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泾渭分明時
第045章 泾渭分明時
最後一句話落地成冰, 鄭來儀再沒看他一眼,掀簾而出。
叔山梧定定地望着她離去的方向,那最後一句話似曾相識, 将他倏然拉回剛剛結束不久的夢魇。
他在昏迷之中再度陷入了光怪迷離的夢境, 這一回他終于看清了對方的臉。
那張豔若芙蕖,秀目含淚的臉,躺在自己的懷中,沒有半分生息。
他顫抖的手裏握着一把寒光閃閃的刀, 血滴順着刀尖滴在她的臉上, 順着面部的弧線流下一道血色淚痕。
他聽見自己癫狂失序地喃喃着。
「倘來生再遇我,不要對我報任何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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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山梧在重重看守下就地養傷,鄭成帷将有關虢王通敵疑案的奏報連夜通過八百裏加急送往玉京,卻遲遲未見回音。
中秋前兩日,鄭來儀找到了鄭成帷,開門見山地問他:“兄長預備一直在這裏等下去麽?”
鄭成帷一臉煩亂,這兩日他駐守靖遙代理槊方軍務, 大小事宜千頭萬緒, 他勉強主持大局, 幾乎分不開身去思索接下去應當如何。
“奏報昨日便應當抵達玉京了,最遲明日怎麽也當收到回信, 我是想, 再等——”
鄭來儀截斷他話頭,“槊方為邊境重鎮,不可一日無将。虢王一死, 軍中已經開始人心不穩, 兄長應當有所察覺。”
鄭成帷眉頭緊鎖,妹妹的話一語道出他心中的擔憂, 除此之外,“槊方毗鄰玉京,是大祈北境最重要的節鎮。如今這樣一個爛攤子落在兄長的頭上,是禍而非福。”
“那依你所見,該當如何?”鄭成帷面色沉重,只好征求妹妹的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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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虢王之死這麽大的事,玉京沒有一點回音,而且,”鄭來儀看向兄長,聲音發沉,“兄長寄回去的家書也一直沒有得到過回信,不是麽?”
鄭成帷神色一凜,經她如此提醒,才發覺事情有些反常。
“上回我在拂霄山中,就曾發現過圖羅奸細的蹤跡,恐怕他們蟄伏玉京時日已久。如今恐怕已經有變,兄長當下應盡快回去。”
“那這裏——”
“袁振不堪大用,禁軍眼下無将,兄長應當盡快回到北衙司,守衛皇城。倘若玉京無事發生,再請旨為槊方點将增兵、解決這裏的事情t……”
“那叔山梧怎麽辦?”
“他雖有陷殺宗親嫌疑在身,但密旨一說言之鑿鑿,如何處理是塊燙手山芋。兄長難道沒有看出,那季進明雖垂涎槊方軍權,但一談到叔山梧的處理,他則是能躲就躲,你又何必去搶着碰?”
“難道就此放任不管?”鄭成帷不解。
“當然不是放任不管。他眼下身體未愈,不會出什麽大事,讓他就住在驿館養傷,再派重兵看管。兄長只管回去,我可以留下看着他。”
“你要留下?”鄭成帷倏然站起身,搖頭道,“不行,既然要走,我必須帶你一起!”
鄭來儀一時沉吟不語。她的初衷是一動不如一靜,讓叔山梧留在此地,好過在路上出什麽岔子,但轉念一想,槊方乃是叔山氏的大本營,将他帶離也許是更好一些的選擇。
她看着鄭成帷,折中的口吻:“那麽兄長帶兵先走,我陪他們斷後。玉京倘若淪陷,就真的來不及了……”
鄭成帷聽她嚴峻的語氣,疑道:“淪陷?真的會到如此地步?”
