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寶劍相持贈
第034章 寶劍相持贈
鄭來儀的鞋子在方才的混亂中不知去了哪兒, 她赤着腳一步步走到了室外,雙手扶在了欄杆上。
玉京城星羅棋布,點點燈光鑲嵌在棋盤一樣的坊市中, 眼前好一番盛世太平的景象。
她在露臺上臨風而立, 喃喃道:“這裏是……”
“翙羽閣。皇宮禁苑。”叔山梧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鄭來儀心頭一顫。
玉京城北高南低,紫宸宮正位于城北的龍首原。而他們此時所處的翙羽閣又位于紫宸宮靠北部的內廷,所處之處,皇宮乃至整個都城的景象一覽無餘。
太平歲月時, 這裏是皇帝最愛的登高觀景之處。
夜風陡然變涼, 繁華皇城裏星星點點的燈光在鄭來儀的視線中逐漸模糊,幻化成灰黑的濃煙。随處可見墨色旌旗,如同片片黑色濃雲遮蔽天日,金線描着的“叔山”二字在深暗的底色上熠熠閃光。如雷的馬蹄聲、兵士喊殺的聲音、刀劍相交的金石之聲夾雜着絕望的哭號,遙遙傳至耳邊。
“來儀。”
李德音身着明黃衮服,一只手落在鄭來儀單薄的肩頭。因為靠得近,她能聽出他聲音中的恐懼與憎恨。
“他真的殺進來了……”
身處末路的皇帝聲音發顫, 似在對鄭來儀說話, 又似乎是在說服自己:“……朕即位不滿月餘, 朕從來不曾苛待叔山氏,他們只是為了勤王, 蒼梧王不會對朕——”
身後響起小黃門低低的啜泣聲。
李德音似是猛然驚醒, 轉身怒斥一屋子涕淚縱橫的宦者:“哭什麽?!若不是你們主子蒙蔽聖聽贻誤軍情,大祈何至于落到今日下場!!”
他狠狠咬牙,血紅的眼睛瞪視昏暗的閣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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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上躺着一人, 紫袍金帶, 雙目圓睜,胸口還插着一把匕首, 鮮紅的血在他身下流淌開來,如同輿圖上縱橫蜿蜒的河道。
李德音按在鄭來儀肩頭的手倏然收緊,扳住她雙肩,将她帶轉身,努力去看她的眼睛:“來儀,朕已經殺了袁振,蒼梧王他……不會把路走絕,對不對?!”
“朕和他曾以兄弟相稱!朕可以給他們封王封地,朕、朕願意……朕願意與他叔山氏共分天下,只要他不趕盡殺絕!!何況……何況還有你在這裏,來儀,他總不能、總不能不顧念夫妻之情!!”
皇帝聲音嘶啞,原本端正的面容變得猙獰,他猛烈地搖晃着鄭來儀,似在搖晃一支單薄的蒲草,仿佛只要一松手,她就會被風吹走。
鄭來儀隔着欄杆望向宮牆外某處,貝齒咬緊下唇。平康坊的宅院裏火光沖天,亭臺樓閣樹木植被已經被燒得不辨形狀。
“夫妻之情……”她望着坊市上方的黑煙,喃喃重複着。
“朕知道,叔山梧早有不臣之心,可他總不能不顧念與你的結發之情,來儀,如今朕只能靠你……”
“李德音。”
男人低沉的嗓音近在咫尺。皇帝一震,向前兩步走到欄杆邊,向下望去。
翙羽閣前,萬字紋鋪地的院中站滿了士兵。蒼梧王腰挎長刀坐于馬上,冷冷擡眸與皇帝對視。
他身後,一排翊衛手執火把,熱氣蒸騰,熏得皇帝眯起眼睛。
李德音面色慘白:“叔山梧,你要做什麽?!你現在住手,朕可以不追究你……”
叔山梧左手一揮,并不欲多講廢話。拎着桶的黑甲兵得令上前,将一桶桶液體潑向閣樓。霎時間,空氣中充滿松香和焦油的味道。
“等、等等!”李德音情急大叫,“來儀、鄭來儀……你夫人在我這裏!!”
叔山梧揚眉看向樓上,皇帝拉着一個單薄的人影迅速消失在了欄杆邊。
他唇線抿緊,左手向後一擺,舉着火把正欲上前的士兵整齊劃一地退回了原位。
閣門打開,鄭來儀被皇帝挾着,踉跄幾步走出了閣樓,在廊下站定。
叔山梧的視線在鄭來儀平靜的臉上一掃而過,并無一絲動容。
“李德音,你想說什麽?”
李德音咬了咬牙,刻意忽視叔山梧的狂悖姿态:“朕、朕知道叔山氏一心為公,奸佞當道,虧得蒼梧王起兵……勤王……”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道,“如今、如今袁振已經被朕親手斬殺,屍身就在閣中!朕、朕可以将禁軍全部交愛卿掌管,整個京畿……不、整個中州五道,均聽從叔山氏號令……”
蒼梧王身後環衛的一衆清野軍将領面露諷笑。
皇帝此言,是站在叛軍立場為叔山氏拼命正名,更不惜以共治天下的代價,換取茍延殘喘。不知當年戎馬定江山的李氏先祖在天有靈,看到子孫如此沒有氣性,會作何想?
