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所對唯苦藥
第026章 所對唯苦藥
抵達大牢時, 夜色已将青州城籠罩。獄卒橫刀向前一步,看清來人,連忙稽首行禮:“世子爺。”
李德音轉身看向身後的鄭來儀:“真的要進去麽?監牢可不是什麽好地方, 你一個姑娘家——” 話還未說完, 鄭來儀已經越過她踏入了黑洞洞的大門。
有世子爺作陪,獄卒将二人徑直帶到了關押重犯的監室。
那胡姬已經看不出原來模樣,渾身血跡斑斑,兩只手被吊在高處, 垂着頭, 幾乎不見一絲活氣。
“絲雨?”
鄭來儀走上前,輕聲喊她的名字。被綁縛住的人沒有任何反應。
“絲雨,聽得見我麽?”
她再進一步,聲音放得更低了些,“你認識叔山梧,對不對?”
這名字似乎觸動了絲雨的某一根神經,她垂着的頭一動, 而後緩緩地擡了起來。
女子濃豔的面容已經慘不忍睹, 一只眼睛被厚重的淤血壓得睜不開, 依舊費力地看向鄭來儀。她語氣毫不客氣:“你是……叔山尋那狗賊的什麽人?”
李德音怒斥:“放肆!貴人豈容你這賤婢如此冒犯?!”
絲雨的視線搖搖欲墜地晃了過來,看清了世子爺的面孔, 而後意識到面前站着的是誰, 嘴角牽扯了一下。
“原來是……鄭小姐啊……”
鄭來儀發現她的瞳孔是綠色的,莫名讓她想起母親曾養過的一只貍貓。
她貼近絲雨的臉,濃烈的血腥氣撲鼻而來, 一眼不錯地望着她, 低聲問:“為什麽要殺叔山梧?你真的是段良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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絲雨沒有回答,只問:“叔山尋的兒子……他死了麽?”
“沒有。”
“賊種……果然命硬, 無妨,背叛的人自有天收……髒污……的血脈,必須清理幹淨……”
絲雨眼中閃過遺憾與不甘,鄭來儀突然有種惺惺相惜的感覺。而對方似乎也是察覺到同類的氣息,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貴人,眸中突然射出精光。
“鄭小姐……你可一定要擦亮眼睛啊……叔山尋最擅背叛……他的兒子……也定是天生的壞種……不要相信……他的花言巧語……只、可惜……”
“……可惜什麽?”鄭來儀厲聲。
絲雨的話沒能說完,頭重重地垂了下去。
李德音沒聽清絲雨的話,上前一步伸手捏住她的喉頸,将她的頭擡了起來,皺眉問道:“你說什麽?”
絲雨無法回答,她的眼睛已經阖上,鼻息全無。
李德音松開手,轉頭看向身旁的鄭來儀。
牢房裏只一盞昏黃的油燈,照在她的臉上,如同毫無生氣的蠟像。鄭來儀就這麽站在死去的絲雨面前,半晌沒有動作。
李德音覺得這樣的她有些陌生,忍不住伸出手握住了她冰涼的手。
鄭來儀轉過頭來,看着李德音:“世子,你相信她說的話麽?”
李德音看一眼絲雨的屍體,眉頭蹙緊:“段黨餘孽,所言怎可取信?她這麽诋毀平野王,不正說明了叔山氏對朝廷的忠誠……”
鄭來儀不再說話。李德音的想法,或許正是如今大多數人的看法。
可是她自己心裏也有數不清的疑問,但此時此地已經無人可以解答。她抿着唇,轉身邁出了監牢。
回到別院,天已黑透。
仆從見到世子回來,匆匆上前禀告:“王爺在前廳和郡王議事,讓您現在過去。”
李德音面容整肅,快步朝裏走,沒兩步回過頭來:“來儀,你先去休息一下?”
“世子快去吧。不用管我。”
別院中栽種着高大筆挺的闊葉植被,白日裏陰涼蔽日,到了晚間便遮住了星光。鄭來儀緩步走在回內院的長廊中,反複思索絲雨臨死前說的話。
她究竟受誰的指示,會對叔山氏有如此強烈的仇恨,難道真的是段良麒的餘黨?她口中必須清理幹淨的髒污血脈……是指叔山梧?這一切看似合理,卻又有太多說不通的地方。
鄭來儀調轉腳步,走向東院。
院落中依舊充斥着濃重的味道,廊下婢女捧着托盤,正疾步朝屋裏走,盤中的藥湯冒着熱氣,看見鄭來儀,立時頓住腳步屈膝行禮。
“貴人。”
“人還沒有醒麽?”
