讓我想起了母親,便想要阻止她犯險……”
鄭來儀出聲打斷:“指揮使大人和我說這些幹什麽?我又沒——”
“我沒想騙你。”
鄭來儀擡頭,叔山梧神色認真,深深凝視着她。
她第一次發現,他的瞳孔不是純粹的黑,而是一種幽深的綠色,不細看時是難以發覺的,此時他們距離很近,她看見他眼睛裏的景象,如同夜裏蟄伏的猛獸。
她移開視線,一時不知看向哪裏,只好落在那盞被擦拭過的長明燈上。
“所以你真的不是昭寧十七年生人……”
“容絮說我是昭寧十七年生?”叔山梧挑眉,唇角勾起冷笑,“——我只比阿柏小半個月,是昭寧十五年正月十五出生。”
“那為什麽……?”鄭來儀疑惑。
“一個駐守邊關、抗擊外侮的将領,怎可娶異族女子為正妻?父親思及自己前程,在她死後抹去了她的存在,轉而娶了容氏為正妻,還讓我認她為母親。甚至将我的出生年月也一起改了。”
“而我的生母安夙,在生下我之後沒多久便抑郁而終,死後姓名未入族譜,甚至連一塊自己的墓碑都沒有。”
鄭來儀嘴角浮起一抹諷笑。前世算命的說,她和叔山梧同歲出生,八字相配,是天作之合,這段姻緣從一開始果然便是錯的。
她垂下眼睫,聲音很冷:“……為什麽要告訴我這個?”
叔山梧向前一步,似乎是想伸手,終究只是握緊了拳頭,沉聲道:“鄭來儀,不要嫁給叔山柏。”
“為什麽?”她掀眉看他。
“……這樣的家族,沒有人會付出真心,不值得托付。”
鄭來儀笑了起來,眉眼卻是冷的:“指揮使大人,也是在說你自己麽?”
叔山梧隐忍地看她一眼,想說什麽,卻抿緊了唇,不知是不是默認。
即使前世他們成了夫妻,彼此之間曾經再緊密無比,鄭來儀卻從未在他眼中見到過如此刻一般的坦誠。
她突然有些不自在,後退了半步,察覺到靴筒裏的東西正硬硬地硌着自己的腳。
曾以為那匕首會是叔山梧勾結異族的證據,費勁心機得到手,卻沒想到他會如此坦白。她雖然恨叔山梧,但拉他下馬的辦法有很多種,死者為大,不必在逝者身上做文章。
鄭來儀彎腰将那把曲柄匕首抽了出來,遞過去:“我無意打探指揮使大人的私隐。既然是令堂的遺物,這樣珍貴的東西,還是還給你。”
叔山梧沒動,她又伸了伸手催他接過。
他不接:“說過送你,就是你的了。”
鄭來儀皺眉:“這樣不妥——”
“沒什麽不妥的,母親在此見證,我送出去的東西,沒有收回的道理。”
不知哪裏來的一陣風,吹得那盞長明燈原本微弱的燭火陡然盛旺,仿佛是有魂靈在附和着叔山梧的話。
鄭來儀擰着眉看他,而他态度堅決,不可撼動。她僵持的勁頭終于松懈,握着匕首的手垂了下去,暫且放棄了僵持。
“既然是你的東西,留着也好,嫌礙事扔了也罷,都随你。”叔山梧頗為大度地道。
她哼了一聲:“你母親看着,我要扔也不會扔在這裏。”
叔山梧的心機被戳破,笑了起來。他真心開懷的時候的笑容很好看,像打透陰翳的一縷陽光,只是這樣的時候并不常有。
鳥兒成群飛入山林,暮色在不知覺間降臨,帶着涼意的風将鄭來儀的衣裙吹起,叔山梧擡頭看了看天:“不早了,走吧。”
兩騎馬緩緩行走在曲折的山路上,依舊是一前一後,和來時一樣的情形。幽深的山林裏寂靜無聲,一時間連鳥獸蟲鳴都聽不見了。
始終在前開道的叔山梧突然停住了。鄭t來儀不知緣故,也勒馬停了下來,“怎麽了?”
“和姑娘一道的人呢?”
鄭來儀一怔,而後些許不自然道:“什麽人?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叔山梧看她一眼:“姑娘不覺得,這林子裏安靜得有些詭異麽?”
仿佛是佐證一般,他話音未落,林中便傳來一聲枭鳥空靈的鳴叫,除此外再無任何動靜。
鄭來儀轉頭四顧,二人此時正在一條前不見頭後不見尾的碎石山道上,周遭除了森然的樹影,看不見任何活物。
她讓戎贊跟着自己,但若是尋常情況,她想要找到他時,只要稍微留心便能發現蛛絲馬跡,來時他一路跟着她都能夠察覺,可此時卻并無半分第三人的氣息。
鄭來儀心頭不免瑟縮,下意識地夾了下馬腹,向叔山梧靠近了些。
“你那名圖羅近衛,來時一路跟得還算緊,眼下卻不知去了哪裏。”
“你——”鄭來儀要反駁,卻意識到憑借叔山梧的警覺,不可能對戎贊的存在一無所察,放棄了抵抗,“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大約是……在青州的時候?他跟蹤決雲,兩人還交了手,難道他沒有向你禀報?”叔山梧抱着臂,好整以暇地點評,“——姑娘這近衛實在有些不夠稱職。”
鄭來儀撇了撇嘴,她對此一無所知。但能夠猜到戎贊性子驕傲,應當是在交手中落于下風,才不願和自己提及,當下放棄僞裝,揚聲:“戎贊。”
除了一絲風聲,無人應答。
叔山梧眉眼間的閑适散去,姿态莫名繃緊了許多。
“看來這小子不是貪玩,”他轉頭看向鄭來儀,“在這裏等着別動,我去去就來。”
“你去哪——”
鄭來儀話音未落,叔山梧已經從馬背上縱身躍起,迅捷的身影如鷹消失在密林深處。
天色益發暗了下去,鄭來儀無數次地看向叔山梧消失的方向,面色難掩焦慮。
不知過去多久,似乎有動靜從林中傳來,她仔細分辨,是刀兵相接的聲音,混雜着男人痛苦的嘶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