鄭來儀自小在鄭遠持身邊長大,議事處理公文從來不背着這個小女兒。她在這樣的熏陶之下,比起女工書畫,更愛兵書輿圖,對朝局時事總有驚人之見。但歸根結底,她不過是養尊處優的閨閣女兒,何曾展露過如此沉冷決斷的一面。
見她不答,鄭成帷再問:“你連夜奔赴青木,擔心叔山梧通敵,那夜你問他話時,又意有所指——椒椒,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鄭來儀擡頭看向鄭成帷英氣勃勃的臉龐。
鄭成帷是她唯一的兄長,也是胸懷四方,熱血沸騰的好男兒,難得不因出身而染上半點纨绔氣質。前世叔山氏舉兵入都時,他苦守兵部司衙門,帶領隊伍與清野叛軍抵抗至最後一刻,連她也不知成帷的最後結局如何。
如今他身為禁軍一員,又出于叔山梧麾下,如此巧合的境遇,難說是命運的安排,還是自己幹預的結果。
“兄長,如果我說,我在夢中預見過将要發生的一切,你信我麽?”
鄭成帷擰眉:“什麽樣的夢?”
鄭來儀言辭間神色閃爍:“……是個噩夢,但很真實,夢境很長,有些已在現實中得到印證,有些沒有。讓我唯一記憶深刻又深深後怕的,是叔山氏的結局。”
“……什麽結局?”
“他們與異族暗結,又縱橫于朝堂,兵力權勢一時無兩,最終滅大祈,屠盡李氏宗族,自立為王。”
她說得簡潔,短短幾句卻讓鄭成帷聳然心驚,他半張了口,半晌方道:“……也許只是個夢而已……”
鄭來儀看着兄長,神色凝重:“就算是夢,我們也不能冒這樣的險。叔山氏經歷蟄伏,如今已經重新崛起,叔山尋成為一方藩将,坐擁數十萬大軍,難道真要看到夢成真的那一天才追悔莫及?”
鄭成帷一時不語。
她又道:“你有沒有想過,田衡身為槊方都虞侯,乃是舅舅的部下,卻在虢王之死一事中從頭到尾維護叔山二郎,叔山氏蟄伏在邊境的隐形勢力,已經是可見一斑。”
鄭成帷眸光閃動,經她這話點醒,已是不可抑制的心驚。
邊鎮與中樞的局面迥然不同,槊方軍的主力歸根結底是當年的麒臨舊部,李澹雖為皇室子弟,但身為臨空而降的外系将領,無論從出身和資歷都無法對下轄的兵士徹底掌控,如田衡一樣的槊方軍宿将,恐怕都和他一樣,對李澹怏怏不服。
鄭成帷不禁想到,這或許才是李澹喪身于任上的又一大原因。他或許并非沒有懷疑牛心堆有詐,但緊急時刻能夠調度的心腹有限,竟然讓一支外來的部隊占了先機。
“兄長,你不是問我為何會不顧一切連夜趕到青木郡麽?”
鄭來儀深吸一口氣,“因為就在我那個預知夢裏,舅舅便是在牛心堆遭遇偷襲,最終傷重不治,死于北境戰場。”
鄭成帷目光陡然一緊。
“如此,我才不能抱任何僥幸。尤其是叔山梧,絕對不要對他掉以輕心。”
“椒椒,在你那個預知夢中,國公府最後如何了……”
鄭來儀不語,只用森然的目光回答他,鄭成帷頓覺渾身發冷。
“兄長,若我的夢境預知無誤,異族即将趁亂入侵關內。陛下龍體本就有恙,或許已經……”她頓了一會,而後續道,“……此時必然需要強有力的軍隊拱衛京師,禁軍作為玉京最大的軍事力量,你必須去做守護京畿的砥柱,李氏王朝和國公府的未來只能靠你!”
“你回去後,切記提醒父親,留心叔山尋的動向,還有舜王。”
她言盡于此,不再多言。鄭成帷看着她凝重的神色,也沒有再問,只道,“可倘若叔山氏真的如此危險,我怎能讓你單獨留下和叔山梧一道?”
