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寄人籬下處
第036章 寄人籬下處
叔山尋翻身下馬, 信手将缰繩交給迎上前來的家丁,沖着叔山梧道:“怎麽不過來?”
“所以您當初也是這樣騙過母親的麽?”
叔山尋面上一僵,笑意瞬間消失。
“您就是用所謂真心騙她遠離家鄉、舍棄一切, 一路跟着您, 直到最後凄涼地死在——”
“住口!”
叔山尋怒不可遏,低吼出聲:“你這豎子,居然敢提你母親!若不是因為你,她怎麽會死?!”
叔山梧擡眼看向平野郡王府氣派的院門, 眸色幽深如墨, 點點頭:“對,我也不配提她。就讓她安心轉世,下輩子不要再碰到我們這樣的人家……”
“你——!”叔山尋一時氣結。
叔山梧的視線落回他身上,如同看一個不相幹的陌生人:“我不會進去的,這裏不是我的家。我絕無可能與他們共處同一屋檐下。”
叔山尋怒極反笑,點頭道:“好!你小子硬氣!燒尾宴那日還不是踏進我府門?!”
“是我愚蠢,妄想您還會記得, 那日是她誕辰。”
叔山梧的聲音揚了起來, 階下的人反而沉默, 筆挺的肩背似乎塌下幾分。
“就當母親從未存在過,而我也離平野郡王府越遠越好。這不是如您所願麽, 父親?”
他冷冷的咬着最後兩個字, 這是重逢後第一次這麽稱呼叔山尋。
街道那一頭,人聲愈發熙攘,繁忙的早市揭開序幕。這對父子站在空曠的郡王府門前, 沉默地對峙。廊下的阍者遠遠站着不敢上前, 似乎這已經成為家主和二公子之間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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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你說得對,今日我叔山尋所擁有的一切, 皆如我所願……”
叔山尋眼角的溝壑益發深了,他緩緩轉過身去t,聲音沉重而疲憊。
“本王不送,指揮使大人好走。”
叔山梧縱馬穿過熱鬧的早市,沿途遇到執勤的禁軍士兵,見到他便原地立定,向上官行禮,而他恍若未見,始終眉峰冷峻,馬蹄不停。
他沒有再回解甲門。身為指揮使,城門守衛這樣的事本就不需他親自去做。
他在北衙司莊嚴氣派的獅子門前下馬。門前兩個守衛的兵丁見指揮使大人臉色難看,都心生畏懼,相互退讓了一番,其中一個叫賈二的硬着頭皮上來,接過叔山梧手上的缰繩,卻沒有立即去栓馬,面色猶豫似是有話要說。
“講。”叔山梧腳步不停邁上臺階。
“是、大人……有、有客人來衙署找您……”賈二結巴着小步跟在後面。
“什麽人?”
“是、是……”
賈二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來,看他面色,似乎也并不清楚來客的底細。
自叔山梧接掌北衙六軍以來,總有人慕名來衙署,要求見指揮使大人。有的心存結交之意,有的是來探查虛實,有的則純屬對這位禁軍有史以來最為年輕的指揮使好奇。
而他對這種毫無意義的交際十分抵觸,早就交代過,遇到這種閑的沒事上門的客人,一律請他們打道回府。
他皺眉:“人呢?”
“已經進去了,長史大人陪着進去的,讓小的在門口迎您……是、是個女客,帶着幂籬……”
叔山梧掀眉看了賈二一眼,“帶我過去。”
“是。”
賈二引着叔山梧穿過前堂,進了內院,在指揮使的書房門前停下了。
“大人,就在裏面。”
叔山梧撩起衣袍下擺,推開門。
書房內,一個身着緋色衣裙的少女背着手,正饒有興致地四處打量。一個身着官服的中年人局促地守在門邊,正是北衙司的長史。看這情形,一時間竟分不清他和那少女誰才是北衙司的主人。
長史一見上官來了,連忙打起精神迎上前:“大人,您回來了!”
那少女聞聲回頭,看見門邊的叔山梧,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指揮使大人!”
叔山梧看清少女的臉,轉頭皺眉看向長史,眸中嚴厲之色叫人不禁瑟縮。
“大、大人,這位是吏、吏部尚書伍、伍大人的女——”
賈二站在門外聽着,心裏自在了些。看來不光是自己,連長史面對指揮使的氣場都會發怵,打磕巴的姿勢都一模一樣。
“不用你介紹!”
伍暮雲打斷長史,快步走到叔山梧面前,屈膝行禮,“奴家閨名暮雲,我爹爹是——”
“不是說了,無關之人概不接見麽?”
叔山梧并未多看伍暮雲一眼,只冷冷地責問長史。
長史一手心的汗,在官服下擺悄悄擦了擦,飛快地瞄了一眼伍暮雲,只能将長官的斥責生生應下:“是、是、是下官失職……下官也是看伍小姐似乎有要事……”
他心中大感冤枉,自己身為一個禁軍長史,如何對找上門來的吏部尚書家的小姐說不?況且人家說有事找指揮使大人,他怎好多問是什麽事?
“你有什麽事?”
叔山梧的視線終于轉回伍暮雲,後者面上泛起一片嬌羞的紅暈,正要開口,想到什麽,又轉頭對局促不安的長史道:“你先出去!”
長史如蒙大赦,正要轉身,突然被叔山梧叫住:“北衙司接待來訪,長史官需全程在場,負責記錄,以便追溯。伍姑娘有何事要報?”