“沒有……叔山公子燒一直未退,很是兇險……”
鄭來儀微微颔首,婢女不敢耽誤,端着藥盤率先進了屋,她緩緩跟在後面。
饒是四面窗戶大開以便通風,屋裏依舊氣氛壓抑。
床榻邊的扶手椅上坐着一名鶴發長者,應當便是延請來的當地名醫,正在給榻上人搭脈。一個束發少年蹲在榻邊,目光焦急地望着醫師。醫師搭完脈收回了手,輕輕搖了搖頭。
“怎麽樣?先生,方才我們王爺來時,主子他确實醒了一會兒的,明明血早已經止住了,怎麽這會又沒反應了呢?!”
醫師捋着胡須,緩緩道:“令公子脈象虛浮,及乎尋按,幾不可見——可見他的傷不在腠理,卻在心脈之間。所謂‘左寸心虧,驚悸怔忡’,這樣的內傷,反而難治啊……”
決雲急出一頭的汗:“什麽意思?老先生,我、我聽不懂啊!”
“——是說你家二公子心中有虧。身病易治,心病難醫。”
床榻前的二人齊齊回頭,鄭來儀站在門口,正抱着手臂冷冷地看向他們。
決雲皺着眉從床榻邊站起身來:“什麽叫心中有虧?姑娘這話——”
“确有幾分道理。”那醫師點了點頭。
決雲悻悻地閉了嘴,看向鄭來儀的目光依舊不那麽友善。
那老醫師轉過頭,看着床榻上意識模糊的人:“老夫這些年,遇到過不少像令公子這樣,戰場上厮殺出來的将士。只能說,每一個從戰場上活着回來的人都會帶着傷,只不過有的傷在身體上,而有的在心裏……”
決雲抿緊嘴唇,一臉的憂心忡忡。
鄭來儀心頭一動,移步走到了榻邊。
叔山梧裸着上身躺在榻上,肩頭到胸口纏着繃帶,因為失血過多,嘴唇沒有半分血色。
許是有一陣時間未曾在戰場上行走,他的皮膚褪去了粗犷的古銅,露出本來的顏色,如同易碎的白瓷,這副脆弱的模樣讓鄭來儀一時沒能認得出來。
她的視線落在他右手虎口,那裏也纏裹着繃帶,是被她咬傷的。
決雲瞥了鄭來儀一眼,沉默地端起一旁婢女送來的藥湯,舀起一勺,送到叔山梧的嘴邊。他沒有半點吞咽的動靜,深色的茶湯順着他緊抿的唇縫流到了枕頭上。
決雲撂下藥碗,狠狠擦了下眼睛。已經是第三碗了,每次都是這樣,t滴水難進。
鄭來儀垂目看向榻上的人,用事不幹己的語氣出主意:“這麽躺着,是喝不進去的。你起碼把他扶起來。”
決雲聞言連忙坐到床頭,伸手去扶人。
叔山梧比起決雲整整高出一個頭,要抱起來也并非易事。決雲顧忌着他背後的傷口,不敢用大力拉扯,只能自己坐在床頭,扶住他半邊的身體,好不容易将意識模糊的人勉強固定住,自己已經出了一頭的汗。
只是這樣的姿勢,勢必需要第二個人來喂藥。
決雲對鄭來儀未抱任何希望,視線徑直略過她,而鄭來儀也一臉袖手旁觀的冷然。決雲對着身邊端着藥的丫鬟道:“勞駕。”
丫鬟連忙上前,看叔山梧嘴角還有藥漬,先尋了帕子要去擦拭,剛舉到嘴邊,卻被他扭頭讓開了。動作突然,險些把那一碗藥湯都弄灑了。
決雲氣急:“主子!您聽得見決雲麽?您要喝藥啊……不然會死的啊……”
叔山梧眉頭蹙緊,面部有細微的抽搐,似是極為痛苦。鄭來儀清楚,這藥八成是喂不下去的。
叔山梧此人戒心極重,哪怕是意識模糊,也對外來的一切有強烈的防備心。曾經自己也像決雲一樣,在受了重傷昏迷不醒的叔山梧面前急得手足無措。
決雲只能轉頭看向旁邊的醫師:“先生,您想想辦法吧!這樣一直下去可怎麽辦啊?”
老醫師尚未說話,決雲懷中的叔山梧突然開口發聲。
“……鄭來儀……”
衆人一愣,正疑惑間,緊緊閉目的人再度啞聲喚了一句:“椒椒……”
決雲皺眉:“主、主子?您說什麽?您醒一醒……我是決雲啊……我在這裏……”
叔山梧眉頭擰成深重的川字,聲音愈發清晰地重複着,除了那兩個字,再沒發出其他的聲音。
決雲擡頭看向抱臂遠觀的鄭來儀,遲疑道:“主子他……似乎、是在喊您……”
“你聽錯了。”
鄭來儀移開視線,迅速退後一步,而後猛地轉身,“太晚了,我該走了——”
“別走……”
這一聲更清晰了些,發聲的人卻始終閉着眼,身體抑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着。
老醫師忍不住對鄭來儀道:“傷者似乎确實對您的氣息有所反應,不若試一試,看能不能将藥喂進去?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貴人……您也是擔心叔山公子,才過來探望的吧?”