但他們并未出言譏刺,畢竟斬殺皇帝是為大逆,李氏氣數已盡,李德音将社稷直接奉送,叔山氏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幕後攝政,倒能省下不少事。
叔山集團上下早有共同的默契:今日攻入紫宸宮,能不費兵卒收歸王權承接玉玺自然是上策;若是真殺了皇帝,疏塞民意倒成了一件麻煩事。要坐至尊之位,治理天下,沒有必要将事情做絕。
然而蒼梧王棱角分明的臉上,并未因李德音的提議有絲毫動容。
他略一擡手,身後的十幾名士兵沖了t上來,徑直繞過了鄭來儀,将身着龍袍的李德音雙手反剪。
叔山梧的視線饒有餘裕地停留在鄭來儀身上,語聲冷酷:“将夫人帶回府裏,嚴加看管。”
鄭來儀被黑甲兵嚴陣護送着離開翙羽閣,直到走出很遠,才依稀聽見身後宮人們凄慘的號哭聲。
“陛下……陛下……”
……
鄭來儀的神思陷于回憶中,手一松,身上的披風陡然飛起,落在身後的地面。
叔山梧正要彎腰去撿,卻聽見她的聲音:“沒事,不用管它。”
他直起身,鄭來儀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轉過身來。
“指揮使大人,我一個人在這裏,也沒有東西防身……”那一雙剪水雙瞳漾動着楚楚可憐,“——那把匕首,可不可以借我?”
叔山梧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凝視着月光下的人。她腰身盈盈一握,肌膚袒露處遍布深深淺淺的紅痕,這樣衣衫不整的狀态,神色卻難得鎮靜。
他移開視線,略定了心神,手按在腰間,聲音有些發啞。
“這匕首是——”
“我知道,是你母親送你的。所以,不能借我麽?”
不像在鶴臯山的溶洞中,他把刀塞在她手裏的那一回,此刻的叔山梧似乎需要更多時間來下定決心。一陣漫長的沉默,直到鄭來儀準備放棄這企圖心過于明顯的索要。下一刻男人持着刀的手卻伸了過來。
“你知道就好。送你。”
鄭來儀微怔,叔山梧的臉隐在黑暗中,聲音清晰而沉着。
“接着。它是你的了。”
“我只是借——”
她分辯的話沒說完,手上一涼,那把匕首被塞進她手心,男人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樓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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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宮宴結束,鄭遠持應付完一衆同僚後登上馬車,看向委頓在車廂角落的女兒,眉頭緊擰。
鄭來儀搖了搖頭:“沒事,父親。我就是有些累了。”
見女兒這副狀态,鄭國公轉頭問紫袖:“怎麽回事,來儀今日席上到底去了哪兒?竟将一身衣服都換了?”
他心中大概有個猜想,可能是在金澧池邊貪玩不慎落了水,可若只是這樣,這丫頭不至于神色如此萎靡,連話都懶得說。
紫袖的話更加讓他不安:“老、老爺,婢子也不知,是指揮使大人叫我去翙羽閣接小姐,接到她時——”
“別說了,紫袖。”
鄭遠持幾乎要跳起來:“指揮使?叔山梧??!!”他抓起鄭來儀的手臂,皺眉問道,“你的跳脫呢?椒椒!”
鄭來儀這才意識到,自己竟把金跳脫落在了翙羽閣。
“丢了。”她嘆了口氣。
“丢了?!叔山家那小子對你幹什麽了?!!首飾也沒了,衣服也換了!!你們——”
“我們沒事,他只是路過。”
紫袖在角落哆哆嗦嗦地小聲:“指揮使大人他說,讓婢子留心……舜王世子,讓他別靠近小姐……”
鄭遠持一驚,想到宴席将散時,李德音也換了一身衣服腳步匆忙地回到了席上。方才宮門口和舜王告別,往常總要來問候自己的世子竟躲得遠遠的,畏畏縮縮不敢上前……
他的視線落在鄭來儀露出的半截脖頸上,那裏有一道淡淡的紅痕,一直向下延伸,消失在圍攏的帔帛下面。
鄭遠持聲音帶了怒氣:“李德音?!這豎子!!竟敢對你——”
“父親,小聲些。”鄭來儀語氣疲憊,“我沒事,什麽也沒發生。”
紫袖哭出聲來:“嗚嗚嗚……是婢子沒用,沒跟緊小姐……若不是指揮使大人,險些出了大事……”
鄭遠持一掌拍在手邊的矮幾上,咬牙切齒。
“我鄭遠持敬他舜王三分,他這畜生兒子竟然敢對我女兒——哼!!我必定不會善罷甘休!!”
“父親,”鄭來儀伸手按在鄭遠持的手背,“我沒事,您莫要沖動。”
“女兒絕不會委屈自己,今日也差一點就對他動手了……”
鄭來儀沉眉。若不是叔山梧攔住了自己,今日一時沖動,事情恐怕已經鬧得不可收拾。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再下意識去依賴他的保護。
她語氣疲憊卻認真地安撫鄭遠持,“女兒往後會遠離他,不會再出現這樣的事了,您放心吧。舜王勢大,您在朝中行走,不必因為女兒樹敵。”
鄭遠持聽着女兒懂事的語氣,愈發憤懑,然而終究是沒再發作。
本來看舜王世子待椒椒不錯,二人又是一同長大,憑借他的出身背景,倘若椒椒喜歡,也未必不是心中的佳婿人選。
可此事一出,他不去找那李德音的麻煩已經是仁至義盡了。鄭遠持眉眼陰沉地看着嬌花一樣的女兒,心痛兼後怕皆有。
他想着,四丫頭的婚事,還是應當盡早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