伍暮雲一滞,無措地看向長史,後者也一臉尴尬地看着她。
“我、我……”她咬了咬牙,“我沒有事要報,我有話和你說!”
長史連忙道:“那下官不耽誤大人和姑娘說話,前面還有公務,下官先退下了!”說完擡腿就走,一點反應的時間都不給叔山梧,出去後還迅速阖上了書房的門。
他一路小跑,及至走到前院才放緩了腳步,賈二正等在院門邊,一臉八卦地等着。
“長史大人,來找咱們指揮使大人的那個姑娘是誰啊?”
“看來你們今日是不忙!還有閑心在這裏看戲!”長史虎起臉斥了一句,臉上端着的官威轉而消失,狎笑道,“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姑娘吧?”
賈二搖頭,湊上前來,笑嘻嘻地問:“所以究竟是誰啊?”
“想知道?”長史斜着眼,故意吊他胃口。
賈二張着嘴,傻笑着點頭。
長史臉上笑容頓收,突地一個暴栗敲在他腦門:“你這泥腿子,還配問人家姑娘姓名!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他一臉豔羨地看着院裏,無不惆悵地感嘆着,“像指揮使這樣,年紀輕輕就當上四品大員的玉京新貴,如此春風得意,他叔山家的祖墳不知在哪一塊,讓我也去湊湊神仙保佑的熱乎氣兒啊……”
賈二被他訓斥,倒也不惱,他們平時和長史沒大沒小慣了,當下玩笑促狹的口吻,上下打量着長史幹癟細長的臉:“長史大人,依小的看啊,壓根不是祖墳的事兒,您祖上就算是和叔山家一個土堆裏埋着,也難保佑您生出和指揮使大人一樣的外表!”
“你小子——!”
長史眼睛一豎,而後洩氣道,“真他娘的!老天爺真是不公!什麽都讓他占全了……功名利祿、門第樣貌,看樣子離成為伍尚書的乘龍快婿也不遠了!”
兩人斜靠在院門前扯淡,突見一襲紅衣從院裏腳步匆匆地出來了。賈二眼尖,連忙扯了扯長史的袖子。
長史轉回臉,一看是伍暮雲,連忙笑眯眯地迎上前去:“伍小——哎?”
伍暮雲兩眼通紅,滿面羞憤之色,毫未理會一臉谄媚的長史,捂着嘴跑了出去,迅速消失在二人視線中。
“這是……怎麽回事?”
長史一臉納悶,轉頭看見叔山梧緩步從院中出來,連忙迎上去:“大人……”
叔山梧丢過來一頂幂籬,漠然道:“報案人丢下的,叫人給她送回去。”
“額——是!”
長史接過幂籬,這才發現叔山梧換了身常服,看樣子是要出去,于是提步跟在他身後:“大人,您要去巡視麽?屬下叫幾個人跟着吧……”
“不用,我去辦趟私事。”
“哦,好的。”
長史頓住腳步,看着長官英挺的背影消失在府衙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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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來儀以手支頤,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雙陸棋盤。棋盤上空無一子,只有一本薄薄的紅皮冊子攤開着。
紫袖端着一碗杏皮茶過來,瞥了一眼那冊子,依稀看見最上面的兩行字。
「平野郡王長子叔山柏,字彌茂,生于昭寧十五年正旦寅時二刻……」
她将茶碗放下,輕聲道:“小姐盯着這庚帖看了兩日了,可有拿定主意?”
鄭來儀掀眉看她:“拿什麽主意?”
紫袖不敢說話,她能聽出四小姐語氣中的隐隐冷意,此時答什麽都是錯的。她就不該問。
鄭來儀垂眼,視線又移到那庚帖上,喃喃道:“昭寧十五年,正月……”
那正是叔山梧生母去世的同一年。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從中元那日拂霄山回來後,便始終覺得奇怪而又說不出口的地方。
前世那一份送到她手裏的叔山梧的庚帖,被自己藏在枕頭下面,每晚對着燭火看一遍,直到嫁入平野王府。丈夫的生辰她絕無可能記錯。他明明是生于昭寧十七年,比兄長叔山柏小兩歲,和自己同歲。
他的生母怎可能在他出生之前便去世了?
鄭來儀擡眼看向紫袖:“容夫人她……”話說了一半,便見青霓從外面進來,腳步匆匆跨進門內。
“小姐,外面有人找您。”
“誰?”
“是……禁軍指揮使。”
紫袖一時難以置信:“叔山梧?”
青霓點了點頭。兩個丫頭齊刷刷地看向鄭來儀。
鄭來儀的手從庚帖上移開,眉梢微挑:“他一個人來的?”
青霓點頭:“叔山指揮使說,請小姐出府相見。”
鄭來儀冷哼了一聲,這人好大的膽子,只身登門國公府,還敢堂而皇之地叫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出去相見。
若不是鄭遠持上朝去了,見他如此狂妄做派,一定叫人拎着棍子打他出去。
“母親沒說什麽麽?”
這也是青霓十分費解的地方:“夫人說,聽小姐的。”
鄭來儀視線落回一旁案上放着的叔山柏的庚帖。這東西到她手裏兩日,始終沒給父母一句答複,他們始終也不曾催問她。李硯卿知道她和叔山梧的交集,女兒如此消極應對容夫人求親的态度,在父母親的眼裏反而成了另一種表态,或許因此才沒有插手。
前世他們也是這樣,在挑選夫婿的事情上縱容自己一意孤行,才最終釀成大錯。
鄭來儀看着庚t帖上叔山柏的出生年月,忽地站起身來:“那我便去會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