鄭來儀面朝着門口,神色冷硬。
決雲咬了咬牙,将叔山梧靠置在一旁,朝着鄭來儀的背影“噗通”一聲跪下了。
“鄭小姐!決雲求求您,試一試吧!公子屢次救您,未曾求過回報,難道您真的要見死不救麽?!”
鄭來儀轉過身,叔山梧歪靠在榻邊,額頭隐隐暴起青筋,他的眉頭始終蹙着,卻沒再發出一點聲音。可他方才喚她的那一聲明明熟悉得讓人驚心。
就讓他這樣自生自滅吧,這念頭一直在她腦子裏盤桓。可下一刻,仿佛鬼使神差般的,鄭來儀朝榻邊走了過去。
絕雲看着鄭小姐靠近,将藥碗遞了過去,心頭突然打鼓。
他總覺得這個表面看上去嬌貴無害的國公小姐,實則對主子充滿了敵意。她身旁的那個圖羅近衛暗中跟蹤自己不說,她看着主子的眼神也莫名冷酷。決雲沒來由地覺得,鄭來儀雖然接過了藥碗,但下一秒就會将那碗藥湯潑到主子的臉上去。
然而他的擔心并未變成現實。鄭小姐平穩地接過藥碗,一時沒有更多動作。
鄭來儀不知自己為何會在叔山梧榻邊坐了下來,她垂眸看着藥碗,深色藥湯中倒映出自己冷漠的臉。
她突然覺得荒謬,作為她的妻子,前世都始終未曾讓他交付過真心。難道此刻是自己喂藥,他就能甘之如饴地下咽麽?
叔山梧高燒不退,身體的溫度隔着被褥也隐隐地灼人。鄭來儀抿了抿唇,終于舀起一勺藥湯,送到叔山梧的嘴邊。
室中一時靜谧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緊了叔山梧,只聽見貴人冷冽的口吻。
“張口。”
叔山梧身體的顫簌停了下來,幹涸的薄唇卻緊緊抿起,除此外沒給任何反應。
鄭來儀毫沒意外,轉頭看向決雲,一臉“愛莫能助”的眼神,便要将藥碗放下。
夏日晚間的風從敞開的窗戶吹進屋裏,拂動她鬓邊一縷發絲,有淡淡的幽香随着動作落在她對面僵直如木的人身上。
決雲沒接藥碗,卻驚喜地叫出聲來。
“主子醒了!”
鄭來儀一怔,轉過頭。叔山梧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定定地望着她。
“鄭小姐,快、快喂啊!”決雲顧不得,連聲催促。
鄭來儀被迫擡起藥碗,将一匙藥送了上去。
叔山梧的視線中似乎有些失焦,卻始終未曾從她的臉上移開,只略一低頭,一口藥湯進了口,喉結上下一滾,咽了下去。
“喝、喝了!”
決雲激動出聲,随即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唯恐打破這來之不易的局面,再看向鄭來儀時的眼神已經少了敵意,如同仰望神龛上的仙子。
“太好了,老天有眼,貴人,快趁熱将這一碗都給叔山公子服下。”老醫師在叔山梧身邊守了半日,此刻看見曙光,終于松了口氣。
鄭來儀騎虎難下,她不想與叔山梧對視,眼下的距離讓她頗覺煎熬,索性加快節奏,一匙匙地将藥灌進去,只是視線始終沉在眼前的藥湯中,動作頗為機械。
只是一碗湯藥的時間,卻似乎過去很久。
直到藥見了底,鄭來儀松一口氣,将湯匙“當啷”一聲扔進碗裏,從榻邊起身。
這期間叔山梧始終一眼不錯地看着鄭來儀,他額頭有汗沁出,眼神已經清明不少。
“主子,您……是醒了吧?覺得怎麽樣?”
決雲撲到床榻邊,拿起帕子去擦他額上的汗,驚喜道,“——先生的藥太靈了!剛剛服下便立竿見影起效了!”
醫師湊上前去搭脈,半晌面露欣慰,“再好的藥也不會這麽快見效,是二公子的關竅打通了……這一關總算過去了。只是眼□□質尚虛,還需好好靜養!”
他看了鄭來儀一眼,欲言又止。
鄭來儀冷冷道:“恭喜了。那我便先告辭了。”
“鄭來儀。”
床榻上剛醒的人驀然開口。
鄭來儀身形定住,沒應聲。叔山梧低啞的聲音從身後遙遙傳來。
“——你說‘不會再把我看錯了’,那是什麽意思?”