鄭來儀沉默半晌,最後道,“我不會有事,我是虢王通敵的唯一人證,他們不會拿我怎麽樣。你要趕緊走,不能再耽誤了。”
她不能讓叔山梧脫離自己的視線。這裏是他的地盤,一旦不留神,他就會如一尾靈活的游魚,滑脫入海,再難捉住。
鄭成帷垂在身側的手一動,3碰到什麽東西。他垂目,看着蹀躞帶上挂着的一只錦囊。
是叔山梧當初交給他,予他監軍大權的魚符。
他目光閃動,咬了咬牙,“好,讓戎贊跟着你,我再點一隊人斷後護送你們,你們走官道,一定跟緊了我!”
鄭來儀搖頭:“不,你比我更需要戎贊,讓他跟着你,他功夫好,又出身西域,倘若遇到圖羅人會有用。”
鄭成帷皺眉要拒絕,又聽鄭來儀提高了聲音,“你雖然帶着兵,但那都是叔山梧親手挑選的人,關鍵時刻,還是自己人可信!”
“那你——?”
“我不會有事,我不會讓自己有事的,兄長。”
鄭成帷終于沒再拒絕。鄭來儀松了一口氣,站起身來,蓮步輕移走到門口,正要推門而出時轉過身。
“兄長,今日我與你說的一切事關重大,切不可對第二個人提起。就算是父親也不行。”
鄭成帷看向門邊人影,鄭來儀的臉逆着光,看不清她面上的神情。他這一刻突然覺得自己的妹妹離自己很遠,如何也琢磨不透。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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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隊伍取道隴右,日暮時分便抵達了懸泉驿。
懸泉驿位于橫山北側高原,自前朝便是一處重要郵驿,此地據守着縱貫巨茹川的烽燧線,将西北的茫茫大漠隔絕在外。傳說前朝一位護國将軍率軍西征,在沙漠中徒步了三天三夜,途徑此地人馬幹渴不已,将軍抽出腰間佩劍,劈開攔在隊伍前方的山崖巨石,一股清泉便從石縫之中洩湧而出,由此而得名“懸泉”1。
無論西域各國的使者和賓客,還是中原王朝的兵馬和商旅,或者是流放的刑徒、遷徙的流民,無不需要通過此地輾轉,懸泉驿作為傳遞政令、驿丞中轉、情報傳遞、軍需轉送的重要節點,是關中通往西域的必經之道。
鄭成帷背朝懸泉驿的大門,坐在馬上,望着茫茫群山背後逐漸西沉的紅日,此刻的心情與來時已是截然不同。與鄭來儀在此地分別後,他便要夤夜向東,馬不停蹄地趕往玉京。
他轉頭看向停在驿站外的人馬。叔山梧重傷未愈,不能騎馬,在鄭成帷的安排下,他與鄭來儀兩人各坐一輛馬車。由一隊二十人的精騎兵護送,帶着虢王李澹和嚴子行的屍身,于此地暫為修整,随後由官道入關。
“好了兄長。不要擔心,你快去吧。”
鄭來儀站在馬車前,仰頭看着鄭成帷,眸中閃過一絲不舍。北境的夜風剛勁,将她的衣裙吹起,望着她盈然單薄的身影,鄭成帷心中陡然泛酸。
鄭來儀看向鄭成帷身後的戎贊:“兄長就拜托你了。”
戎贊重重點頭:“阿贊會以命相護,阿姐你也要多多保重。”
鄭成帷不再多言,調轉馬頭,馬兒長嘶一聲,揚起無數塵土,沖進茫茫暮色。
鄭來儀轉過身,高大的門樓在夕陽下投射巨幅的陰影。她沒再上車,緩步向前,在驿站前站定,仰頭看着門口上方古樸蒼勁的“懸泉驿”三個大字。
時隔一生,她又再度回到了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